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小林动身回家。

说声走,三哑拿进了小小的一根竹子,绿枝上插了许多红花。

“哥儿,你说奇不奇,竹子开花。”

“不是开的,我知道,是把野花插上去的。”

但他已经从三哑的手上接去了。

“是我们庄上一个泼皮做的,我要他送哥儿。”

“替我谢谢。”

笑着对三哑鞠了一个躬。

至于他自己掐的金银花,放在一个盘子里养着,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三哑叔,你送哥儿过桥才好哩。”史家奶奶说。

“那个自然,奶奶。”

大家一齐送出门,好些个孩子跑拢来看,从坂里朝门口走是一个放牛的、骑在牛上。

骑牛在他又是怎样好玩的事,望着三哑叔他也要骑牛了。

“我把你的牛骑了走好吗?”

“那好极了,有我不怕的。”

牛就在那阶下稻草堆旁,三哑牵来,他就骑。

孩子们喝采,三哑牵牛绳,牛一脚一脚的踏,空中摇曳着竹枝花。

渐渐的走进了稻田,门口望得见的,三哑的蓬发,牛尾巴不时扫过禾,小林则蚕子一般高出一切。

他们两人是在讲话。

“哥儿,我还没有听见你叫我哩,我自己叫自己‘三哑叔’!”

“三哑叔。”

“哈哈哈。王家湾,老儿铺,前后左右都晓得我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史家庄,史家庄就是三哑叔,——三哑叔也有他的老家哩,三哑叔!”

三哑叔忽然对谁发气似的。

“你不是奶奶自家屋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也不叫三哑,我是叫老三。”

“是的,这个名字不好,三哑叔——”

“哈哈哈,叫罢,就是三哑叔。三哑叔是个讨米的哩,哥儿,正是哥儿这么大,讨米讨到奶奶门口,讨米的有什么话讲?看见我只晓得吃饭,不说话,就说我是哑巴!”

小林竖着耳朵听,三哑叔这样的好人也讨饭!立刻记起了他家隔壁“村庙”里也有一个叫化子,回去要同姐姐商量瞒着母亲偷饭那叫化子吃。

他家隔壁确乎是一个村庙,这是可以做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

“哥儿——你看你这眼睛是多么玲珑!你怕我吗?哈哈哈。

不要怕,三哑叔现在不是讨米的,是一个忠心的长工,除非我家奶奶百岁升天,三哑叔是不离开史家庄的。”

小林又有点奇怪,讨米的怎么又变到长工,他急于想问一问底细,舌头在那里动,觉得这是不好开口的。总之三哑叔是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三哑叔,今天你就在我家过夜好不好呢?我上街买好东西你吃。你喝酒不呢?”

“哈哈哈,我的哥儿,不,不,我送你过桥我就回来。”

一大会儿没有言语,牛蹄子一下一下的踏得响。

要上坝了,三哑叫他下来,上坝不好骑。

下得牛来,他一跑跑到坝上去了,平素习见得几乎没有看见的城圈儿,展在眼前异样的新鲜。树林满被金光,不比来时像是垂着耳朵打瞌睡,蝉也更叫得热闹,疑心那叫的就是树叶子。一轮落日,挂在城头,祠堂,庙,南门,北门,最高的典当铺的凉亭,一一看得清楚。

“这牲口,我一吼它就不走了,我把它拴在树上。哥儿,它跟我有十几年哩,奶奶留我放牛,二十五年共是三条。”

小林望着三哑。

“你先前到我家你怎么会找得到呢?那有绿鼎的是火神庙,庙后边那房子就是的,——三哑叔,我说你还是一路到我家去。”

三哑笑着摆头。

“你不去你就牵牛回去,我会过桥的,我总是一个人过桥玩。”

“那么你走,我看你过去就是了。”

小林一手捏竹枝,石桥上慢慢的过去,过去了,回身,三哑还站在这头望他,笑闭了眼睛,小林只听得见声音——

“走,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