父亲把她唤到书房去,用谈公事的口吻压低了声音说:

“现在时局紧张,老帅要把全家迁回奉天,今晚就启程。他叫你也一块儿去。也许最好是这种时候了——两家都省心。看在我们交谊的份上,他一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不过,从今以后你也要学会做人了。现在全靠你自己了。让洪姨娘给你收拾行李,东西和佣人倒不必多带。想要什么晚些可以再送过去。就是要穿暖和点,关外冷。等时局平靖些你可以回来,你洪姨娘也可以去看你。”

她经历了一趟奇妙的旅程。专列上的陈家人把她当作来长住的外甥女那样招待。少帅夫人责不旁贷,亲自打点她的起居。她以后不再喊她大嫂了,改口叫大姊。关外是中国的北极,从前无数哀怨的公主与嫔妃出塞和亲,嫁给匈奴王。起伏不休的褐色山峦,横披着长城这条由成对的烽火台扣起的灰色带子,看得她惊喜不已。窗子里的景致永远一个样子,同一幅画屏不停地折叠开展,克喇嗑踢——克喇克!克喇嗑踢——克喇克!没完没了。

翌晨火车第一次停站,她望着停在旁边铁道上的一车兵。兵士们都站着,仿佛半身露出车外。一个农家子弟,双颊冻得红扑扑的,吃着大饼油条早餐。他瘦削的脸与脖子从棉制服里伸出来,就像揣在芝麻大饼里的油条末梢。他们在几尺之外说说笑笑,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瞪大了眼睛,心口周围有种愉快的震颤;后来她觉得那便是预感。她到奉天的次日,老帅经同一路线返回时被人用炸药暗杀了。少帅的归途也有危险,但是他打扮成普通兵士乘坐运兵车,不坐车的路段则急行军,终于也安然到达。

正当局势一片混乱,众人又在筹备丧事的时候,他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听说他父亲最后一句话是“小六子回来了没有”,他哭了。他在族里排行第六。

他知道她在这里。留守北京,预备情势紧急便带她去东北的副官拍了电报到前线给他。

“爹在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也想到了我们。”他对她说。

“他们说是日本人干的。”她说。

“十有八九。”他的眼睛在军帽的阴影下奇异地闪烁着——晚上他依然戴帽,遮掩因乔装剃光的头。

他历劫归来,这对于她是他们俩故事的一个恰当结局,从此两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童话故事里往往是少年得志,这种结局自有几分道理。在那最敏感的年龄得到的,始终与你同在。只有这段时间,才可以让任何人经营出超凡的事物,而它们也将以其独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样持久。十七岁她便实现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经想要的全都有了。除了据说是东方女性特有的娴静之外,如果所有的少妻都有某种自满的话,她则更甚,因为她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年青,更幸福。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感注入了她的灵魂,如同第二条脊梁。她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大事发生了。

“先前我们听说老帅已经动身回奉天,都觉得看情形是要撤退了。”他告诉她,“我们在那里扶乩玩儿,更深人静的,心想不如问问战事吧。乩仙在沙盘上批了‘大帅归矣’,我笑了起来:‘我们太神机妙算了,谁不知道大帅在回家路上?’当晚就接到了电报。”

火车是在皇姑屯的铁路桥上被炸毁的。

显然他在那故事中找到安慰。如果真有任何形式的鬼神,则他父亲可能仍在左近。他被各方敌友派来的吊客包围着:基督将军、国民党、日本人、山西王,在葬礼上全都各有说客,敦促他订约,结盟,承认政权。他对长腿将军关上了东北的门户,任他被人扫荡。他对东北的日本顾问停发津贴,又邀请W. F.罗纳前来。此人有临危仗义的名声。

“他们说这里枪毙了两个人。”她的老妈子悄声对她说。

“在哪儿?”

“办公楼那边。”

她稍后听说其中一个是杨一鹏,害他染上吗啡瘾的那个。晚上他进来更衣。

“哦,替我拿袴兜里的银元来。”

他喜欢把玩那枚钱币,还拿去镀了金。此时握在手中掂量着,面带微笑。

“昨晚杨何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就掷了银元。”

“不!”她心中一沉。

“一直有人跟我说他们靠不住。”“叛乱”“政变”这些吓人的词极少直说。“可是也说不准。人总会妒忌,我和杨一鹏合不来又是尽人皆知的。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我最后告诉自己,正面逮捕,背面处决。三次作准。”

“全是背面?”

“三次都是。我怀疑这银元一面轻些,又试了三次,正面处决。而三次都是正面。”

递来的钱币上是首任大总统蓄胡髭的浑圆头像,她缩了缩。她不迷信,但是她信他。他很快把它放进口袋里,见不着了。

“我很难过,因为老帅的缘故。”

“现在他会明白的。”她说。

“他只跟杨见了一面就让他去开办兵工厂,那时杨刚从日本留学回来。老帅用人一向这样,不管是亲戚还是陌生人。”他提高声音,听起来因嗓门拉开而变尖,她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父亲识人有方,却从来不指望他,可见他不成器。起先她没悟到这一层,只是混混沌沌想起他父亲其他让他不以为然的亲信,比如长腿将军。

“那一回在南边打仗我和长腿住一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帘子,”他曾经说,“他叫了三个女人,还不停问我,要一个吧?我只好拿毯子蒙头,假装睡着了。”

但是到了上海,他包下一个饭店房间,与长腿还有别的军官推牌九,无日无夜,一个多星期里倌人进进出出穿梭领赏。他们玩乐的那一套,他更在行,而他偏好的是他们碰不了的女人。

“有一回长腿为了个清倌人大闹了一场。临上前线,他从上海堂子里叫了个清倌人。用处女开苞交好运,跟用牺牲祭旗是一个道理。结果他没有‘见红’,就要老鸨‘见血’。其实谁敢耍他?肯定是那姑娘已经跟人有染,不敢告诉老鸨罢了。”

然而长腿究竟是老帅那样的风云人物;他自己不过是儿子,虽然打了许多仗,却依然未经风浪。一向都有人确保他不会失败,或至少不会丢脸。

“我问杨何关于兵工厂和铁路的事。他们要先去核查。这一回我把他们叫到这儿来,他们还是含糊其辞。我走出房间。一分钟后,门打开,几个军官进来射倒了他们。”他小声说着,惊恐地微笑,“罗纳才听说了这事儿。他一定觉得他闯到贼窝来了。”

“你有没告诉他原因?”

“我把正面背面的事也说了。”

“那怎么行,人家会怎么想?”

“他见我比起在北京的时候变化那么大,想必早已大吃一惊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瘦了。还没有从回来的那趟路缓过劲儿来。”

她像家里其他人一样,乐意将他的毒瘾看成是麻烦的小病——尽管偶有窃议,视为阿基琉斯之踵。只要父丧的危机一过,他就会有时间去医治了。目前压力还太大。

“像那些唱京戏的,”他说,“有点名气的角儿都抽大烟,不然应付不了紧张的生活。”

“也为了安抚他们的女戏迷嘛。”他有个朋友俏皮地说。

他笑了起来,“他们确实有这个问题。”

从前常有一帮年青人跟他一道骑马,都是些军官或大地主的儿子。如今他在清朝皇帝的北陵建了新别墅,邀他们过来开狩猎派对。四小姐喜欢北陵那些巨大的建筑,经满族人淡化的撒马尔罕风格相当简朴,被高大的松树林环抱着。别墅不过是一组红砖小房子。她听说这些聚会上有姑娘。他说那是他的坏名声招来的谣传。另一次则是打猎后赌钱,有几个人的太太也过来参加。某人的太太“盯得好紧”。两人都觉得非常可笑。

府里人仍旧叫她四小姐,但是外面现在都知道他有两个太太。大姊庆幸自己绝处逢生。假如四小姐不是已经来了,他父亲身故后他大概会想要离婚的。依现在的情形与时世,离婚肯定是不提了。三年守孝期也把婚庆排除在外——原本是个棘手难题。从简的摆酒请客又太像是纳妾。“过些时候再看看老帅的意思吧。”五老姨太曾经说。现在问题全解决了,只消在家里安安静静磕几个头。她地位平等,但于法律不合。

他们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姊说这样方便,他可以随时拿到衣服与物品,不必传送。仍想操持家事的妻子历来有这种安排的权利。她基本遂愿。另外两人太满足,没什么好挑剔。这府第是微缩版的北京故宫。穿过一道墙和假山花园,就是三层的办公楼,木雕花饰门楣,挂着老帅手书的一块横匾“天理人心”。花园门头上刻着另一句题铭“慎行”。周围是一溜仆役警卫住的房子,有手枪护卫队与汽车队。

“新房子盖好了咱们叫罗纳来一块儿住,”他说,“目前他还是待在饭店里舒适些。”

“他成家没有?”她说。

“结过一次婚。”

“在美国?”

“不是,这些年他从来没回去过。他们是在中国认识的,两人来自同一个州。他当时一定想家了。她嫌他太迷恋中国,走掉了。”

她笑起来,“只有外国女人才介意这样的事。”

“至少传说是那样的。他倒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宋秘书把他比作孔夫子,周游列国,想找到一个君主来奉行他的治世之道。去年为了阻拦他南下,老赵专门成立了统计局,好让他痛痛快快地收集数目字。美国人相信数目字。他一个月有一千元经费。老赵说:‘那罗纳真迂,一千块钱是给他的,没想到他当真雇人发薪水。’这还不算,北京陷落后他自掏腰包发工资。南京答应他会保留统计局,但是最终也没有把钱还他。”

她喜欢听他们谈话,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坐在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敞风向阳,眼光越过旷邈平原一直望到黄河。一切都在她面前,即使由于陌生的人名地名而模糊不清,更因罗纳不准确的发音愈加混乱。他也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包括他自己付钱给反对二十一条要求的抗议者。她在大学那年听说,那场示威游行是学生运动与民族觉醒的里程碑。但是她相信他,尽管她同时也有一丝怀疑与不忿,在他口中仿佛人人都是蠢材,比如他描述的孙中山

“有个新闻记者问:‘孙博士,您是社会主义者吗?’他转向我问:‘我是吗?’我说:‘你是国民党人所应是的一切。’”

“大博士现在终于隆重迁葬了,和明朝皇帝做邻居。”少帅道。

“葬在一个最浮夸的大糖糕里。有一万多人请愿,抗议为了开路运棺材上山而拆除他们的房子。”

“怎么遗体又不供瞻仰了?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来保存。”

“他们跟共产党决裂了,不想仿效列宁。”

“你怎么看那个刚刚跟他成了连襟的继位人?现在他双手捧着神主牌了。”

她竖起耳朵。就是那个人娶了他的旧爱。

“我其实不怎么认识他,只是经他的连襟们介绍过。”

“他们是连襟政制。”

“法律上他真的离婚了吗?”难得一次开口,她谦谨地对着少帅问。他们依东方人待女性之道,这类交谈没有她的份。

“是的。”罗纳答道。

“乡下老婆好办。”少帅说。

“这桩事可不是把老婆搁在乡下那么简单。况且他不止于此,还改信了基督教。”

“他儿子声讨他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在他的亲俄时期送去苏联的儿子。俄国人总是叫儿子去声讨父亲。那小伙子是青年团的。中国共产党一份地下刊物登了他写给母亲的公开信,谴责他父亲背叛了革命。”

“还有,把劝他不要逛堂子的母亲踢下了楼梯。”少帅嘿嘿笑着说。

“那是他在上海经商时的事。”

“是他离掉的那个太太吗?”她问。她见过素瑚小姐与他订婚的照片,褶纹的雪纺纱裹着圆圆的肩膀,波浪烫发底下一张略大而柔和的脸,眉目含笑;他穿军装站在她身后,高瘦利落。她爱不爱他?她得到了她一直寻觅的——中国的领袖。而她是他自己挑选的,不是他依父母之命娶的那个女人。这就有极大的分别。

“他在证券交易所赚到一百万是真有其事?”

“崩盘的时候赔回去了。”

“那是足以刺激一个人参加革命的。”

“他早参加了,在陆军学校里。不过国民党在上海失败以后,许多人转入地下,有的就在交易所做事,在堂子里会面。他在那圈子似乎混得不错,待了十年。”

“他擅长一百八十度的倒转。”

“他把握住危机,乘势登上了极顶。问题在于一切都没有改变。旧势力集结起来,内战打不完。至今南京也做不出一件革新的事。我留下的时间不长,但也看清楚了他们在混日子。现在我不叫他们Nationalists(国民党),改叫Nationa-lusts(国贼党)。”

“嗯,一样的老中国。要是我们能杀掉几百万人就好了。也许那样我们就可以有作为。”

“那是布尔什维克的方法。”

“奏效就行。”

“那我不敢肯定。‘大实验’已经进行了快十年,他们还是闹饥荒。军事上苏联谁也不怕它。”

“在这边它至少帮我们收回了汉口的外国租界。”

“租界其实最不必操心。只要全国其他地方够和平有序,也能吸引一样多的外国资金。你们各省连货币都没有统一。”

“要是我们可以把国家交给某个可靠的强国,托管个二十五年多好。”

“不幸无法办到。”

“我的大多数同胞会责怪我这样说,但他们没有试着立一番事业,或者说从来没有机会去试试。”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激进的名声了。”

“只不过是因为我父亲的地位,我讲话更自由而已。”

“我很高兴你不随大流,把一切归罪于外国人和不平等条约。其实中国需要更多的外国资本、更多的监督局,而非较少。虽然我作为区区一个新闻记者跟外国银行团斗过两次,我还是这样认为。”他随即讲起自己的故事,怎样施计让他们放弃了列为贷款担保的土地税。

“罗纳话很多,但是不该讲的事他绝对不讲。”一年多以后他告诉她,“他知道杨何的事情。他们曾经派人去上海见他,提出付两千英镑让他到伦敦洽谈,借款一千五百万英镑来开发东北。他说那是办不到的。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向那两人提起这事,他们很快岔开不谈了。他觉得奇怪,疑心他们是想用那笔钱搞政变。我处决了他们以后,如果他马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受用极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这人有担当。无论谁找他参谋他都保守秘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才说起来的,现在我们很熟了。”

罗纳说服他戒毒,又亲自打点他的膳食,推荐了几样他自己最喜欢的保健食品。他可以几个钟头滔滔不绝,论证琼脂和麦麸哪一种更有益处。他让他减少派对,一同打高尔夫球、游泳、钓鱼,带他去远足,让他耗尽体力。有人担心山径上会有刺客埋伏。自从他承认南京是中央政府,日本关东军的将官们便扬言要“教训陈叔覃,他背叛了我们”。

她喜欢看见他们俩像男童军一样出行。但是他的健康恶化了,医生建议他闭关静养至少一个月。

“外面一定会传说我死了,”他立即说,“会发生叛乱,让日本人有机可乘。”

他再度依赖吗啡,“等我们有了合适的医院,我第一个去治疗。”

斥资兴建了一所大学、一个现代港口之后,医院的计划便无以为继了。移民从战乱频仍的北方与中原涌来。最近一场战争规模空前,双方各有五十万人上战场,牺牲三十万人。无论是南京政府、基督将军还是和他结盟的山西王,都敦促少帅加入他们的阵营。他申明反对内战的立场,但是他们锲而不舍。

午餐时她听见罗纳说:“至今没有人去碰。惟独这件事体现出中国国民的一致性。”竟是焦虑的声口。

“中国人只是把它看成不平等条约的一部分。”他说。

“如果他们托词于海关自主权而夺走海关,为什么安置一个英国人做税务司?把一个英国人换成另一个,这我不能理解。”

“老殷在山西孵豆芽太久了,办外交没有经验。”

“还偏偏选中贵甫森——甘这么一个人。”

“他够没良心嘛。又是名作家。”

“所以他不怕来到这帮演闹剧的军阀中间做随便什么事。饶有趣味,写写又是一本书了。”

他们打高尔夫球去了。她随后便听说,“我们要参战了。”

她以为早有共识,他要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中立。

“条件必须是国民党清理门户,开放政府。”罗纳先前说过,“空头支票不算数。”

她不希望他去打仗,所以熟知反对的各种理由:留下半空的东北,日本人会趁虚而入。东三省比中国其他地区都更工业化。国民政府的代表乘车参观兵工厂,三个钟点才走毕全程,振奋不已。东北地大物博,开发它,就比插手内战更有利可图。算起总账来,老帅那些战争是得不偿失的。

“所以你这里也有孤立主义者。”罗纳曾经说。

“罗纳为什么那样讨厌那英国人?”她问。

“哦,贵甫森——甘。待在中国的外国人里面他是一种典型,一心想着多捞好处。罗纳自己对钱向来很有原则。”

“他们认识很久了?”也许做妻子的往往疑心丈夫的至交在利用他。她感到愧疚不安。

“对,在北京。贵甫森——甘写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据说很精彩。罗纳也写东西。”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她笑着引用古语。

“这是几时的话?”

“不知道。也许是魏晋时候的吧。”

即将降临的考验沉重地笼罩着他们。他要投身于新闻报上所谓的中原大战、问鼎之争。日本人支持另一方。她从不希望让他经受任何考验,因为这些都不公正。老话是不以成败论英雄。

他入了关。在北京找到公馆后,立刻如约让她和大姊一道过去。他不住大帅府,防止别人将他与旧政权混为一谈。东北人这次是以和平之师前来。他的大军一压境,仗便打完了。

关于这次行军,他津津乐道的是贵甫森——甘的故事。

“他写信到司令部给我,答应送来两百万现款,此后每个月一百万,条件是我让海关保持独立。我叫他过来面谈。

“罗纳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想看一个英国人丢脸。’

“‘小心点。大家会认为你们只是谈不拢。’

“‘你在场做证人好了。’

“‘我不知道。他会认为你感兴趣的。万一你们谈得成什么,你会多了一个朋友而又少了另一个。因为我只好离开你了。’”

罗纳先前也一度这样威胁。他在奉天遇见一个老相识,是英国的从男爵,曾经在印度的公职机构做事,后来在公使馆任职。

“你在这边做什么?”罗纳问。

“少帅请我来做他的顾问。”

在家晚饭时少帅宣布:“罗纳丢下了乌纱帽。妒忌得跟女人似的。”

“什么妒忌得跟女人似的,”大姊说,“你扪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

“于是贵甫森——甘到司令部来了。他说:‘你一定得让我官复原职。’

“我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合作可以赚大钱。’

“‘你是指从海关抢钱。’

“‘倘若你不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问殷锡三去。’

“‘他跑了。’

“‘那你也跑呗。’

“‘给我一个礼拜行不行?’

“‘为什么?’

“‘我要关照我雇用的人。’

“‘给你一个礼拜榨干海关!我限你一天之内把它还给接收机构。’

“他匆匆忙忙走了。两天以后他的一个雇员因为分赃纠纷枪杀了他。天晓得一个外国人要在中国横死有多难。他大概是义和拳以来第一个死于非命的外国平民。英国终于不派军舰干涉了。”

在难以置信的胜利之后,最初的日子如在云雾,就只有这故事令她觉得那是真的。贵甫森——甘可谓那场战争唯一的牺牲者。三十万无名死者是他参战前的事。山西的殷氏到大连暂避,后来仍旧回去做一省之王。基督将军下了野,带着老婆和精兵躲到山东一座风光旖旎的山上。南京并不追究到底;全国通缉他们已是足够的惩罚。要不是那英国人死了,一切都会惘惘如梦,仿佛一场枕头大战,线头裂开,拍打出毛茸茸的云雾。她感到司令部的那场会谈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峰。他终于证明了自己,还是在罗纳面前,而罗纳就是全世界。

“有一件怪事,”罗纳道,“从他第一本书上,能看出拳民之乱给他最深印象的是抢掠。想不到他三十年后为此丧命。”

“《北京实录》。”她说。

“嗯,很好的第一手记述,垂涎的模样跃然纸上。”

“他还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抢掠》。”

“哦?讲什么的?”

“同样的故事。”

“英国人、印度人和哥萨克人抢掠皇宫?”“嗯,他八年后把它重新写成一个短篇。”

“活见鬼了。”

“原来你也看他的书。”少帅得意地说。

“我也好奇嘛。那时候你们都在讲他。”

他喜欢在罗纳面前炫示她,但她通常不说话。罗纳待她也谨慎规矩,较少注意她,不比对待帅府里的未婚女孩子。他平素喜欢跟少女打趣,得是会说英文的才行。然而一个男人有两个太太,不管他们看上去多么摩登,还是视为守旧派更安全。

“他始终在给他们找藉口,”罗纳道,“他们是德瑞克的海盗团伙,从劫掠者手里劫财。满族自己则是从明朝皇帝那里劫来的。至于外国人掌管的海关,他们的财富是帝国主义掠夺的果实,虽然这话对于他也许太布尔什维克了些。”

“这么说他只是按照自己一贯的信念做的了。”少帅道。

“作家是不该这样的。吠犬不噬嘛。”

他受任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与罗纳一起坐飞机到南京出席国民会议。风传他回不来了。南京会留着他,再不然他父亲的老部下也会接管东北。他两个月后返回。他已结束了军阀时代。下一次南行,太太们也与他同坐一架私家飞机。终于是二十世纪了,迟到三十年而他还带着两个太太,但是他进来了。中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