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的第三天的下午,天气忽然十分晴朗,劲烈的北风暂时停住威力,每个作工的人可以穿单布褂子卖力气。路上的监工员这两天已经把下马威给那些诚实的农人,他们多数很驯顺,不敢违抗,但求将这段官差速速了结,免得自己的皮肤吃到皮鞭的滋味。监工人觉得他们的法子很有效力,本来不只在这一处试验过,他们奉了命令到各处去,一例这么办,没遇到显然有力的抗拒。背后的咒骂谁管得了?所以,这几位“官差”这天脸面上居然好看得多,不像初来时要吃人的样子。他们坐在粗毯子上,吸着带来的纸烟谈天,还得喝着村中特为预备的好茶。有的仰脸看着晴空的片云,与这条大道上的农工,觉得很有点美丽画图的意味。满足与自私在他们的脸上渲染着“胜利”的光彩,与农工们的满脸油汗互相映照。

徐利这个直口的汉子工作到第二天,他就当着大众把旺谷沟来了马匹的话质问陈庄长。他的老练的眼光向旁边闪了闪,没有确切的答复,徐利也明白过来,从那微微颤动的眼角缬纹与低沉的音调上,他完全了解那老长工的告语是绝不虚假,他也不再追问。扰乱着他那本无挂碍的心思的是伯父的吩咐,幸而大有病又犯了还没痊好,否则怎么作一个明白的回答?不必与别人商量,已经是得了疯子外号的老人,何苦再给大家添些说笑的资料。徐利虽然粗鲁,却是个顶认真的青年,对于这个难做的题目,他的心与硬土地被无情的铁器掀动一样。这两天他总像有点心病,做起活来不及头一天出劲。

陈庄长虽也常在这未完工的路上来回巡视,与徐利相似,常是皱着稀疏的眉头,心上也有不好解答的问题。

过午的晴暖给工作者添加上轻轻的慰安,似乎天还没把他们这群人忘记了。干着沉重活,将来还可吃一顿好饭?徐利还年轻,不比年纪较他大的人们对于阳光这样爱好,可是他也不愿在阴冷中甘挨时光。十一月的温暖挑拨起壮力活泼的年轻农人的心,在阳光下工作着,暂时忘记了未来的困难。一气平了一大段硬土之后,他拄着铁器,抽出扎腰长带抹擦脸上的汗滴。鲜明,温丽,一点云彩没有了,一丝风也不动,多远,多高,多平静的青空,郊野中的空气又是多自由,多清新。他觉得该从腋下生出两个翅子来,向那大空中飞翔一下。青年天真的幻想,从沉重的脑壳里复活起来。那干落的树木,无声的河流,已经着过严霜的衰草,盘旋在高处的大鹰,这些东西偶尔触到他的视线之内,都能给他添上为生活的快感!他向前看,向前看,突然一个人影从大路的前面晃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认清是谁,有人却在低声说:

“魏二从南边来,还挑着两个竹篓子。”

对,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见不到他下乡作工的魏二胡子。这有趣的老关东客,像是从远处回来。没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认识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担子还没放下,陈庄长倒背着走上去问他:

“老魏,你这些日躲在哪里?一夏都没见你的面。”

“呕!真是穷忙。像咱不忙还捞得着吃闲饭?不瞒人,从五月里我没干庄稼活,跑腿,……”他只穿一件青粗布小棉袄,脸上油光光的。

“跑么腿?——总有你的鬼古头。”

“我是无件不干。年纪老了,吃不了庄稼地里的苦头,只好跑南山。”他说着放下担子。

陈庄长一听见他说是跑南山,什么买卖他全明白了。他紧瞪了一眼道:“好,那边的山茧多得很,今年的丝市还不错,你这几趟一定赚钱不少。老魏,你到我家住一天,现在还不就是到了家?”

魏二从远处来,看见这群左近村子的人在大路上做工,还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现在他也看清楚了。树底下几个穿着异样衣服,吸纸烟的外路人,那些眼睛老是对着他打转。听见陈庄长这么说,他是老走江湖的,便接口道:

“恰好今天走累了,七十里,从清早跑到现在,人老了不行,到大哥家里去歇歇脚,正对。”

即时将担子重复挑到肩上,陈庄长回头对那个监工员说:

“领我的亲戚到家去,很快,就回来。……”

意思是等待他的答复,穿黄衣的年轻人点点头,却向空中喷出一口白烟。陈庄长在前,很从容地领着魏二从小道上走回村里去。

徐利在一边看得清楚,他也明白两个竹篓子里的东西比起山茧来值钱得多。南山,——到那边去做买卖,没有别的,只有这一项。幸亏那几个外路人还不十分熟悉本地的情形,不然,魏二这一次逃不过去。他忽然记起他的伯父,这是个机会,同老魏晚上谈谈,可以得点便宜货,横竖他要买。

回望着那两个老人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徐利手下的铁锨也格外除动的有力。

果然在当天晚上徐利溜到陈庄长的小客屋里。魏二正喝着从镇上买的大方茶,与陈庄长谈话。徐利买货的目的没有办不到,照南山的本处价钱。魏二很讲交情,他说:

“若不是都花了本钱来的,应该送点给师傅尝尝新。利子,你回去对师傅说:钱不用着急,年底见,头年我不再去了。愈往后路愈难走,虽然咱这穷样不招风,设若路上碰个巧翻出来,可不要了老本!这是从铺子里赊来的钱,还亏老魏的人缘好,也是吴练长保着,这一来就顺手得多。”

“魏二叔,你这份好心我大爷他顶感激!别管他是蹲在团屋里做神仙,他老人家什么事都懂得。不过老是装聋装痴,今年的土太坏,他就是为这个不高兴。横竖是假货多,有几个像你公道?——我还说,魏二叔,我大爷到现今,还是让他快乐几天吧。没有钱还吃鸦片,谁家供得起?可是他没处弄,年底我想法子还。”

徐利很兴奋地说,陈庄长一旁点点头,又倒抽了一口气,他有他的心事,也许记起了那个只会在他面前装面子的小葵。魏二捋着长长的黑胡子,用手指敲着粗瓷茶碗道:

“好孩子,好孩子!论理你得这么办。师傅从你三岁时他把你教养大了,你娘一年有三百天得长病,那些年都是花你大爷的教书钱。别管他老来装怪样,可得各人尽各人的心。几两土算什么,我只要到时漂不了账,就完。……咳!咱都是穷混,除掉陈大爷还好,谁都差不多。”

陈庄长两只手弄着大方袖马褂上的铜扣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你看我像是一家财主?”

“说重了,那可不敢高攀。总说起来,你地还多几亩,有好孩子在城里做官,凭心说不比咱好?”

“你提谁?”老魏这一句半谐半刺的话打中了主人的心病,“又拿那东西来俏皮?今天救了你一驾,老魏,你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

他真像动气,本是枯黄瘦削的脸上很不容易的忽然泛出血色。魏二急得端着茶碗站起来。

“多大年纪还这么固执!咱老是爱玩笑。说正话,你的家道在这村子里难道算不的第一家?可是葵园呢,……说什么?我不是劝过你么,管的了?不是白气!——不,我也提不起他来。我可不会藏话,有一次在南山耽误了七八天,恰好碰到的事,不管你怎么样我要说说。就是你那葵园少爷,真了不得!他真有本事,原来是办学堂的官,不知道——真不知道还带着几个警备队下乡查烟税。……”

“冬天了,没有烟苗地查什么税?”徐利说。

“怪么!谁懂得这些道理?其实人家春天听说早缴了黑钱了。好在南山那边不比咱这里人好制,要结起群来一个钱不交,也没办法。可是究竟还是怕官差,春天下乡去查烟酒税的人员,也使过种鸦片家的黑钱不少。不过图省事,好在这东西利钱大。……葵园这一去却几乎闯下大乱子!”

魏二到底比陈庄长滑得多,说到这句,他突然坐下来,从大黑泥壶口往外倒茶,一口一口地尽着喝,却没有下文。

陈庄长虽然脸上还泛出余怒未息的颜色,听到是葵园在南山里几乎闯出乱子来,他的颜色却又变了过来。他素来知道南山那一带的情形,他们有大刀会,有联庄会,有许多会拳脚枪棒的青年。高兴就不交税,也不理会衙门的告示、公文,动不动会闹乱子,不稀奇。因此,他又将两条眉毛合拢起来,忧郁地叹一口气。

魏二这才微笑了笑说:

“放心!到后来算完事,没动武,也没打架。小人儿吃点虚惊,说不了,自己去找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园他还不改,也许要得空去报复,那就糟!……我亲眼守着的事。也巧,还当过说事人,陈大爷,……啊,大哥,你还说我成心和你作对?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驾比贩烟土还要紧!他年轻,也是眼皮太高了,从城里出来到那些穷乡下,——怎么说也许比咱这里还好吧,——带上几个盒子炮作护符。查学堂?这自然是名目,谁知道几十个村庄有几个学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头午就查完。其实是到那里先按着种烟的人名要钱,卖烟得交税,与春天的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没个限数,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约也交了一宗。可是到了举洪练的练头上,人家可不吃这一吓。问他要公事,没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讲别的,种烟地的这里没有,赶紧滚蛋,不必问第二句。……事情就这么挺下去。他硬要拴练长,打地保。过了一夜,聚集了几百人,一色的木棒,单刀,大杆子,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枪都不要。围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这一来那五六个盒子炮吓得都闭了音。我正在那里,替他找练长,找那些头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围。究竟还把他的皮袍子剥了,钱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子炮人家偏不要,说给他们队上留点面子。又说那些笨家伙并不顶用,花钱买的本地造,放不了两排子弹就得停使。……谁知道真假?还是居心开玩笑?头四天的事,……隔城略远的一定没听见说。……”

徐利有一般年轻人高兴听说新闻的性格,立时截住魏二的话道:

“不管对不对,他总算够数,有胆量惹乱子。……”

“吓!别提胆量大小,被人家围起来诚心给他难看。我进去时葵园的脸一样黄得像蜡,拿盒子炮的警备队碰到大阵仗还不是装不上子儿。他也精灵,到那时候说什么都行,可有一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来一个‘逃之夭夭回头见’。”魏二任管说什么事,口头来得爽利,鼓儿词趁便带出。

“所以庄稼汉是不行,奚大有头年冬前就吃过眼前亏。”

“经多见广,胆气不中用,可会长心眼。依我看,葵园凡事做手不免狠一点,——这是守着老太爷说公道话。他本来是咱这村子里最精灵的孩子,只差这一点。对不对?——”他明明是对着陈庄长发问。

坐在旧竹圈椅上穿得衣服很臃肿的陈庄长,听明白魏二那段新闻的演述以后,他的头俯在胸上,右手的长竹烟管在土地上不知划些什么。黑绒方顶旧帽子从他头上微微颤动,马褂前面的几络苍白胡子左右轻拂。一个人被自己的痛苦咬住,他内心的沸乱却不容易向外表示。这晚上的陈庄长,仿佛自己也被许多不平的农民纠合起来,团团围困。他们有许多咒骂的言辞与鄙夷的眼光,向自己逼来。他倒没有什么恐怖,然而良心上一阵颤栗,使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办事人眼里含着一层泪晕。

他要向谁使气呢?他想这后生的男孩子,下生不久,他大哥死在镇上的铺子里,二哥又因为夏天生急霍乱也没了,三分是顶不中用,除去守寡的儿媳与两个小孙子,葵园是他四十岁以后的宝贝!十岁那年,他娘又先埋在土里,……以后是上私塾,入镇上的小学,出去入师范学堂。本来是辈辈子守着田地过日子的,随他愿意便好,自己在那时对这聪明的孩子怀着一份奢望。也许“芝草无根”吧?说不上这么动人爱的孩子会是将来的一个人物?他可以一洗他的穷寒的宗族中没出息的耻辱。这老人一心一意经营着祖上传下来不够二十亩的田产,希望葵园从此以后,有更发迹阔绰的一天。青年人有他的出路,不错,毕业后居然混到县城里去站住脚。说起话来也似乎不下于镇上的吴练长。不管干哪行,有出息就有未来的收获。头三年他是怀着多大的欢欣,在一切人前面觉得有一份特别光耀。周围一概是爬土掘泥的农家邻居,在这些靠天生存的高粱谷子中突然生长出一棵松树。他年轻,有生机,高昂着向云霄的枝头尽往上长,谁敢说没有大荫凉的一天?他又可以给那些一年一度被人家刈割的植物作伴侣,作荫蔽,何况还是自己一手培养的,这是多大的一种慰悦!……然而,然而这两年来对于这棵摇头作态的小松,他不敢想到它的未来了,骄傲,恣横,原预备着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在不但看不起与它生长在同一地方的小植物,并且借着自己的枝柯,欺骗它们,戏弄它们。……光荣或是祸害,谁能断定?不过那小松树如今又成了恶鸟的窠巢,它的枝叶上生出不少的害虫。……陈庄长望着天空,似有诗人的感喟。实在他早已自悔从前培养爱护的多事!……这时听魏二说了几句,连怒气也激不起来。沉默在失望的悲苦中,他仿佛是没听见那些话。

魏二的问话没得到答复,他反而有点不安。想不到使人家的爹这么不高兴。又是主人家,老交情,他这位好打诨的老江湖,却觉得没法顺下去了。幸亏坐在蒲团上的徐利提出了另一种问话:

“魏大爷,咱另说一点事,你这一趟约莫可以发多少财?”

“怎么?你打听下子,——再一回想跟我当小伙?”魏二也觉得应该用几句快活话打破这一时的沉寂。

“过年春天后不忙,只要生意好,咱什么都行。”

“好!只要他们那里常种,这生意准干得成。我同你讲:今年烟土贱大发了,外头来的货太多,从铁路上下来的贩子只就到县城与镇上去的几批?本地土一定得贱卖,卖不到前两年的价钱。……头年不是还叫种吗?不知怎么,咱这里没办成。有些地方人家可不管,说是不准种也种,那些话谁听?准有办法,到时候能以换得回钱来,比种高粱,——那就不用提。南山的土秋天两块钱一两,你想吧,在这里不是三块多,还说不贵?这份利钱什么比得上?……话说回来,事没有一想就得手的。上山里去不熟可不成,你带了钱也换不出黑货来。行有行规,人有人面,……所以得谁去办。”

徐利也曾听说过魏胡子往往到南山贩黑货,却没听他自己说的这么地道,便接着问:

“到镇上去怎么卖?”

“哈哈!你真是雏子,有卖的就有买的,没有销路我自己还吸得下?”

“自然,吴练长家里是你的好主顾。”

“他么?”魏二的大眼睛闪一闪,笑道,“这些事问陈大爷他都明白。——你从实是庄稼孩子,连这个不知道。吴二绅那份心思谁也比不上,他肯买土吃?那才傻!——”

“他自己种的很多么?”徐利奇异地说。

“种?他还得图这点小便宜?犯不上!人家干的什么,打猎的没有鸟吃?每年到镇上做这份生意的谁不得去送上三五两?一个人三五两,你猜,他还有收的给人家办事的礼物,少说一年也有五几十两,用到种?还用到买?”

徐利回过头去,用他的明锐眼光对着陈庄长,似在考问这事的真假。陈老头沉浸在他自己的忧郁里,并没曾听清这两人谈的什么事。还是魏二为证明自己的话起见,又向他重说了一句:

“喂,你说是不是?咱那练长每年就有五几十两的进土。——我说的是用不到花钱的呀。”

陈老头如从梦里醒过来,把早已灭了火的旱烟管拄着土地,摇摇头,叹一口气道:“自家的事还管不了,谈论人家干么。他愿意要,再添五十两也办得到。”

这句无力的叹息话说过后,徐利才恍然明白。一个在乡向作绅士头目的有这许多进益,这是他以前料不到的事,他平常认为那不过有势力罢了。幸而他不种烟,也不贩土,用不到去向这位收现成税的“乡官”进贡。

在玻璃罩的油灯下,他们又谈些修路与乡间收成的种种话。不久,徐利便回家去向他那位怪伯父报告这段交涉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