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运司令部的司令员秦敏从车上跨下来,跺着脚,拍拍大衣。这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眉目开朗,是位有度量有魄力的人。他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经过无数艰难困苦,但在朝鲜战场上,他认为是他所参加的几次战争中最艰苦的一次。

阿志妈妮见来了客人,推开间壁的板门,赤着脚轻轻迈过来,贴墙铺上领干净席,又扫了扫。将军呢也闹醒了,揉着眼,对他妈一指火盆。阿志妈妮用火筷子拨了拨火,从灰里拨出满盆稻草火星星,含着笑端到秦敏跟前。

秦敏只会道谢,对武震笑着说:“你的群众关系很好啊,连小孩都那么亲近。”

将军呢明白是说他,跑上去拉住妈妈的白裙子,从妈妈身后探出头,对秦敏喊:“毛泽东!毛泽东!”

阿志妈妮假装生气说:“睡去吧!越有生人,你越上头上脑的。”说着带上板门。

秦敏浑身带着股霜雪气味,眼睫毛挂着白霜,口罩冻得梆梆硬。他守着火盆坐下,眼里滴下滴水,落到袄袖上——是眼睫毛结的霜化了。

在朝鲜,像武震这样的援朝大队,各个战线都有。秦敏过江来要到处巡视一下,解决些问题。跟武震谈了几句闲话后,秦敏伸直两条腿,仰着身子倚到行李上说:“你谈谈吧。”

他的举动很敏捷,也很干脆;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楚有力,你永远不会误解他的话,永远要相信他的话。

武震这方面的情形是不大令人满意的,武震自己也不满意。电线算架齐了。那座山洞子由姚长庚领人配合着朝鲜铁道联队日夜连珠转,烧熔的破车一半天可以拉净。眼时弹药食粮运到定州,就得改用卡车往前送。棘手的是清川江桥。现在由志愿军铁道部队修。将来铁道部队开走了,援朝大队人数有限,如何保持这座桥呢?在战地行车,也伤脑筋,平时一套规矩,都成了旧皇历,翻不得了。

秦敏眨了眨眼问:“你摸到了一些特点么?”

武震笑着说:“摸是摸着点。我觉得只有三门诀窍:抢修,抢运,抢救。没有这种‘抢’的精神,什么也别想运上去。”

秦敏低着眼,手擎着烟。思索半天问:“工人怎么样?还能适应这种战斗么?”

武震说:“真金不怕火炼,到底是无产阶级,没有问题。只是有些人情绪不够饱满。”

秦敏寻思着问:“你是不是发挥了大家的热情呢?”

武震应道:“怎么没有?每个党员都走在前面,起了带头作用。”

秦敏坐起来,在火盆边上戮死烟说:“这是对的。另一方面,还应该在党员带动下,普遍发挥群众的新英雄主义。你做到这点没有?”

武震没言声。

秦敏瞟了他一眼说:“你要知道,英雄不是天生的,英雄是培养出来的。每人心里都埋着火种,藏着些高贵东西,只要你一拨——”说着秦敏拿起火筷子在火盆里一翻。灰里爆出火花,闪亮闪亮,又接着道:“每人都可以发光,每人都可以当英雄。你为什么不开展群众性的立功运动?只有通过立功运动,工人才能得到他应有的荣誉。”

秦敏又用手抚着胸口,声音变得很沉重说:“前线的情形你该知道吧?因为东西送不上去,有些同志在挨饿呀!那些好同志,几天吃不上饭,还死守着阵地,冻坏了脚,冻掉手指头,最后实在忍耐不住,都叫起来: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和敌人拚起来了。敌人是歼灭了,他们自己也倒下去,饿得再也爬不起来了!你看看,这些同志,饿死也要进攻,饿死也要死在敌人阵地上,世界上还有比这种精神更高贵的么?”

武震闭着眼倚在墙上,难受透了。难受的是自己工作没做好,影响了战争。

实际这事不能单怪秦敏和武震。人手不足也是客观困难。他们从来不愿意把责任往客观上推,但也不忘记去弥补这些漏缝。大批生力军开上来了。有工程队、机车队,还有政治干部。工程队到的时候,秦敏命令立刻去接收清川江桥(铁道部队有更重要任务要往前开)——这是敌机轰炸的重点,武震手里现有的线路工也要调上去。

秦敏原想当夜就走,天亮赶到清川江南,不想部署完后,已是后半夜,只得留一夜。

秦敏掩着嘴打个呵欠问:“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武震忽然露出调皮的眼神,想笑,又忍住笑说:“你从国内带来什么好东西,给点吃的好不好?”

秦敏皮挎包里塞了包牛肉干,预备半路上吃。他说明天可以给武震留下点。

武震笑着说:“这就拿来吧!先闻一闻也好。要等到明天,这一宿馋也把人馋坏了。”

秦敏吩咐人把牛肉干拿来。武震重新点起支蜡烛,把东西摆在小圆桌上,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是布置着什么庄严的大典。牛肉干冻了,跟老牛皮一般硬,嚼都嚼不动。武震却吃得又香又甜,一面吃一面还咂嘴舔唇的,品着滋味。怎么会不好吃呢?这是从国内来的啊。只要是国内来的就好,什么都好,泥吃起来也是香的。

秦敏望着武震问:“你瘦了!是不是太累?”

武震是瘦了。本来是张黑四方脸,现在嘴巴尖了,眼窝也有点发乌。缺觉嘛,睡觉都是插空子。时常正跟人谈话,谈着谈着倚墙睡了。从来也不脱衣裳,到处囫囵个滚,好不好就弯着手拉出脏衬衣的袖口,瞪着两个眼对人笑道:“你看我这个衬衫,八年抗战也没这样子。这两天好痒,是不是变成美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了?”

武震看见上级那么关心地问起他来,觉得有点难为情,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是瘦了么?管他呢,再拖十年也挺得住。”

秦敏变得很有小风趣,摇摇头笑道:“别这么说,为你爱人,也该当心自己呀——你爱人没忘记你吧?”

武震说:“忘了倒省事!十天八天来一封信,还骂人。”

秦敏装出吃惊的样子问:“噢?还骂人?为什么呢?”

武震说:“骂我不给她写信呗。”

秦敏一扬脸,哈哈笑起来:“该骂!是你自己讨的。谁叫你不写信呢?”

他们两人对着烛又坐了许久,絮絮谈着祖国的过去和现在,回想起一些活着的和死了的战友,最后又谈到朝鲜的现在和将来。

 

机车队来了,工程队来了,大批大批力量涌过来了。人真是宝贝,有了人,什么都摆开了。电话所已经成立,火车夜夜跑,各站都派下人去,帮助运输。朝鲜路局重新组织起来,局长就是武震头一夜过江遇见的那位崔站长。

清川江桥由铁道部队交到工程队手里。姚长庚开通了那座大山洞子,领着人也上了桥。

临走那天,武震见姚长庚没枪,特务活动得又厉害,摘下自己的七星子手枪给了他。姚长庚怕武震没的用,迟迟疑疑不好意思拿。武震一挥手说:“你只管拿去,不用管我。”

姚长庚又去看了看女儿。不管女儿长多大,姚长庚总觉得她还是孩子。在家时,出门时候大了不回来,也担心女儿走迷了路。来到朝鲜,对女儿更挂心,又不愿明问,有时打电话,女儿替他接线,听见女儿的声音就松心。

姚长庚原想嘱咐女儿几句话,才一张嘴,姚志兰皱着眉头笑道:“爹!你怎么也不问问妈妈的情形,就是拿我们妇女不当回事。明儿妇女闹革命,先革你的命。”

姚长庚搓着嘴,怪不自然,笑笑说:“好,好,要^造**啦。天宝有信没有?”

姚志兰轻轻咬着下嘴唇,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