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少佐瞎驴撞槽地忙了多半宿,待一切都造成了事实,他才察觉到自己上了武工队的当。这下肚子气得鼓鼓的,活像个癞蛤蟆,干瞪眼直劲搓搓手心,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事情传到北平,老松田急得就像热锅里的螃蟹,心里窜火,爪子紧抓挠;天没晌午,忙坐上急行车赶回保定城。被气得眼斜鼻子歪的老松田,进门一看见坂本少佐,开口就骂了一串“巴格牙路”。坂本少佐明白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任什么话也不敢说。日子不多,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将坂本由保定调走了。

魏强他们玩的这一手,轰动了全保定城。身前背后人们一闲谈,就拿它当谈话资料。混伪事的常胆战心惊地议论:“这武工队就是厉害得出奇!”“手腕真高明,简直杀人不用刀!”伪军们背后乱嘀咕:“宪兵队、夜袭队个个都是鬼难拿,照旧钻进武工队挽成的套子里。咱这还不是撂着的小菜!”日本人提起来脑仁疼,特务们一念叨就摇脑袋。

什么事情都是有哭有笑的。群众一提这事心里就乐开了花。城里的人们常讽刺地说:“皇军天天推行‘强化治安’,治得八路军快进城了!”城外的人们就讥笑地讲:“鬼子的本事不小,不费吹灰之力就拾掇了夜袭队。”“武工队都是足智多谋、文韬武略的人们!”消息越稀奇就越传播得远,不几天,北平、天津、石家庄……都知道了。消息传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人们带来了鼓励,送来了欢笑。

进入腊月,旧历年关一天天的接近了。

鬼子早在青纱帐刚撂倒时,就开始对冀中腹地组织了规模不同的几次大小扫荡、清剿。因为军民一心,靠了地道,到处狙击,勇敢坚持,结果,鬼子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山崎、横尾、小久保等敌人在高阳、任丘搞的所谓重点“誓约”、“新国民运动”等等花样,经几次打击,也遭到了彻底破产。冀中的环境在转变,秘密根据地的工作慢慢由隐蔽转到公开,游击区也都建立了隐蔽根据地。随着形势的发展,环境的转变,冀中区党委决定在春节以前,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的同时,再开展一次“拥军优属”和“拥政爱民”运动。

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夜,魏强、刘文彬头顶密麻麻的寒星,口吐一团团的白气,兴冲冲地从联欢会上走回来。魏强拨拨炕桌上灯盏的灯花,搓搓冻僵的两只手,一蹦,跳到了炕上说:“老刘,这个会可开得不赖,看群众的情绪多高啊!”他还想说下去,见汪霞托着一张冻得红扑扑的脸,像个喜神似地从外间屋走进来:“你俩的腿真快,转眼,在人群里就找不见了。”汪霞今天也很激动,她熟练地从橹子枪里退出顶上膛的子弹,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瞅刘文彬,望望魏强,欢欣地接着说:“群众一见到你们这些拿枪的,就欢喜得不得了;又听说你们就是崩了老松冈,敲死侯扒皮,砸南关车站,专和夜袭队、刘魁胜打交道的武工队,恨不得跑上去搂着你们亲亲。没见那个坐在我身旁的抗属大娘,她非让我告诉队长是谁。等我偷偷地指点给她,又非让我领她见见你。可好,会一散,你们就拿了腿。哎,小魏,”近来,汪霞也开始叫他小魏了。“我问你,你和马鸣熟识吗?”

“你说的是刚才唱《八路军进行曲》的马助理员吗?不熟!”魏强摇摇头回答。

“小队长,汪霞同志在会上唱的那段《拴不住》①,你说比火线剧社的路玲怎么样?”贾正见他们在一边说话,想开个玩笑。魏强那里知道贾正的用意,就随话答音地说:“行,我看蛮好!”

①晋察冀边区在抗战时期演出的一出新型歌剧。内容是新媳妇送新郎参加子弟兵。曾在边区,特别在冀中流行一时。

“当然蛮好啦!你说她那表情,她那声韵,特别走到你跟前唱的那句‘我为你作一件新衣裳’,那水平简直不亚于剧社路玲的表演;假如你真扮二虎的角色,那可真……”贾正立在地上,加动作带表情地说完,脖子一缩,闹了个鬼脸,弄得魏强脸儿刷地红起来。他想说话,刚一张嘴,就被人们的笑声顶撞回去。汪霞假嗔着绯红的脸,骂了他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跑到外屋去了。

在这种地区,能够开一个党政军民都有的小型联欢会,宣传“减租减息”和“拥军优属”,几年来还是第一次,会的规模虽然很小,却给了人们很大的鼓舞。群众在会上宣誓似地保证拥护军队,支援军队,让所有的抗日军人家属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刘文彬、汪霞、魏强和武工队员们也非常兴奋,他们交谈着联欢会的情形,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停了片刻,汪霞拿着一封信走进来,递给刘文彬:“农会王主任来的信,他说近来天冷,吴区长咳嗽得更厉害了,劝他休息,他不听……”

“这个同志,工作起来就不要命,麦熟时,工作累得吐了血,养好了就忘。你当面劝他,他多会儿答应得也蛮好,一离你的眼,还得依他的老主意。唉!”刘文彬看完信,没办法地长出了一口气。

魏强搔搔头皮说:“环境好点了,叫他去分区休养个时期。”

“叫他休养去?你说破大天也怕不行!那个拧脾气,恐怕徐同志说他,也不一定听。”汪霞对吴英民光工作不注意身体的劲头,又气又恨又疼得慌。“我看,干脆别给他工作,看他怎么办。”

“嗯,这也是个办法。”刘文彬点点头,稍沉吟一下,“不过,眼下减租减息的工作,上级要咱们在旧历年前全面开了花,让农民都过个好年,他不去独挡一面,又让谁去?”“叫马鸣去。”魏强插嘴道。

“快别提他了。”提起马鸣,像扎了汪霞的肺管子,她鼓起腮帮子说道,“他不单光说不作,他那作风在什么地方也不受欢迎。会上,你们没瞧见他那涎皮赖脸的样,群众,特别是青年妇女们,谁拿正眼瞅他?《八路军进行曲》是支多么庄重、雄壮、激昂的歌子,叫他油腔滑调地唱成了什么啦?叫人听了脊梁骨发冷,直想吐。有些堡垒户背后跟我念叨,说他的行为作派真不像八路,说老实话,影响太坏。日子长了,为他,群众会对我们有意见,应该想个办法。”

“唉,出身不同么!旧社会的毒中得挺深;不过年岁不太大,可以教育好的。”刘文彬对马鸣不是不了解。马鸣出身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里,属于大少爷之列,从小养成一种轻浮作风,工作很不踏实。他的毛病是不少,但是,他能在这种地区,黑夜白日咬牙坚持,这点,也就不简单了。所以,刘文彬认为汪霞的看法有点片面、过火。“如今,凡是愿意抗日的人,咱们都得设法团结。马鸣是缺点一大堆,人家终究从家里走出来,直接参加了抗日工作。凭这点,咱就应该好好团结他,咱们要用模范行动来影响他。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齐,对这样的同志一定要耐心。当然,见到错误不批评、不斗争,一味的迁就也是不对的。这点,吴区长作得很好,将来碰对机会我也和他扯扯。思想改造是个最艰巨细致的工作,如同给病人吃药,吃少了不顶事,吃多了还会砸锅。绝不能看成像眨下眼吹口气那么容易……”

魏强对马鸣本来不熟悉,见他在会上以不严肃的态度唱《八路军进行曲》,就有个不大好的印象;如今,又听汪霞这么一说,对马鸣的印象就更不好了。但是,听过刘文彬的话,他又觉得句句说得有道理,从心眼里同意。他没吱声,只是吸着他那自卷的纸烟,一直听下去。

有武工队在,在敌人“明朗化”的保定周围,一样能推行抗日民主政府的各种政策。这两天,保定东南各村的农民,都暗地里酝酿减租减息的事。不少村庄的地主富农,见到农民的劲头挺足,也听武工队宣传过减租减息,再加上胆小怕事,都自动打了退堂鼓,老老实实按照抗日民主政府的法令减了下来。不过,个别村庄还有地主扯皮耍赖地朝后拖。范村因为有地主周敬之,所以拖得更厉害。

周敬之家里拥有土地三百多亩,是范村的首户。范村二百多户人家,半数以上租种他的土地。事变前他家没有在官面上混事的人,现在也没有混伪事的。不过,早先有几门亲戚在官面上,如今,也有两门混伪事的亲戚。像刘守庙的伪大乡长黄新仁就是其中的一个。凭这个,周敬之虽说从没有在村里干过事,如果事事不和他商量,就很难行得通。他在村里说句话,出个主意,都像板上钉了钉。所以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周大拿。

周大拿到现在还拿着村里的一些事,村里的地主和富农,大多看他眼色行事,因此,村里的农民抬不起头来。以往,武工队不了解他的政治面目,再加上范村是个大村,人烟多,离敌人近,所以在这个地区活动快一年了,一直没有住下过。汪霞分配到北小区,范村也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她曾傍黑子去,傍明子回来地到范村工作过几夜,向地主富农们谈过减租减息对抗战有好处的道理,也和农民们谈过作好了减租减息人们有多大光沾,生活有多大保障的道理。地主富农们都眼睛瞅望周大拿的举动。周大拿一说:“拥护,减减减!”其余的也就八哥学话似的:“减减减!保证执行政府法令减下去!”别看嘴里答应得蛮好,就是光说不动;对农民们谈了,农民们一百个赞成,待推选代表向地主们去办交涉时,那可就难了,都比上法场还怵头!推选了谁,谁也是借故向后瞅。结果,她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也没作出点眉目来。为这事,她愁得有两天光喝水,吃不下东西。

这天,她又懊丧地走回来,想请刘文彬想个好办法,偏巧刘文彬去东小区了。“怎么办?要不跟他谈谈?”汪霞瞥了魏强一眼,心里思摸思摸,最后还是和魏强谈起来了。

“……你尽管说破嘴,跑断腿,费尽力气,减租减息的工作还是难在范村推行。”汪霞说完,没办法地摇摇头。

“为什么开展不起来?这得追根问底。”魏强眼睛不离汪霞的脸盘一字一板地说。汪霞两眼也像两把锥子似地盯望着魏强。过去,他们是让爱慕的心情结合在一起;今天,工作又让他俩密切地结合了。“比方,范村也有咱的工作,群众听说咱们来了,也高兴得不得了,那为什么咱不愿意在范村住呢?中心是咱对周大拿不了解;减租减息工作开展不起来,一定也在周大拿身上。他在范村像杆大旗:扯向东,地主富农跟向东;扭向西,地主富农转向西。大旗镇唬住农民,农民从心眼里怵他。”魏强说到这里,手掌一拍桌子,“咱首先得把这杆大旗砍倒了!”

人们刚进入梦乡,魏强他们已走进沉睡的范村。汪霞带领两个队员找见自己的秘密“关系”,取上联系回来时,魏强已打发人爬上周大拿的砖平房。

吱吜!大门开了一扇,魏强他们轻轻地挤了进去。

周大拿的房舍是里外两套院:外院是柴草屋、牲口棚、长工的住处;里院才是周大拿和家里人的住宅。

魏强他们朝里院走。先走进里院的赵庆田,已经将周大拿从熟睡中唤醒。

周大拿听说八路军来到他家二门上,真是晴天打个霹雳,心儿止不住突突乱跳。八路军到他家来到底是什么馅,他一时还猜不透,总之,认为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他火没划,灯没点,登上裤子,趿拉上鞋,边系皮袍钮扣跑出二门,怀有戒心地站在砖砌的台阶上,假装十分亲热的样子招呼:“你们太辛苦啦,同志。大冷的天道,怎么还在院里站着,快,快都进屋里歇着!”人们大部分没动,只有魏强、汪霞跟他走进屋。

一根火柴点亮了八仙桌上的二号泡子灯。灯光照亮屋子,也照清每个人的脸。借灯光,魏强认真地瞅瞅这杆范村的大旗——周大拿。

周大拿中等身材,敦实个儿,年纪五十挂点零,由于他平素保养得不错,真是红光满面,膀宽腰圆,很像个清朝的小武举。尽管他四处长得匀称,可是,一对又圆又尖的小老鼠眼,在他那胖乎乎的大圆脸上一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请坐,请坐,都请坐!”周大拿嘴让着坐,手儿紧开抽屉,很快拿出盒红锡包纸烟,迅速地抽出两支递向了魏强和汪霞,口里一个劲地说:“抽,抽,抽吧!”

经汪霞介绍,周大拿认识了面前坐着的这位粗敦敦,个不高,两眼亮得像两盏电灯似的小伙子,就是常在这弯子活动的武工队魏小队长,不由得心里哆嗦一下,自问自:“他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忙抬起屁股恭维地说:“汪同志倒见过几次面,虽说没见过魏小队长,却已久仰。咱是一遭生,两遭熟,认识了就是朋友,只要用到我,尽管说话,我能办就尽量办;在抗日工作上我哪点作得不好,也请多指教。”

从面容、眼神上看,魏强早猜透周大拿正为他们的到来在焦心。周大拿越起急,魏强越稳当。他不慌不忙地一句一句地说:“虽说从前没见过面,周先生的为人我还知道一些。既然你愿意抗日,咱们又交了朋友,当然再客气也就显着不对劲了。”魏强说着扫了周大拿一眼,周大拿连说:“是是是,还是不客气好!”

“那就谈下我们的来意。我们有事,需要在这村住下……”没容魏强说完,周敬之忙接过来朝别处引导:“住这村,这……魏小队长!恐怕,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这村是北靠高保公路,离老炮队、飞机场又只是一虎口远,城里的上这村来,就跟串亲走平常道那样随便。”

“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没关系!”魏强话说得干脆、利落、肯定。

周大拿觉得对方的住宿计划很难变更,又觉得他们并没提住在自己家里,心里略略坦然一些,忙顺从地说道:“魏小队长既然觉得没关系,那就住吧。那我可以帮助找处偏僻背静、出入方便的人家!”周大拿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武工队一定会依从,说完抬身站起来,意思想朝外领。

魏强身子未动,反倒冷冷地说:“我看,倒不必那样麻烦你啦,就在这住蛮好。”说到这,他低声地朝外喊:“赵庆田!贾正!”赵庆田、贾正应声持枪进屋,同时问:“什么事?小队长。”

“我们今天在周先生家里住,看样子,他家房子不宽绰,告诉大家准备在院里露营!”魏强在朝他俩吩咐。

周大拿没想到要住他家,他真是又恐惧,又着急,心里像吞吃了一大块薄荷冰,顿时凉了多半截。脑子胀膨膨的像填满谷糠,豆粒大的汗珠趴满前额。他很明白,要真的住下,日本人、伪军不来便罢,要是来了,他的家产,他的妻儿老小,连他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得完蛋。“怎么办?还能商量吗?别看他们都手拿家伙,也是人,也要活,只要把利害关系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拿鸡蛋朝碌碡上碰。这样就能逼迫他们改变主意。”他假装不在乎的样子,等魏强说完,赵庆田、贾正转身要朝外走时,两只胳膊一乍开,笑模笑样地说道:“等等,同志们!”像十分关心似地瞪着滚圆的两只小眼,拥推着赵庆田、贾正,轻轻地走到魏强跟前,右手掌举得快贴近嘴唇,生怕人听见的样子,温和地说道:“魏小队长,我说句话,你可别多心。在我这住,这是我盼不来的好事,说心里话,是在赏给我脸。不过,从抗日工作,从咱们的安全上想,可是弊多利少啊!”末后这五个字他是单崩个地念出来的。特别“啊”字拉得声音很长,好像这五个字表明他说的是千真万确,不就会有大祸临头那样可怕。

“怎么办呢?”魏强故作惊恐的样子,屁股离开杌凳立起来。汪霞知道魏强要耍耍周大拿,也趁水合泥地走上来问:“有什么弊呀?”

魏强、汪霞的神气,在周大拿看来,以为真的上了他的圈套,也就更认真地说起来:“常说,树大招风。我这高房大屋虽说没有戳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住的地方也很重要。他们那边也准是走顺了腿,一到范村,必上我这来。有时,三拨两拨的来。你说,要万一碰上,咱不是干受损失?所以我说……其实,这也是……唉,可别误解我的意思。”周大拿蛮认为他活灵活现地一说,就会说活动了魏强。没想到,魏强朝后退了两步,又重新坐在杌凳上,顺手抹了一把脸,不以为然地也拉长音地先“啊——”了一声,接着说:“我当什么重要事呢!原来是这个。谢谢周先生的好意。我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八路军干的是打鬼子的活,没见鬼子就想藏躲,那叫什么抗日?”他怕周大拿继续罗嗦,索性给他来个一竿子扎到底:“在这种环境里,周先生为我们耽心,这个很容易理解,我们只有领情。不过,你再看看他们,也就会放下心的!”他的话音一落,手儿立即指向了赵庆田、贾正。周大拿扭头望望赵庆田、贾正,他们都是手里紧握一支上有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腰间斜插一支机头张开的驳壳枪;他俩那种勇武威严的劲头,真像那为群众守家、被群众喜爱、贴在两扇门上的两尊神像——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什么样的鬼怪妖魔碰见也得牙颤腿抖、浑身哆嗦。周大拿眼里看着心里想:“好家伙,这么棒的小伙,这么硬的家伙,一人两件。鬼子真的来了,还不得在我家里打得开了锅。那么一来,谁胜谁败搁在一边,最倒霉的恐怕就是我。我该怎么办哪,老天爷!”眼下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周大拿,挤眨挤眨小圆眼,捋捋两撇仁丹胡,像那进网的鳇鱼,想再拚命地撞一下,假装镇静地说道:“咱武工队在打鬼子上,连三岁的小孩也都知道个个是英雄好汉,厉害得出奇。听说连老鬼子松田提念起来都吓得浑身发抖,愁得脑瓜仁疼。”他先恭维了魏强他们一番,接着转了口气:“我是说,小心没大差。咱武工队是人精家伙硬,可像队长你刚才说的那句‘在这种环境里’,人家在城里,离这儿太近了,在我这里住下,万一双方碰上了,唿啦!人家像一窝蜂,都来了,你说……”他手儿比比划划,声儿忽粗忽细,样子简直就像戏台上鼻子抹白的三花脸。

一向不大愿意说话的赵庆田,听周大拿阴阳怪气的瞎叨叨,非常不顺耳,忍不住开了腔:“都来了?都来了就打呗!一只羊牵着,两只羊也是赶,来多了,让我这俩玩艺打着才过瘾呢!”他气冲冲地左手拍下腰间的驳壳枪,右手里的三八大盖猛地朝周大拿一送,吓得周大拿倒退了好几步。

贾正早就不耐烦了,他跟随赵庆田的话音,立刻叫起来:“是啊,不信就让他多多的来,保准我打得他个对个吃东西都不香甜了。什么离城里近啦!人家唿啦都来啦!听喇喇蛄叫就不用耩麦子哩!”他拧着脖子瞪着眼地将大腿狠劲一拍,鼻子跟着吭了一声。

赵庆田、贾正朝周大拿的头上哗哗浇了两瓢冷水,魏强觉得心里格外痛快。他故意板起面孔申斥:“去去去,这里说话不需要你俩插言。”跟着,眼光挪到周大拿的脸上:“还是那句话,你的好意我们领情。既决定住在你这里,我们也就不动了。周先生,你喊人开开大门,赵庆田你派两个岗在大门外站上,贾正你到外边去安排露营!”

周大拿千方百计地,软的硬的说了千言万语,并没有把魏强的心说动分毫。当他又听说门外要布设双岗,真有点魂飞天外,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怕赵、贾走出,用四棱子身板挡住二门,朝魏强说:“队长你们一定要在我这住,我叫家里人起来腾房,十冬腊月,怎么也不能睡在院里。不过,在大门上设双岗,这个得捉摸捉摸。你们都拿着家伙,能打就打,不能打拔腿就走,什么也不怕;轮到我就是个不得了的大事,为俺家大人孩子,还是请、请别在外头吧!”他怕还不答应,一直用乞求的眼光盯着魏强,好像说:“在这点上,你让了步吧!”魏强眨眨眼,故意沉思一大会儿,末后点点头说:“也好,部队不怕,得为群众着想。汪主任,你说呢?”他向汪霞征求意见,目的是要让范村的这杆大旗——周大拿心目里有这么个妇会主任的印象,叫周大拿知道,眼前的这个年岁不大的妇女,也同样掌握着大权哩。

聪明伶俐的汪霞,当然能领会魏强的用意。忙表示:“是得为群众想想,那,把岗设在二门后头吧!”

“对,设在二门后头!”魏强果决地重复了一遍,眼睛扫向赵庆田他俩,他俩都出去了。

这一天,周大拿像只跳山猴,从日出到日落,两条腿就没有个闲时候:一会儿,到大乡里探询探询;一会儿,到村边上察看察看。有时,脸儿吓得变成土色跑回来:“你,你们可别出屋,好几十个鬼子,正在村边上等汽车呢!”有时垂头丧气,哭丧着脸走进来:“清乡队来了,要不是派人拿钱紧维持,今天非出了事不行。”总之,他感到过这一天比过十年还难挨。他觉得天长得出奇,他认为日头在和他闹别扭,他恨不得变成一只天狗,立刻跳上天空,把太阳一口吞下去,让宇宙瞬间变成漆黑一片。

好容易盼到日头钻进了地皮,周大拿像卸掉千斤重载,长出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开,失神的眼睛恢复了光亮。当家家掌灯户户闭门的时候,他欢喜地走进魏强的住屋,没枣打三竿子地说道:“托大家伙的福,这天算是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见魏强左手两个指头夹着一截自卷的纸烟在吸,忙从口袋里掏出盒红锡包,递向魏强:“来来来,请换换!魏队长。”魏强举举手里燃着的、自裹的纸烟满意地说:“抽这个就满好!”低下头去又看他手里的十大政策①文件,弄得周大拿送递不上,抽回很难,便不笑强笑地将烟放在炕桌上。他没抓没挠地静坐了一大会儿,才开口试探着说:“队长,你们一天两顿饭怎么样?是不是要在头走前再作点东西吃?”

①十大政策是中共中央政治局1943年10月1日提出的。内容是:一、对敌斗争;二、精兵简政;三、统一领导;四、拥政爱民;五、发展生产;六、整顿三风;七、审查干部;八、时事教育;九、三三制政权;十、减租减息。

“嗯?”魏强稍一寻思,已明白了他的话意,眼睛离开文件,像早考虑成熟的样子说:“惯了,别说今夜住着不动,就是走也没关系!”

魏强平平淡淡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周大拿听了真比吃了蝇子喝了醋还腻烦,刚放松散的心,瞬眼之间,又抱成个团团。他呆呆地望着魏强,心里想:“怎么他们还要住?他们住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我要倒霉?不然,怎么和我泡上了?”他眼珠不动地盯住魏强,整整盯瞅了十多分钟也未言语。魏强虽说眼睛转到文件上,脑子却在捉摸周大拿。他偷偷地朝周大拿瞥了一下,周大拿坐在炕沿上,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和周大拿打了半宿一天交道,他已知道这是个夹不住尿的家伙;方才的一句话,又吓了周大拿个目瞪口呆,更觉得范村这杆大旗不是什么戳得住、撂得下的人。遇到这样的人,算不算擒到手、揪住了?魏强还不敢这么乐观地想。他嘱咐自己:“小心!小辫揪住别撒手。”他望着发呆的周大拿,口气放得非常缓和:“周先生,今天你为我们担了惊,受了怕,可是我们的工作今晚上才能插手办,要是办不完,还得继续麻烦你……”

“噢噢!”周大拿听到这儿,嘴里哽住心里想:“是什么工作扯得他们老在我这里泡?难道我不可以问问?”他壮壮胆,提提神地说:“咱是熟不讲礼,魏队长,听说今晚你们才插手工作,是什么工作?我姓周的能搭把手,帮个忙吗?”

“抗日工作是大家伙的事,你周先生只要愿意,我们是求之不得。等汪主任来了,咱一块商量商量!”魏强刚允诺,偏巧汪霞跟两个队员走进来。“你来得正好,周先生愿意协助工作,咱们在一块谈谈。工作完得早,早走;完得晚,晚走;完不了就长住此地不走了!”魏强像是取笑打哈哈地说,其实也是在说与周大拿听。

“那好!我就谈。”汪霞靠近炕桌说起来,“到这村就是作减租减息工作来了。抗战要想胜利,前方必须有充足的物资供应。物资要充足,重要的是发展生产。减租减息就是抗日政府发展生产的一大措施。因此,全冀中、全晋察冀,所有的抗日民主根据地都要作。这些道理我们在范村虽然几次三番地谈过,可是那些出租放债户,都是嘴头答应不肯下手做。这个事周先生也知道。现在周先生愿意协助,村里的情况你又熟,当然我们也有个耳闻,就请你给想个完善的办法。”汪霞末尾的几句,准是捅着周大拿的要害,周大拿的脸色刷的红起来。他心里思忖:“闹半天你们是为这码事来的!好家伙。早知道你们跟我玩这个,我可不磨蹭。”转头他又一想:“不行,要是按照抗日政府的‘二五减租’政策一减,我就吃大亏啦!不减,他们又不走。这该怎么办?”他前伸伸不得,后退退不得,左右为难地一个劲地抓脑瓜皮。

“今晚,只要周先生帮我们作了,我们一转移,再也不结记范村减租减息的这码事了。”汪霞看出周大拿的心里在斗争,又忙朝死处砸砸。魏强一直二目圆睁,瞅望着周大拿不言语。

从汪霞的话语里,周大拿像见到一点空隙,赶紧朝空隙里钻:“行行,减吧。其实早先人们不减也真有难处,都不知怎么作。

既然魏队长、汪主任都在这里指教,那我先学学,学好了明天就由我领头做。”

心里怀着鬼胎的周大拿像只地老鼠想找个空子钻一下,可是偏遇上了聪明机智的魏强和汪霞。魏强未等他说完,就朝他顶来:“你不用学,一听就会,做得蛮好!”

“这工作我们是作了一村,再作一村。如果你明天做,那我们势必再住一天,再让你耽一天惊。”汪霞也接着说起来。周大拿这下没钻好,又想别的法门。他觉得范村离保定这么近,八路军绝不会老来住,眼下就答应减,真减假减,你八路军走了就得由我。

他认为这是“掺糠喂鸡哄蛋”的好办法,哄走了武工队,目的也就达到了。顺嘴说了句:“减吧,你们说怎么减,我就怎么做!”

“就这么做!你按这上边的名字把他们叫来,一开导就行了。”汪霞递给周大拿一张写有出租、放债人家的名单。在周大拿走出以后,汪霞带领两个队员也走了出去。

放债、出租的人家,都被周大拿叫了一个人来。周大拿将名单交回魏强说:“请查对一下,按名单一个没拉,都叫来了。”也就在他报功显能的时候,汪霞领了一大群比地主、债主多十几倍的佃户、债户来。周大拿的三间上房虽说不小,让来人挤挤插插一站,闹个满上满。人们虽然花插着同聚一堂,从衣着到神情上看,贫富立刻分出来:有的穿得破上破,补丁垒补丁,喜笑颜开有说有笑,保准不是佃户也是债户;有的棉衣厚敦敦,干干净净,哭丧脸子低下头,不是地主也是吃利钱的放债户。

魏强捅捅他身旁的周大拿,和他咬咬耳朵。周大拿跳上炕,像心甘情愿的样子:“乡亲们,老少爷们。在咱村人都称我是首户,首户干什么也不能走在后面。抗日政府为了把鬼子早日打出去,让胜利早日到来,要发展生产。生产必得人干。要是咱有钱的不为穷苦点的人们想,他们自然不好好生产,所以就颁发了减租减息法令,这个我从心眼里拥护,要减就先从我这来。谁是我的佃户,谁是我的债户都到我这来,我是按规定减下去。”他这么一说,别的地主、债主虽说心里不愿意,觉得有八路军在,周大拿都领头减了,自己也找佃户、债户修改租佃规程,按政府法令制订了新的契约。

没过两个钟头,人们都在新的字据上签了字,画了押,按了指纹。范村的减租减息工作,就在忙忙绿碌的不长时间里结束了。

在人们要分散离开时,魏强跳到炕上叮咛:“减租减息工作做了,过了年,都好好盘算下生产。还有,”他低头瞅瞅周大拿,两眼平视着穿长袍、戴皮帽的人们,提醒他们说道:“减租减息我们做了,可不能转回头来变了卦。要是明减暗不减,或是打折扣地减,都叫作违犯政府法令,政府查觉了,要按法律制裁的!”

魏强的话,像把利剑戳中周大拿的心。他的脸色一红一白,汗水止不住地朝外津。他脑袋不抬,眼皮不睁,支支吾吾地说:“不敢不敢!谁敢拿国家的法律当儿戏?”

人们都散尽,魏强他们也离开周大拿的房舍,走出范村。他们拐了很多弯,绕了不少路,又毫无声息地钻进了一个村。常在村边放哨、侦察的郭小秃,越看房舍、树木、街道……越认准它就是刚离开的范村。他心里正疑惑正画问号时,魏强偏又在这个村庄选个僻静的人家,静悄悄地住下了。

果然,在魏强他们离开周大拿家第二天,周大拿立刻变了卦。他像秋天的野兔子——又撒起欢儿来。他扬言吹风:“别看昨夜我领头减,今天我还领头免!”他把他的佃户、债户找了来,威风凛凛地冲他们说:“昨天黑夜,我是半路出家,挤兑得不得不应着作。什么减租减息?都是胡扯蛋。我的地,我的钱,我愿意要多少租,行多少利,那是我自己的事,别人管不着!嫌租高利大,可以不种、不使,要种地,要使钱,就得按照我家的老规章办事……”真的大旗一动,喽罗跟行,范村的地主、债主也都仿照周大拿的帖子做起来。胆大的,干脆撕毁昨夜新立的契约;胆小的,背地里商量打起折扣来。魏强嘱咐他们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政府的法令都扔在脖子后。在范村已完成的减租减息工作,又被他们三下五除二地破坏了。

破坏减租减息以前,周大拿也想到过抗日政府的法令和魏强叮嘱的话。但是,他总觉得武工队闹得天凶,也不会常到老虎嘴边上转。范村在保定脚下,武工队即便来也是百年不遇的事。另外,他也作了事败就朝城里搬的打算。哪知道,就在他事情办完,点上灯,心满意足地正要喝四两痛快酒的时候,三条黑影蹿进他的住房,气势汹汹地立在他的面前。“周先生,我们又来了!”魏强面孔严肃得逼人。

“啊?魏队长,你,我……我,你快坐,喝盅酒……”魏强的突然到来,真叫周大拿慌了神,他前言不答后语地忙朝炕下出溜。魏强左手一摆,说个:“你别动!”他连说:“是是是!”蜷腿抱膝,坐在原地方了。

“周先生,没想到你辜负了我们的希望!”魏强刚说到这,由于周大拿没想到魏强他们还住在范村,心情稍稍一沉静,便装作没事的样子,摸摸唇上的胡子“魏队长,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真有点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魏强心里暗暗骂道:“你他妈的真会装蒜!”面上并没有显出来,接着话碴说:“哪里说起?这个你心里明白。昨天晚上,一提减租减息,你是满口拥护、赞成,领头减;今天白日呢,你又满口抱怨、反对,领头免。在范村,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一作,大小地主、债主都效法起来,抗日政府的法令,就叫你们这样给破坏了。你……”周大拿一听,心里不由得直发毛,身子好像蹲在冰窖里。他越捉摸越害怕,他怕眼前拿武器的人带他走,他怕抗日政府处分他。他左思右想,想了个办法,就装疯卖傻地两手扇打起自己的脸,嘴里呜呜呜像刮风般地哭骂自己:“我混蛋,我不是人,怨我太看重‘利’字啦!我……”

“周先生,你这是干什么?”魏强很不满地质问他,眼里露出极讨厌的神色。

“咳呀,我作错事啦,没脸见你们哪,请原谅我吧!”周大拿在炕上跪趴着继续折腾。

“原谅你可以,抗日政府一向是宽大。但是宽大也有个边,那就是让一不让二。”周大拿听到这个,真像掉进阴沟又看到光亮的癞皮狗,慌忙从炕上爬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魏队长,原谅我这一遭,以后,我一定听政府的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就好。不过,减租减息的这口锅是你砸的,你还得动手锯起来!”魏强给他画了一条道。“现在你跟我到村边学堂里去一下,到那里跟人们说说你的错误,表明今后怎么办就行了!”

周大拿本心不愿意,又觉得不走这条道又不行,硬着头皮跟在魏强的身后来到学堂里。在这里他借昏暗的几盏灯光瞅了瞅,昨晚在他家开会的人们,今夜一个不漏地聚在这里。地主、债主们用责备的眼光盯望他,像是说:“都是你的过!”佃户、债户们轻蔑地瞥他两眼,像是说:“你白天的那殷神气呢?可还撒疯啊!”他谁也不敢瞅,低头挤到讲台跟前,冲汪霞强笑笑,又忙将脖梗儿缩进腔子里去。

“乡亲们,静一静。”魏强登在一只方凳子上,声不大但挺有力地喊了一句,呜呜囊襄的吵吵声,顿时沉落下去。“今天,到这里开会的恐怕都是昨夜参加减租减息的人们。为什么昨天减了租减了息,今天又把大家邀集来?这个,我们知道,大家知道,周敬之先生更知道。现在让周敬之先生给大家谈谈。”他跳下凳子,汪霞对周大拿低声的谈话已结束。几十年,从没在人前说过自己半个“不”字的周大拿,今天,要在这么一大堆熟人面前,在以往自己说一不二的佃户、债户面前,像个偷儿似的低头说软话,认罪赔不是,真是打心眼里不愿意。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胳膊腕叫人家攥住了,只得甘认倒霉。他厚着脸皮跳上凳子:“可是叫我说什么呢?我口是心非,领头破坏政府的法令,一心为自己,让贫乡亲吃亏,给魏队长、汪主任添麻烦……”

以往在范村一处吆唤,八方应声的周大拿,今天是锐气完全丢掉,威风完全灭绝,所谓摇不动的一杆大旗,就这样给砍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