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小小的活剧,当时曾给予我一种恐怖和憎恶的刺激。这刺激残留的印象并不因时间的间隔而淡漠。这时我握笔记叙,我的周身的肌肉还禁不住粒粒地起栗。

事情发生在我和佩芹结婚那年的秋季。婚后,我已和霍桑分居,但我在从事著作的余暇,仍不时和霍桑往来。

有时候霍桑逢着疑难案件,常特地约我去相助,我也仍旧跟着他往来奔波,直到案事了结,才重新回复我的文字生活。

那天下午,我因着我佩芹的弟弟小名叫铭文的高佩雄,在我家里吃饭,我陪他多喝了几杯酒,脑子里有些儿昏沉沉,就定意搁一搁笔,休息半天,乘空去瞧瞧霍桑。我离家时,佩雄还和他的姊姊在楼上谈话,没有回医校里去。

我的新寓在西门,换了两部电车,约摸费了三十分钟光景,才到爱文路我们的旧寓。霍桑不在寓中。据施桂说,他不久就要回来,就开了办事室门,让我进去。

办事室中的景况还是老样子。书桌上的书报依然不大整齐。一只胆瓶中插着一枝白蜀葵,旁边的一只瓷盆中嗨有半段切好的荡藕。我取起来嚼了几片,又从烟罐中抽出一支白金龙,走到窗口的一只藤椅边坐下来,烧着了烟,缓缓地吐吸。

这时我虽然作客,但楼上还有我的床榻,我不时也住在这里,差不多还有一部分主人的资格,故而丝毫没有客气和顾忌。窗槛上摊着一本书,是一种研究人类血液的著作。我取过来读了几行,觉得没有小说那么有兴味,就丢过一旁。我默默地吸烟养神,约摸吸到半支,正自有些不耐,猛听得门铃声响。我忙从藤椅上立起来。

霍桑回来了吗?不是。我记得我进来时没有下闩,若是霍桑自己,何必按铃?

脚步声非常急促,越发不像霍桑。砰的一声,室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果真不是霍桑,却是我的妻弟高佩雄。佩雄那年刚十九岁,在上海医专二年级。他的身材不十分高,穿一套灰色哗叽西装,白衬衫,蓝领带。他的略带苍黑的脸上有一双活泼的眼睛,面貌挺秀不凡。那时他将草帽拿在手中,两目大张,嘴唇也开而不合,呈现以种惊慌的颜色。

我怔一怔,急忙问道:“铭文,你还没有回学校里去?”

他摇了摇头,不开口。

我愈觉惊疑。我记得我离家时他还在楼上。此刻他为了什么事赶来?又为什么有这种状态?莫非佩芹有什么急病?或是有其他的变故?

我又问道:“佩雄,为什么这样子?可是我家里出了什么岔子?”

佩雄忽走近我些,低声答道:“不是,不是……我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真奇怪!……真是不可思议!”

我瞧着他的脸,答道:“哼!你又要来闹玩?”

佩雄忙挥挥手,正色抢着说:“姊夫,……别弄错。这不是闹玩的事。你瞧,这是什么?”

他急忙从他的外褂袋中摸出一样东西,承在手掌中,送到我的眼睛面前。我不由不倒退一步,骤然间感到恐怖和憎恶。

那是一枚从人手上割下来的指头!断指的颜色非黄非黑,我真描写不出,只可说是一种刺目的死色。那断割的一端又另有一种黝黑的猪肝似的颜色,更觉得可憎可怕。

我皱着眉峰,问道:“这东西你哪里来的?莫非——”

佩雄把断指放在书桌上,接嘴道:“姊夫,别心急,我说给你听。刚才你出来以后,我和姊姊谈了几句,我也就回校里去。我坐的是第五路电车,到南京路口下车,预备换三路电车往肋板厂桥。谁知我第二次上车以后,买了票子,把手插在这袋里,忽觉得袋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我的手指。我摸出来一瞧,就是这一枚可怖的断指。姊夫,你想我怎能不惊奇?故而我急急地赶来看你,请你或霍先生解释一下。”他摸出一块白巾来抹他的额汗,又向室的四隅瞧瞧。“霍先生呢?是不是出去了?”

我不即回答,又仔细瞧瞧他的脸。他的颜色果然非常庄肃,还有一种急于求解的神气。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铭文,别慌。我看这东西一定是你的同学们偷偷地放在你的袋里的,目的无非和你开开玩笑。你们不是正在实习解剖吗?”

高佩雄连连摇头道:“不是。我起先也这样想。但是我还没有回到校里,这理解当然不能成立。”

“怎知道不是你在早晨离校以前,他们已经把这东西偷放在你的袋里?只是你自己没有觉察罢了。”

“也不是。我在你家里吃午饭时,曾把这件外褂脱下来。那时我怕袋中有东西掉落,曾在袋里摸过一摸,并没有什么。不但如此,我从你家里出来,上了五路电车,也曾将车票塞在这袋里,也明明没有这个东西。”

他的语气很坚决。他瞧瞧桌上的断指,又瞧瞧我,呼吸似乎很短促。我仍保持着镇静,企图找出一个头绪。

我说:“铭文,你姑且坐下来。慌张没有用。”

他果然坐在一张藤椅上,又用白巾抹他的鼻子和嘴唇。

我问道:“你的确记得你的第一次的车票是塞在你的右手的袋里的?”

佩雄道:“是,就是这同一的衣袋。你想这冷冰冰的东西如果早已在我的袋里,我怎么会不觉察?”

“你在电车上可曾遇见熟识的人?”

“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

我低头寻思,又道:“这东西一定是有人放进去的,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人把这断指放在你的袋中,究竞有什么作用?开玩笑?还是要恐吓你?或是——”

我说到这里,顿住了说不下去。

我的妻弟接口说:“姊夫,还有什么?你可是说——”

我仰起头来,问道:“你有什么意见?”

佩雄疑滞似地说:“晤这个这是我个人的私见,对不对,不知道。”

“你姑且说出来听听。”

“姊夫,好几年前,你和霍先生不是破过一个叫做断指团的秘密党的吗?”

我应道:“是。那虽是一个秘密党,不过他们的宗旨并不和一般的匪党相同。”

“不错,我看过你写的那本《断指团》,团党中不设首领,组织上也别开生面。”

“是的。但是自从那年破获以后,这班人至今没有消息。你难道说他们复活了不成?”

“复活不复活,我不知道。但你想他们会不会因着前次的失败,特地来复仇?”

我忙摇头答道:“不会。我们当时曾对他们表示过相当的同情。那个执行人樊百平虽给霍桑捉住,但是那是他自投的,后来他好像曾逃出来”

佩雄忙着说:“对了,他既然越狱逃出来,自然要来报复。”

“不。他曾和我们俩握过手,并没有恶感。”

“这也难说。无论如何,他们的团体究竞是被你们俩破的。这一来已尽够有报复的可能。”

我继续反辩:“即使照你的话,他们应当在我和霍桑身上报复,怎么会寻到你身上来?”

“话虽不错,但他们谅必知道我是你的亲戚。也许有什么人本要难为你,故而守伏在你家门外。我既然从你家里出来,那人料知必和你有关系,所以就在我身上先下一个警告,你想对不对?”

我仍疑惑地说:“如果如此,我先走出来,他们应当先注意我啊。”

天气虽不算热。但困惑给予我的烦躁,仿佛加重了我的为酒力所困的脑子的迷糊。我觉得我的额角上有些汗,伸手进白帆布西装的衣袋里去,想取一块手巾。

奇怪!有一种冷冰冰湿滋滋的东西接触我的手指。我仔细一摸,不由不直跳起来。

我的衣袋里也有一枚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