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发见太惊人!我诧异得说不出话,连霍桑的不易动摇的定力也几乎保不住。

自然,佩雄更感到惊怪。他的静默破坏了,也直立起来。他的惊诧的眼光和霍桑的互相接触了一下,高声喊起来:“哎哟!霍先生,你,你这一枚哪里来的?”

霍桑不答,楼着身子看那摸出来的手指。那是一枚大拇指,颜色微白,又有些浮肿的样子,和我们俩的两枚不同。霍桑细瞧了一会,忽低声向我们说话。

“这件事弄大哩。你们轻声些。我记得了。当我下电车的时候,果真有个人跟我下车。现在想起来,那个人的确很可疑。你们等一等,我出去瞧一瞧,外面有没有人埋伏着。”

他蹑足走出去。我和佩雄面面相觑地站着。我看见佩雄的脸色越发惨变,额上的汗在蒸发,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完全退尽。他的嘴唇忽微微颤动,好像要和我说话,但是终于开不出口。我觉得他怪可怜,可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慰藉的话。

一会,霍桑又轻轻地回进办事室来。

他喘息说:“这屋于外面左边第三棵树和右边第二棵树的背后,各有一个人伏着。若不是今天你们来警告我,我险些儿遭他们的暗算。”

我回答道:“这两个人是断指团团员?”

“当然。”

“他们有什么目的?”

“那是很显明的。他们第一步既已把断指做了警告信,第二步自然要我们的性命。”

佩雄忽失声道:“什么?他们要害我们的性命?”

霍桑作简语道:“那是必然的步骤。”

我看见这孩子着急得厉害,忙辩解道:“这也未必一定如此。铭文,你尽放心。他们如果要伤我们的性命,早就可以下手,何必把这断指来玩什么把戏?”

“姊夫,你你想他们要怎样对付我们?”

“我料他们的用意至多想恫吓我们,叫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作对,以便他们可以在上海重新活动。”

霍桑摇头道:“包朗,你别打如意算盘。他们所以用断指做警告信,无非要显示他们的态度光明,要叫我们知道伤害我们的是断指团,不是别人,使我们死一个明白!”

“哎哟!霍先生,现在怎么办?”佩雄的声浪也颤动霍桑仍镇静地说:“那也不用害怕。他们既敢寻上门来,我也决不退缩,少不得要给他们知道些厉害。我——”

砰!……砰!……

两响枪声从窗口里传进来,引起了佩雄的带着哭声的锐呼。

霍桑忙喝令道:“别响!你们快把身子蹲下来!别乱动,也不要声张!”

我慌了,向裤袋中一摸,没有带手枪。霍桑却早已摸出一把手枪,曲着身子,探头向窗外晾望。佩雄蹲伏在一只沙发背后。

砰!……

窗外的枪声又一响。霍桑举起手枪,奔出办事室去。

显然要进击那行刺的匪徒。我正想跟霍桑同出,预备助他一臂,忽被佩雄一把拉住。

他喊道:“姑夫,你不要去!这件事怎么怎么会弄假成真?”

我停了脚步,问道:“哦?弄假成真?你这话什么意思?”

佩雄向书桌上指一指。“这这两枚手指原是我,我和你开开玩笑的。”

我惊怪道:“什么?开玩笑?你——”

佩雄扭捏地说:“真的。我告诉你。这两枚东西本是我从校里带出来,乘间把一枚偷放在你的衣袋底里,想和你玩一下子。”

“唉!你这么年纪还是这样子顽皮!”

“昨天晚上有一个叫毕行素的同学,从一个被解剖的尸体上割下了两枚指头,偷放在我的被窝里吓我。我动了好奇心,想跟你和霍先生玩玩。谁知道事情会这么凑巧,竟会弄假成真!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回学校去的。现在这样子,我怎样出去?姊夫,你想我怎么——”

霍桑踉跄地回进来,手枪仍拿在他的手里。

我忙问道:“怎么样?”

他说:“匪徒已经逃走了,你们姑且定一定神。”

“你可曾瞧见那发枪的人?”

“瞧见的。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向东西两面飞奔过去。我防别的树背后也许另有埋伏,我故而不敢深追。”他忽回头瞧高佩雄。“铭文弟,你不是说要回学校去吗?”

佩雄应道:“是。”

“稳妥些,你不如在这里住一夜,等明天再走。”

“不能。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霍桑略一思索,点点头。“那末不如趁早就走。否则他们如果再来,你出门去,就很危险。”

佩雄疑迟道:“现在就走不会有危险吗?”

霍桑皱皱眉头,答道:“这也难说。晤!我有一个法子。你若是能改装一下,也许可以避免危险。”

“怎么样改装?”

“那只有委屈你一下。”

“晤?”

“把你身上的一套漂亮的西装脱下来,我可以叫施桂借一件旧竹布长衫给你,装做我的仆人模样,他们就不会和你为难。俗语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向我报复,决不会寻到仆人们身上去。”

佩雄向我瞧瞧,似乎还犹豫不决。我没有表示,心中在责他无事生事,自寻烦恼,但也不便当场斥责他。

霍桑又说:“铭文弟,你如果愿意屈一屈身分,尽管放心出去,我担保你没有危险。但是你得立刻就行,再迟我也保不住。”

局势压迫佩雄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心虽不愿,却势在必行。五分钟后,他穿上了施挂的一件褪了色的旧竹布长衫,偷偷掩掩地走出去。

霍桑目送他走出了大门、回到室中,重新烧了一只纸烟,默默地坐着吸烟,似乎他正在寻思什么抵敌的方法。我想起了佩雄所说的弄假成真的话。

我说:“霍桑,这件事真可算得再凑巧没有。你还不知道我和佩雄袋中的两枚断指就是他——”

霍桑突然大声道:“包朗,你今天喝了多少酒?可是还没有醒透?”

我怔了一怔,呆瞧着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

霍桑继续道:“你自己上了这孩子的当,难道想连我也睡在鼓中?”

我惊喜道:“喔,你早已瞧破了他的把戏?”

霍桑吐一口烟。“自然。你想他的故事既然如此诡诞不经,说话时的状态又明明带着假面,他又是个善于和人家开玩笑的孩子。你实在太糊涂哩!”

我涨红了脸,答道:“我起先本也有些疑心,可是他的表演工夫真不坏,不知怎的,我竞被他诱进了迷阵。”

霍桑笑一笑。“晤,我知道的。你的观察力虽不见得十二分高妙,但今天你若不是多喝几杯酒,那也决不会轻轻地被他瞒过。”

“那末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的?”

“当他进这里来时,我恰巧回来,就在他的后面。我见了他的鬼鬼祟祟的状态,就不禁引起疑心。后来你和他的谈话,我完全听得。我知道他的玩笑的对象不单是你,连我也在内。所以我就利用他的方法,依样葫芦地和他了一下子。谁知他太不中用,不耐玩,几乎要哭出哩。”

我坐直了些,张目道:“什么?后来的事是你假意播弄的?”

霍桑努力呼吸了几口烟,点点头。“包朗,你真太老实哩。你看见了我刚才的说话和举动,难道还辨不出真假?”

我的颊上有些发热,答道:“虽然,但是你的衣袋中的那枚手指,还有窗外的三次枪声——”

霍桑忽把书桌上的小铃按一按。施桂应声走进来。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执着两支打火药纸的假手枪,走过来把枪放在书桌上。

霍桑含笑说:“施桂,今天你扮演一个配角,着实玩得不错。……喂,你把桌上的一枚大拇指重新放到化验室的仿墨林瓶里去。这是我们那年从南京带回来的纪念品,不能失掉。……慢,还有两枚手指,你也一起保存了,免得丢在外面,再引起人家的惊疑。”

施桂答应了,取了三枚断指退出去。他正走到门口,霍桑又叫住他。

“施桂,等一会你把这一身衣服送到肋板广桥上海医专去。”

施桂退出去后,霍桑丢了烟尾,开了抽屉,取出一套信笺信封。他先开了信封,又在信笺上写了几句。

他向我说:“这孩子虽喜欢胡闹,胆子究竟还小。要是我不马上说明白,他今夜里一定睡不着。如果让尊夫人知道了,伊疼惜弟弟,不免要说我恶作剧了。”

他格格地笑了一笑,随手将写好的信笺递给我。我接过来默念。

那短信道:“小孩子:今天的事大概足够给你上一课吧?你若要打破这小小的疑团,不妨就问问这送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