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以及国共合作,时代的潮流滔滔不绝而动。过了年,到了二月发生西安事件。笼罩着全国的乌云,延长到紫金山上了。花开的春天,而不安的气氛却浓厚,人心骚然。

一天夜里,太明睡梦中被人叫醒,他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三、四个陌生汉子。

‘谁!’太明正要叫时,却被发自稳重而有自信的声音制止:‘我们是首都警察,半夜失礼,但有点事情需要调查,请随我们去一趟。’果然制服的肩章闪着冷峻之光,他递出的名片印着特高科长的头衔。

‘要来的事终于来了!’太明以全身直觉到了,但心里反而镇静起来。

‘好,我随你们去,不过,我收拾一下,请稍候。还有我的妻子尚未回来……’‘夫人吗……呃,是吗?总之,我们等一下。’特高警察科长从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绅士般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压,太明立刻判断不可让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时淑春回来了。她显然立即了解事态,但并不慌乱。他简单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说:‘让各位久等了,我们走吧!’黑夜的街上,太明被警察带上的汽车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弯过几条路继续跑着。对太明来说,令他觉得那是不会再回来的,遥远的路程。他的头脑冷静,像陷入地窖里似的一种丧失感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坐在他旁边的警察的体温经过衣服传到太明身上,使他觉得人的可亲。

不久车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区的一角,一栋古老建筑物前停下。那并非首都警察厅。而是一处与外界隔离的特殊场所。

那建筑物里非常的阴气沉沉,进入门内,在暗淡的灯光照着的走廊,如走向地狱的通路般静悄悄的长长延下,太明由警察前后监护着走过长廊,经过一室又一室,被带到里面的一室,那里大概是调查室。放着一张威吓般的很大办公室。科长在桌前坐下,请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开始审问。

太明在警察到他家里时,对于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个预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显然由于他是台湾人,跟这点有关系。一经审问,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分,自从到大陆以来,他从未想到要掩饰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认自己是台湾人,尽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对于建设中国诚挚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态度,显然使科长很感动。不过,他的同情和‘当局的方针’是两码子事。科长说:“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做间谍的人。但是,我无权释放你,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结果是无望获得释放。经过一番审问后,他被带到另一房间里软禁,卡一声下锁了。天花板、墙壁都发黑,布着蜘蛛丝的阴森斗室他一个人被留下时,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会隔离,不论他如何挣扎,也没有办法。

那像贮藏室的房间,放了一张旧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昏暗的电灯照着。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叹息,心里想着自己突然遭遇到的这环境的激变。又想到这时可能还有许多台湾人的政府官员,正遭遇着跟他一样的命运。为什么只因为是台湾人,便要遭受这样的迫害呢?他想起曾临走时所说的话:‘这并非别人的事,是攸关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但他没有想到这时期会来得这么快。那么,究竟是谁去告密他是台湾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吗?她不可能这么糊涂。那么是谁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些警察究竟是几时从哪里,像烟一样的侵入的呢?太明想着但什么都搞不清楚。

他钻入臭气薰人的脏被窝里,想着,想着,本想使疲乏的头脑休息,不论如何,但无法成眠。被窝的臭味过了一会儿便不大感觉得到了。他关掉电灯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担心着女儿紫媛,紫媛已经四岁了,平日由女佣阿妈和太明照顾着,几乎没有获得母爱,近来他的妻子才有点得到孩子的亲近,这也是因为不需要母亲的照顾。他的妻子偶尔对孩子有趣地逗着玩。不过,紫媛还是会想念父亲吧。这样一想,太明因为爱孩子挂念着她,心里感觉更难受。四周静悄悄的,臭虫爬来吧,感觉很痒。辗转反侧之间天亮了。他起来看见臭虫咬过之迹如铜币大小的红肿。他以为次日可能会再审问,一整天空等待着。而除了狱吏送饭来之外,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只有从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里暗淡阴冷。想看书也没有书,想写点杂记又没有纸。心里思考着种种事情,但思想却归纳不起来。

夜晚又来临,狱中没人的气息之静完全是一种孤独的绝望的寂寞。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用,连身体的颤抖都感觉得出来。他躺下来想睡,虽然脑袋模糊不清还是无法入睡。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故乡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带去云梯书院时的情形,那时很快乐。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着篮子可尽量摘,河川里鱼多,一根钓竿必定可以钓到一两斤鱼。那时的农村没有人吝啬,别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两个没有谁会指责。村人几乎都没读书,大家都相信读书一定会成为伟人。太明也一样,童心里也相信读书后长大了成为伟人。但是他读书了,却没有成为伟人。然后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坟墓。那坟墓在一处小山冈上,前面是茶园,前园由相思树围绕着,连远方的中央山脉都能收入眼里景色宜人的地方。他来大陆的临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线香拜拜,誓言他将是埋骨大陆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却不像曾那样的意志坚定。他不禁想回台湾。故乡的山河有美丽的诗或歌,不像江南那样杀风景的山。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思乡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里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脸,不知母亲现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没有写信了。他这样想着,母亲消瘦的脸的幻影掠过脑海,父亲的脸、哥哥的脸都浮现出来,甚至连至今从未想过的村人都想起来了。

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后,就回去怀念的故乡吧,只要能够回故乡,他想无论如何的艰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罢,他都愿意面对……,但是能够再回故乡吗?不得而知。于是他终于疲倦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身上又增加了几个臭虫咬过之迹。

他接连过了几天孤寂的白昼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觉昼夜不区别的灰色时间的连续,身体瘦了,心也跟着细细瘦了,憔悴。他在烦闷和心神不宁中过了两周。既没有人来,也不再审问他,只有狱吏每天三次送饭来。那狱吏的来,都使他觉得能够看到人的一种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竖耳听着,果然是由门传来的声音,他注视着门,又有敲门声。他无意识地想开门而爬起来,从门缝中投进了一张纸条。他反射般的小声问,谁呀?没有回答。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又恢复静静的夜。他提心吊胆地捡起那张纸条,毛笔的细字清楚地写着:忆昔陵园共赏花天教燕客降侬家素知吴越皆同种肯把先生任怨嗟是一首诗,末尾写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为这是人名,但在他的记忆中无丙丁其人,他终于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语,意思是阅读后烧掉。

他把这首诗反覆地读几遍,探寻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诗的意味。他想探寻其中隐藏着的意思。第一、在这深更半夜,谁会做这种的好奇的事呢?从笔迹看来是女性写的,究竟是谁呢?这时,他的心头闪现出一个领悟:‘啊,对了,一定是她。’他想起有一次他带了两三个女学生去游明孝陵时,他曾经把戏作的一首即兴诗显示给学生看,其中有一个学生出类拔萃,显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于作诗,他记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时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诗:

春日山头望眼赊

樱云十里压群花

匡时无术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诗是这样的:

留恋春光兴转赊

花中侬爱是樱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拟烽烟错怨嗟

听说素珠从学校毕业后,嫁给一个警官。啊,是吗?一切的疑问顿时得到解答了。多么像小说的传奇偶然。他被监禁在以前教过的学生家里。一首诗的这封信一定是素珠写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