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刚的住宅在虬江路的中段,是一座相当宽大的面南的西式房子。门前一带青砖的短墙,夹着两扇铁条的门。进门靠右的一边,就是一间小小的门房,左右有两条弧形的水泥车径,交接成一个环形,直通到正屋。车径两旁都种着短短的冬青,冬青后面铺着草地,还种几株杂树。中央却是一个隆起的花圃,散列着许多剪秋罗大理菊之类的草花,正深紫嫣红地开放着。屋子右边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屋后去。屋后似乎另有一个小园。我们走进门时,有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招呼。

霍桑向他瞧了一眼,问道:“你是金寿?”

那人是一个长身的大汉,瞧上去约有三十左右年纪,面色苍黑,浓眉大眼,显得是一个壮健有力的人。

他听见霍桑一问,站定了好像呆了一呆。

他答道:“正是。先生们可就是——”

霍桑忙点点头,答道:“我们是你家少奶奶请来的。伊在里面吗?”

金寿赔着笑脸道:“喔,是的,少奶说过的。但少奶刚才又重新出去了。”

霍桑诧异道:“又出去了?伊往那里去的?”

“伊没有说。不过我看见伊出去时脸上气冲冲的,仿佛跟太太闹过几句。伊关照我,等一位姓霍一位姓包的先生到了,可以引进去见太太。请!”他弯弯腰,请我们进去。

霍桑仍站定了不走:“慢。你家太太一个人在里面吗?”

“伊在和巡官先生们谈话。”

“巡官来了多少时候?”

“一刻多钟。他同着一位侦探先生,先在书室中把少爷的尸身验了一会。此刻正把太太和小姐们叫下楼来,在憩坐室中问话。”

“那么,我们用不着急急进见。你轻轻地引我们到憩坐室门外,让我们顺便听听,免得打断他们的谈话。”

金寿向我们打量了一会。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们只须立在那憩坐室的窗外,就可以听得见。”他用手向正屋前石级西旁的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点点头,便引我顺着那水泥车道走过去。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山樊,各成一个椭圆形。山樊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我们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憩坐室。它居于屋子的西面,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我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里面的窗帘虽下,外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这正配我们的需要。

我们跨过山樊,偻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伏着。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伊说:“正是,是我先下楼来。我听得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鬼胎。后来我猛听得扑冬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我哥哥也不上楼。我等了一会,依们没有响动,就按捺不住。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可是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因此我为着不愿惊动妈,悄悄地执着一支洋烛,走下楼来。我想瞧瞧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实在很像有人打架似的……”

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究竟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效琴说的好像打架,真一点不错。”这声音的年龄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得的吗?……唔,张小姐,以后怎么样?”

“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得一些声响。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力。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我因着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可是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上去。所以踌躇了一会,我到底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握住了门钮,将门推开了一寸。哎哟!……”

“那时你可就瞧见令兄的尸体?”

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一会,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眼光从门缝间瞧到书房中,但觉里面黑漆漆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执着的洋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直僵僵地躺着!”

“唔,这情形实在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

“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效琴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我和王妈听得了呼声,就赶下来。效琴跌倒在书房门外面,洋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伊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可是听得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

“是的。我起先听得有刚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我虽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可是不曾下楼。后来听得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忽听得效琴在下面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王妈一同下来。那时金寿也赶进来。我们就急忙将效琴从地上扶起,又扳亮了书房中的电灯,就发见有刚僵卧在地板上。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金寿摸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我吓得落了魂。幸亏王妈和金寿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

“没有。只有有刚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一会,还是金寿有些主意。他先叫王妈将效琴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随后他才到靶子路去报信。因为那时候撷英——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伊的娘家哩!”

室中略略静默。霍桑仍低垂着头,乘间取出小册子写了几笔。他回转头来向我侧一侧头,似乎同我室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我点一点头。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透出来。

第一个男子又问:“张小姐,你听得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注意。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交十点。”

老妇也说:“不错。我睡的时候只有九点半钟。后来被有刚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钟上已过了十点半。”

“张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

“是。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得很清楚。”

“从今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候?”

“我不大注意。大约有一个多钟头。”

“你方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他可是天天如此的?”

“这也不是。他不是天天喝酒的。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他的酒性是很可怕的。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我嫂子因着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去年夏间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他一见我,不问情由,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不过昨天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才冒险走下来。”

那老妇又说:“先生们,这件事终要请你们给我儿子伸冤。因为有刚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明明是被人家谋死的。谋死的情由,我刚才已经说过,先生们谅必也明白了。”

“这是有性命出入的。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全要靠先生们去找了。若说内幕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别的莫说,但瞧昨天傍晚,撷英也和有刚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今媳的哥哥叫颜小山,是做过县知事的?”

“是啊。就为着伊家是做官的,所以伊才装足威风,瞧不起婆婆和丈夫。其实伊真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掉伊的阿公,此番伊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

那少女又插口说:“妈,别这样说。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伊,被颜家的人听得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

那男子也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能先下断语。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现在我再问一句。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究竟为的什么?”

老妇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撷英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有刚不在家,伊便自由自在地出去。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可是有刚偶然说伊几句,伊就破口相骂,闹一个不亦乐乎。不但如此,伊自身虽不知检束,一听得有刚要纳妾,伊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母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侦探先生,你想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

“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

我正听到这里,忽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我的鼻孔。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这无意中的一喷嚏竟惊动了憩坐室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立刻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