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樱花路的北端,大有与杜烈并排着往小路上走。杜烈的妹妹因为同一个熟识的姑娘在后面说话,没得紧追上来。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恰好是樱花落尽的时季。细沙的行人道上满是狼藉的粉色花片,有些便沾挂在平铺的碧草上。几树梨花还点缀着嫩白的残瓣。北面与西面小山上全罩着淡蓝色的衣帔;小燕子来回在林中穿,跳。在这里正是一年好景的残春,到处有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这天是五月初旬的一个星期日,虽然过了樱花盛开时期,而这个大公园内还有不少的游人。

“大有哥,到底这儿不错,真山真水,所以我一定拉你来看看。难得是找到个清闲的日子,可惜嫂子不能够一同来。”杜烈把一顶新买的硬胎草帽拿在手中说

“亏得你,我总算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唉!像咱终天地愁衣愁吃,虽然有好景致心却不在这上头。”

大有经过几个月生活的奋斗,除去还能够吃饭外,他把乡间的土气也去了不少。穿上帆布青鞋,去了布扎腰,青对襟小夹袄,虽然脸上还有些楞气,可不至于到处受别人的侮弄了。他在乡野的大自然中看惯了种种花木的美丽,对于这些人造的艺术品,心中并没曾感到很大的兴趣。他时时想:现在的小买卖能够养活他的一家,聂子幸而有地方作学徒,他可以不用愁天天的三顿粗饭,而且还有点余钱,能添几件布衣。可是后来呢?后来呢?他那好蓄积的心并没因为移居到这大地方便完全消灭了。乡村中不能过活,拚着一切投身到这迷惑的城市,既有了生活途径,不免发生更高的希望了。所以他这时答复杜烈的话还是很淡漠的。

杜烈——那年轻的沉重而有机智的工人,用左手摸了摸头上的短发笑了。

“无论在哪里你好发愁,愁到哪一天完了?如果同你一样,我这个有妹妹的人担负更重,可不早变成少白头呢!”

“你不能同我比。”大有放缓了脚步,软胶底用力地踏着小径上的乱草。

“怪!你说出个道理来。”

“别的不提,你多能干,——你能挣钱!每一个月有多少进项!”大有坚决地说。

杜烈大声笑了,他也停住脚。

“等一等我妹妹来你可以问问她,我一个月除掉一切费用之外还余下多少?你别瞧一天是几角,算算:吃,穿,房子,咱虽然穷也有个人情来往;高兴工厂里出点事给你开格?你说像我这么不僧不俗的还有什么可干?……”

杜烈停一停又叹口气道:

“你巴不的到工厂里来,不到一山不知路苦。论起来我还真够受呢!一天十个多钟头,在大屋子里吃棉花末;一不留神手脚就得分家,死了还有人偿命?风里,雨里都得上工,哪怕病得要死,请假是照例地扣钱。这还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铁路那一头的大城里叫矮鬼子收拾成个什么样?沿着铁路成了人家的地方,任意!咱还得上他们的工厂里做工!动不动受那些把门的黄东西的监视!唉,大有哥,你以为这口饭好吃?……可是就算我单独停了工,怎么办?我同妹妹都得天天吃饭,而且我在这工厂里另外还有点打算。……”

他正发着无限的感慨,脸望着前面山腰里的高石碑,他的妹妹从梨花树底下走上来。

她穿得很整齐,却十分朴素。青布短裙,月白的竹布褂,一条辫子垂到腰下,在黑发的末梢打了一个花结。她在这里已经年半了,除学会包卷纸烟的本事,也认得不少的字。她白天到工厂里去,夜间在一个补习学校里读书。她才十九岁,平常对一切事冷静的很,无论如何,她不容易焦急,纷乱。读书,她的成绩很快地进步,她比起杜烈还聪明,一样有坚决的判断力。

“说什么,你们?”她轻盈地走到小径旁边,攀着一棵小马尾松从不高的土崖上跳下来。

杜烈蹙着眉把刚才自己说的话重述了一遍,然而他却注重在后头话里的感慨,忘记了辩驳大有说他能多拿钱的主题。

“哥哥,你说别人多愁,你还不是一个样!白操心,空口说空话,值得什么?这点事凡是在人家工厂里干活的谁觉不出?连提都用不到多提。‘帝国主义’并不是说说能打得倒的!可又来,若只是混饭吃,难道不能另找路子生活?说什么,我们走着瞧吧!”

大有虽然见过杜英——她的名字——有几次,却没曾听到她有这么爽快的谈话,只知道杜烈向来称赞这女孩子的能干。这时她说的话自己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无从答复。

“我何尝不明白,不过想起来觉得难过!”杜烈长吁了一口气。

“所以啦,一难过喷口气就完了,是不是?”她微笑着说。

“又怎么样?”

“怎么样?咱得硬着头皮向前碰!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哥哥,我不是向你说过么,书上讲的理何尝错来,岂但矮鬼子会抖威风?”

她用一排洁白整齐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没施脂粉的嫩红双腮微微鼓起,一手挼着发梢。她那双晶光美丽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视,似乎要在这崎岖难行的小道上找出一条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听说过一些道理,可是咱懂得又待怎么样?现在还是得替他们作牛作马!……”

她笑着摆一摆手:“走吧,这不是一时说得清的。人家在那边杀人、放火,干吧!横竖现在咱得先瞧个准!——奚大哥,你再听咱的话便闷坏了。”

本来大有自从到这个大地方来就感到自己的知识太少,就连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够用。一样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们谈起话来总有些刺耳的新字眼与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于自己的孩子到铁工厂去了两个月,也学会了不少新话,有时来家向大有漏出来,也给他一个闷葫芦。现在听杜英随随便便说的这几句自然不全了然。他不免有点自伤,觉得这个复杂,广大,新奇的地方里,像他这样十足的庄稼人是过于老大了。

“什么道理?说的起劲,咱一点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说。

“唉!咱明白什么?谁又会识字解文地懂道理?——现在怎么说?哥,过几天再讲,是不是?……”

后面的梨树旁边有人笑语的声音,杜英回头看看,向她哥哥使个眼色,便都不说话。沿着窄路往小山东面转,大有也跟在后头。

原来后面有一群小阔人似的游园者,刚从樱花路上走过来,花缎的夹袍男子,与短袖子肥臀的女影,正在娱乐他们的无忧虑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复盆子、草绣毬,不知名的小黄花,在大树下自由地迎风摇动它们的肢体。这五月的阳光似将他们熏醉了。小鸟成群在矮树中飞跳,时而有几个雏燕随着大燕子掠过草地上寻找食物。没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现出令人可爱的温柔。大有虽然不是诗人,他更不懂得应该怎样去作这春日的赞美,然而这样微茫的感触他也不是一点没有。虽然他见惯了乡村中的大自然,质朴,坚壮,没有这么人工的精细与幽雅。他踏在那经过人手调制的草径上,他联想到刚才杜英这女孩子说的摸不到头脑的话。他觉得从乡间挪移到这里来的,不论是花木还是人,都有变化。到底什么力量使它们变的这么快?何以自己老是这么笨?虽然从乡下来已经五个月了,虽然也知道有汽车,电灯,电话,与许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着篮子到各处兜卖菜饺。一天天愁的是钱,吃的是粗面,萝卜干,更使他念念难忘的是自己的破败乡村,与那些终日忧苦的男女面容!他回想着,却看见杜英与她哥哥比他远走了十多步,低声说话。那女孩子的声音很细,稍远一点便听不清楚。大有也不急着往上追,他总觉得杜英是个不好惹的姑娘。离开乡间不过两年,学的多外调,谁知道她那小心眼里藏着什么?“女大十八变”,自是有的,像她这么样可也少,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来还见老练。

在后面他已经看见他们兄妹坐在那个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的层台上,他便紧走几步,也从小路上赶到。太幽静了,这半山坡的树荫下,简直没有一点声息。连吹动柳条的微风也没有。几株落花的小树像对着这大石碑擦眼泪。阳光映照着高高的碑顶,在金黄的耀光中闪出一片白色的辉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阔大的公园,杂乱颜色的小花躲藏在绿色中,起伏的波光,远处有三点两点的红色白色的楼房,像堆垛起来的,粘在那些山坡与山头之上。向西南看,一线的碧绿的海岸,蜿蜒开没入东方的山角里。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级的白石阶上,端详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几个大金字。

“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说过,——现在他们大约又得在T城另立一个了!”杜烈说。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中国的地方里?”大有直率地回问。

“一样是受逼迫,替军阀效力的。这里就是个样子。死了,主人给他这么一点‘光彩’,好教后来的学着。”杜英轻藐地望着这大碑。

“怎么效力?人家是来争光的!”她哥哥像居心反驳的声调。

“是啊,争光?却是给兵官们争的。一辈子当奴才有什么光?”

“依你说,——就是谁也不当兵,像中国怎么办?”

“你说中国,中国被迫作奴才的才多呢。中什么用?这不明明白白的?这是日本青年人的‘忠魂碑’,铁路的那一头现在被他们用大炮刚刚毁完,怎么样来?”

杜烈没答话,她用一只红嫩的手托着腮道:

“顶苦的是许多被逼的奴才!日本人,日本那些像有个劲的兵,到这里来,拿刀拿枪与中国的老百姓拚命,还不是给军阀们出傻劲?中国人,不用说,就是他们有什么荣耀?”

“你这些话说的不是在云彩眼里?”杜烈摇头,似在嘲笑妹妹的虚空理想。

“是啊,这真像云彩眼里的话?无奈老实人给人家逼着当奴才,我看也当不长久。”

她的理解力与她的新环境,把她这么一个乡村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新的思想家,在大有想来是不能了解的。他只觉得女孩子在外面学野了,连哥哥的话也得驳回。她想怎么好?谁知道?大有在这半天的闲逛里,到现在,对于好发议论的杜英微微感到烦厌。他又想:年轻的男女到外头来,不定学成个什么样。聂子在将来也会比杜英变得更野。他又记起了小葵,怪不得陈老头平日对于年轻人出外,总摇着头不大高兴。他想到这里,望望杜英,她活泼地转着辫梢,略有涡痕的嘴角上现出不在意的微笑。

“有一天,”忽然她又说话了,“总得把这个石碑推倒铺马路!”

“哈哈!来了大话了。”大有忍不住了。

“也有一天,中国人都起来……都起来……”她没来及答复大有的话,杜烈却坚决地插上这一句。

“哥,我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倒是你哥哥说的还像大人话,你有点孩子气。”大有想做一个正当的评判者。

“真么?你还不懂。”她斜看了大有一眼。

他们正谈得高兴,前路上微微听得到皮靴铁后跟的沉重响声。他们都明白一定是住在旧德国兵营的日本兵。想起他们这些日子一批批地经过马路,或在夜间随意布岗的凶横情形,杜烈与大有便都停止了议论。独有杜英仍然转着辫梢,不在意地微笑。

渐渐地走到下层的石阶,一群约有十多个挂了刺刀的黄衣兵,都年轻,互相争辩似的高谈着。每人手里有一张纸。及至看见大有这三个下等的“支那人”坐在上层石阶上,有几个仿佛用力看了他们几眼,互相谈着,从大有三个身旁走上去,有的把手里的白纸展开慢慢地看着走。

杜烈面色红红的,首先立起来,大有与杜英随在后面,他们便从日本兵来的绿荫小道中走下山坡。

他们不再向公园中转弯子,里面已经满了许多华丽衣服的男女。杜烈引着路,从公园东面往小山上走,当中经过一条窄狭的木桥。这一带没有多花的植物,除却零星的几朵野杜鹃外便是各种灌木,比人高的松柏类的植物很多。愈往上去,绿荫愈密,人身上满是碧沉沉的碎影子,树下的草香被日光蒸发着散在空间,使人嗅着有一种青嫩的感觉。

“哥,下石阶时你看见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那张白纸。”杜英微微喘着气。

“怪气!一个人有一张。……”大有表示他的疑念。

没等杜烈答复,她便抢着说:“我留心看的很清楚,一张山东沿海的地图,上面有这几个中国字。不是说他们到这边来的,每人有本学中国话的本子,一张地图可不假。”

“真厉害,什么人家不知道。”杜烈老是显出不平的愤慨。

接着大有在山顶上申述他的经验。

“前天夜里闹的真凶。我住的隔东站不远,一夜没得睡觉。火车啸子直吹,从没黑天到下半夜。有的说是载日本兵,有的说是铁路上败下来的中国兵,人声,马叫,乱成一阵,没人敢出去看。明了天才知道真是败回来的中国兵。你说,这回乱子可闹大了!现在火车上都是日本兵押车,……也怪,这里在白天就像太平世界,只看见逃难的一堆堆地从车站往马路上跑。……”

“乱子大,我想这回咱那里就快全完了!”

“那里不在铁路旁边,还不要紧。”大有盼望故乡的太平比什么事都重要。

“你想错了。”杜烈扶住一棵发嫩芽的七叶枫道,“由南向北的大道,军队来回的次数多,你忘了,哪一次乱子咱那个地方不吃亏?这回出了日本人的岔子,铁路的那一头大炮还没放完,这一来铁路这面的军队成了没头的苍蝇,随地为王,谁都管不了。那么穷,那么苦的地方也没剩!……”

杜烈不像大有那样,他更有深远的思路。杜英弯腰走上来,冷然地说:

“又骂了,这能怪谁?”

“日本兵!”大有简单的断定。

“你以为日本兵不来,那些东一队西一队的乱军就不敢在地方上为王?”她的问话是那样冷峭,令人听去不相信是十几岁女孩子说得出的。

“你怎么知道?”大有愕然,说出这句笨话。

“这不是她的孩子话,大有哥,难道你在乡下这么些年岁还不明白?不过趁火打劫,这一来无王的蜂子更可横行。那几县的兵败下来,一定要经过咱那边,——说起来,哎!也不必只替咱那个小地方打算盘,哪里能够安稳?这年头老百姓吃碗苦饭简直是要命!……”杜烈撕下一把微带紫色的嫩叶,用两只手挼搓着。

大有在杜烈的提醒之下,想起了陈家村的一张张的画图。他临行时一只水瓢丢在锅台上面,一段红蜡还躺在炕前的乱草里,……陈老头扶着拐杖满脸病容,徐利的失踪,舍田中奚二叔的孤坟,还有那许多破衣擦鼻涕的小孩子,瘦狗,少有的鸡声,圆场上那一行垂柳,残破学堂中的血迹,哭号的凄惨,……现在呢?怕不是变成了一片火场!尤其是他自小时候亲手种植的土地,可爱的能生产出给人饱食的庄稼土地,依他想,一切东西都不比地里的生产重要。城市里什么东西也不缺乏,穿的,玩的,种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那许多的样数,可是谁不得吃米面?没有土地生不出食物。他觉得如今这片火灾要将那些土地毁坏,把庄稼烧个净光,他的难过使他几乎掉下泪来!自然,他在这海边的地方鬼混,用不到靠土地吃饭,他的余剩地亩已经典与别人,正逢着这样坏的年月,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杜烈看着他呆立着不说话,两眼向西面望,像是骤得了神经病,便走近拍拍他的肩膀道:

“你看的见么?海那边就是你来的路,那片小山现在成了匪窠。”

大有迟疑了一会,答复出几句感叹话:

“杜烈,怕咱没有回去的路了,这样弄下去,还得死在外间不成?”

“又来了笑话,怎么回不去?像咱怕什么,无有一身轻!——就算回不去,我可不像你一样,哪里不是混得过的,还有什么故乡?”杜烈嘲笑而郑重地说。

“谁还想常在外少在家,祖宗坟墓,——人终是有老家的!……”

杜英采了一把红紫的小野花,还弯着腰到草堆里找,她并不抬头,却说:

“家?要家干么?奚大哥,总是有些乡下气。”

“咦!怎么家都不要?不管是乡下与大地方的人谁没有家?”大有听见这小姑娘的话觉得太怪了。

“你在乡下的家?难道还没受够?”她的答复。

大有总以为像她这么眼尖口利的姑娘不是正派,他索性不再同她讨论。仰头看了看晴暖的天空,他首先从小山顶上往下走。

杜英与她哥哥似乎也被这么暖的残春熏烘得有点倦意。懒懒地随着大有从满是枝叶披拂的山路上下去,脚下有不少的虫蚁,石角上微微冒些苔点。

他们经过半小时的时间,已从市外的小村庄转到较为繁盛的T市东区。这里虽然没有许多大玻璃窗子的百货店与穿得很时髦的男女,然而过往的长途汽车,放工后的男女,小贩,杂耍,地摊,却也很多。是二层楼与平房多,也显见出一个城市的较偏地带的情形。

他们都抹着额上的汗滴,呼吸着没有修好的马路上的飞尘。起初沿海边种番薯的沙地,走向有矮房子的街道。海面的阳光眩耀着他们的眼睛。那淡蓝色安静的大海,远远点缀上几只布帆渔船,是一幅悦目的图画。大有对于这样美丽的景色还少见,在他心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慰悦。可是还有比乡村间并不少的光背小孩子在大道旁边,逐着煤鬼的小车沿路检煤块。大有到T市以来,因为住处关系,见的这种事特别多。一样也有散学的学童,在这星期日过午,有父母兄姊牵着手,领着小洋狗,花花绿绿的衣服,似乎是往游戏场与电影院。这些孩子,白白的皮色,活泼的态度,有的看去像是些小绅士,小摩登小姐;在他们身旁就是另一群:乌黑的嘴唇,眉毛,赤脚,破裤子,手上满是煤屑与泥垢的“小流氓”。惯见的现象,在这里一点都不希奇。然而大有在刚刚远眺海天的风景后,见到这些十字街头的孩子们,他的质实的心中不由得格外纷乱。把那令人悦目的景物压在这些各一世界的孩子们的情形下了。

大广场中长途汽车已经停放了许多辆,来往在路上的还是不断。路旁正有一辆推煤车,车夫从黑口里露出两排白牙,瞪着眼同那些“小流氓”用劲吵闹。一个巡警走过来,手中的短棍早已高高举起,那群十个多“小流氓”便争着往道旁跑。其中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各人抓着一个小小麻袋包,从广场的东角上蹿,想由小道上溜走。他们没留心到道上的行人。即时撞倒了一个四五岁红花衣服的小小姐,还把她那父亲的淡灰哗叽直缝裤子用手抓上一个黑印。人声闹起来了,喊打,喊拿的包围中,这两个“小流氓”终于被巡警扣住了两个的脖颈。西装绅士走过去给了他们两记耳光,经过巡警的赔礼才算完事。他抱起啼哭的小小姐,用花手帕温和地擦了她的眼泪,然后回头叱骂着,才甘认晦气似的走了。

从人丛中,巡警把这两个含着眼泪的“小流氓”带走,路旁看热闹的人却笑成一片。杜烈跂着脚往前看,杜英不说什么话。大有忍不住回头问她道:

“这算什么,巡警还得拿孩子!”

“小贼么,不会同大人一样办!”

大有不禁嘘了一口气。杜英哼一声道:

“瞧见了么?没钱的人家连孩子也是贼!”

“他不应该再打他们两巴掌!”大有只能从哀悯上着眼。

“你这个人,两巴掌算得了什么?……”杜英对于他的话简直是在嗤笑了。

大有觉得这女孩子怎么精明,却真不知人情。正在要同她辩论几句,忽然路那边的人丛中有人对他们喊:

“喂,……喂!”

“大有……哈哈!真巧。”

大有一抬头,宋大傻的便服,面貌,恰好映现在路旁的林檎树底下。他身左边站住一个没戴帽子穿蓝大褂的青年,正是去年在警备队里认识的祝先生。

这一来连杜烈也从人丛中退回来,久别与不意的相逢,使他们十分高兴。

沿着宽广的汽车道,他们且走且谈。

在大有的惊讶疑问中,他才知道宋大傻与祝先生已经从城里到这边五六天了。没处找他们,可因为“小流氓”的滋闹遇在一起。大有问他们为什么不在城领队伍,跑出来干么。

“这话么,可不是三言两语交代得完的。——总之,咱都不干了!现在成了闲人。”大傻说。

“怪,好好的事为什么丢了?又不像我,——大约你这个鬼灵精又有什么打算?”

“打算自然不是没有,在路上可不能谈,——再一说,你瞧这是什么时候,还混什么?”大傻颇有意思的答复。

“什么时候?你说的是日本鬼子进兵,杀人,乱的没有法办?在大树底下说风凉话,咱就不信有那回事,一天不干活一天没饭吃!问问杜烈还不是这么样?我更不用提了。像你,当小老总的,有闲手,总好办事。”

“哈哈!大有这老实人到大地方来也学坏了。看,话多俏皮。我,大傻当了一年半的营混子就剩下两身军服,不信问问祝先生。他什么都明白,话说回来,叫做‘人穷志不穷’。”

大有把青布鞋用力地踏着马路上的碎沙道:

“好!好个‘人穷志不穷’。怕你将来还有师长军长的运气?祝先生,你也信咱这乡亲说的不是吹大气?”

不多说话的祝先生,他那清疏的眉尖老是微微斗着,黄脸色上有一层明明的光辉,下垂的弯嘴角像包含着一些智慧。他正在马路上眺望,听见大有的问话,转过脸来道:

“你们真是‘他乡遇故知’,谈得那么痛快。你别瞧不起宋队长,——宋大哥,真有他的!吹大气也不是坏事的。实讲,我在县里也待过一年,一切都明白,如今也应该出来看看。他是听我劝的。……”

“唉!还是祝先生劝他出来的,你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要走海道才上这里来,明后天有船就走。”祝答复的很简捷。

“到上海还是到烟台?另去投军?”杜烈来一个进一步的质问。

祝先生微微笑着,把杜烈兄妹估量了一回道:

“都不是外人,我听宋队长说到杜老哥的为人,——投军么?也是的,可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北下。……”

“那么怎么说要坐船?”杜烈的疑问。

“怕是往海州吧?”杜英久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好静听这四个男子互相倾谈,这时她才得掺入一句。

祝先生与大傻都不约而同地瞪了这活泼的女孩子一眼。祝即时另换了一种话。

“管他哩,快到街里了,这边的路我很熟。往那去是向××公园,靠近机器场的那一个,到僻静地方歇歇脚不好?”

这显然是要把刚才说的话丢开,不愿意在行人大道上续谈。大有很奇怪祝先生的神气,鬼鬼祟祟的事他平生没办过,更不知道为什么有怕人的话。这情形独有杜英有点明白,这伶俐的女子,她像了解这两位客人去干什么。

忽然大有记起了一件要事,他赶着问大傻道:

“怎么忘了!你该知道咱那村子的事吧?”

“怎么不知道。前一个月我还到镇上去出过一次差,见了面可没对你们说一句。咱村里现在安静得多了,因为当地匪人成总的都到南边聚成几个大股,听说暗中编成了游击队。”

“游击队?投降了么?”大有不相信地追问。

“有人说是南军,——革命军,派下人来招的。由这里暗中去的连络,叫他们把实力聚合起来,不要乱干,等待着举事,——这是真的。我在城里知道的很详细。”

“好,那么一来有平安的日子过了。”大有近乎祷祝地赞美。

杜烈摇摇头说:“到头看吧,过些日还不是一个样!”

“你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土匪里头也有好的。”大有的反驳。

杜烈没答复。他妹妹将长辫梢一甩道:

“这不在人好不好呀!奚大哥看事还与在乡下种地一样,以为没有变化,……”

大有想不到自己质直的希望碰到他们兄妹俩打兴头的话,便竭力争辩道:

“你们不想回乡下,自然不往好处想。横竖乡下人好坏与你们没有关系,烧人,发火,扯不到这里来!……”

祝先生听见两方的议论,便把他的左臂向空中隔一隔,替他们解释。

“别吵嘴,都说的对。乡下的太平现在讲不到,可是说将来,……啊!……且等着看!”

“这都是后来的话,不忙,我还没说完村子里的事。有两件一定得先说:陈老头如今成了废人了,几乎是天天吐几口血,事情也办不了。可是吴练长不许辞退。徐利,……”

“啊呀!徐利,——徐利究竟到哪里去了?”

自从大有冬天离开陈家村的时候,前七八天便不见这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的踪影,虽然他伯父还在破团瓢里等候他这善良侄子给他买鸦片过瘾,谁知道他为什么走了哩?连大有这样朋友都没得个确信。这是个哑谜,大有一直闷到现在。一听见大傻提到他的消息,便喜得快要跳起来!

大傻放低了声音道:

“徐利这一辈子不用回到家乡去了!——吴练长家烧房子的一案轰动了全县,他有多大的势力!还不尽着量用?直到后来,去年年下才有了头绪。”

“唉!与徐利……?”杜烈猜测的话还没说完。

大傻点点头道:“一点不差!被镇上保卫团的侦探找到了门路,那大风的晚上爬过圩墙放火的说是他,——徐利!”

这突来的消息简直把大有听呆了,他停止了脚步大声问道:

“血口喷人不行啊!徐利不见能干的出!……”

“咦!你还不知道咱那练长的利害?没有证据他还不办;可是犯在他手里,没有别的,家破人亡,那才是一份哩!证据听说是挂在城墙上的绳子,又有人早上看见徐利从镇上的大路跑到村里去。最利害的是在吴练长花园里检得一个旱烟包。案子从这些事情上破的,可是徐利也真是个家伙,不到年底他早就溜了。总是年轻,他没想到镇上的保卫团与县里的兵会与他家里算账!——全抄了!一条破裤子也没剩。幸亏许多人求着情,没把那徐老师捆起来,只把他的两个叔伯兄弟全押在监里。但可怜那老烟鬼也毁在这一抄上!……”

杜烈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样,也吓死了?”

“徐老师是个脚色,他倒没被兵士的抄抢吓倒。他硬挣着去给他侄子抵罪,想放回那两个孩子,——什么事不懂的年轻庄稼孩子。不行!他们说老头子还是好人,老念书的,单要年轻的男子。这么一来,许多人还得颂扬吴练长的宽厚。究竟对于老人有面子!可是到底怎么来?白白地把那火性烈的老人家气死!——不,简直是害死!抄家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积存的烟灰,——谁知道有多少!——全咽下去,这一回就过了瘾!”

“啊呀!这一家全完了不是?”杜烈问。

“不用往下说,到现在,徐利的两个兄弟在监里,隔几天得挨刑,要逼着他们献出来。”

大有没说话,黧黑的脸全发了黄,手一伸一伸地仿佛得了痉挛的急症。突然,他大声叫道:

“放火,放火,也该呀!谁不知道乡下摊的兵款落在那个东西手里有一小半。该呀!可惜那把火没烧个净光!……”

他像是受气,又像是失了心神,高声大胆地叫着,连轻易不肯说的骂人话都带出来。

杜烈与大傻递了个眼色,一边一个把大有夹起来,急急地前去。杜英脸上很冷静,她听见这么残酷的事,像刚才看见巡警捉“小流氓”似的,并没发什么议论。祝先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跟着杜烈一伙往××公园的偏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