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二月,不冷不热的,恰似祖国的三春好景。从开罗到塞得港,沿着一条运河的两岸,田野里泛着漠漠的晓雾。正是耕种的季节。透过枝叶像孔雀翎似的椰枣树,处处望得见农民吆喝着牛耕田,身后紧跟着一群一群雪团也似的白鸟,也不避人,从从容容搜寻着从土里翻起的虫子吃。怪不得埃及人叫这种鸟是“农民的朋友”。偶尔可以看见高视阔步的骆驼往田里送肥料,嘎嘎叫起来,就像深夜的雁唳。村边上,屋角上,常常会探出一树白花,像杏花,又不像杏花。

我不觉想起远在亚洲的祖国。这时候,该还飘雪吧?在亚洲,谈起非洲,总觉得远得很,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远。我飞渡千山万岭,重洋大海,落到这非洲的一角。风物人情,样样都显得新奇别致。从车窗望出去,那条船帆往来的运河,也许就是举世注目的苏伊士运河吧?

陪我同去塞得港的埃及朋友说:“还不是。前面才到伊士美利城,那儿是苏伊士运河公司的所在地,等一出城……”

苏伊士运河霍然跳到眼面前。好一条碧蓝碧蓝的河水,不知有多深,风一紧,河心就起波浪,哗啦哗啦,拍着两岸的黄沙。我停下车,立到沙岸的椰枣树下,望着河水,听着水声,恍惚是立在海边上。这也不怪。那水是来自地中海和红海,自然要分得几成海色,借得几声海上的潮音。

河身并不宽。隔岸望着西奈,一片平沙,沙上奔跑着一匹阿拉伯骏马,骑者那飘舞的头巾,颜色都可以辨别清楚。

那位埃及朋友忽然问道:“你不是从亚洲来的么?”

我说:“是啊。”

他就笑着说:“我们可是紧邻。”

我说:“邻居倒是邻居,只怕不近。”   

他说:“怎么不近?”就朝对岸一指说:“你瞧,那不是亚洲?”

我的心豁然一亮:原来河这岸是非洲,对岸就是亚洲,近得很啊。这当儿,太阳正从亚洲升起来,照到非洲,于是笼罩着非洲的晓雾散了,遍地描上一层金色,发出闪光。

我不禁赞叹说:“真是片美丽的国土啊!”

埃及朋友说:“可也有的是创伤,你看不见,都留在我们心头上。”便带着愤恨的声调继续说:“你想想,地是埃及的地,过去英国人修上条路,你走路,还得给他付钱。运河是埃及人挖的运河,英国人却不管你流过多少血,耗过多少钱,过去每年三、四千万镑净利,独吞进他们的腰包。你住在自己家里,过着自己的生活,英国兵嫌你离兵营太近,也可以逼着你搬家,不搬就要枪杀。不过埃及人是懂得什么叫自由的。在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二年期间,暴动纷纷起来了,袭击英国兵营,反抗英国的统治。死的倒下去,活着的跨上前去继续战斗。……这种种创伤,我们又怎能忘记?”

我听了说:“创伤自然不该忘记,不过到今天,这种种创伤也该结了疤,平复起来。”

埃及朋友说:“也还有没平复的。”

他指的是塞得港。这个地中海上的大港,在这次战争里毁的也真不轻,特别是地中海沿岸一带。人们知道,塞得港不但是苏伊士运河的大门,还是埃及最漂亮的海滨胜地。沿着平阔的海岸线,堆云叠翠似的,曾经造起无数精致的房屋,专供避暑消夏用的。现时呢,你什么都寻不见,看见的只是一片焦土。海风一卷,还闻得见一股焦糊的泥土气味。

一个叫默哈默德的塞得港青年临时当我们的向导。默哈默德生得高高的,上唇留着撮好看的小胡子。他是当地人,英法侵略军占领塞得港时,他一直领导着一伙青年人进行秘密斗争,所以对当时的情景摸得一清二楚。从他那滔滔不绝的嘴里,我仿佛看见了塞得港人民当时经历的那场严酷的战斗。

默哈默德说:“那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间,敌人使用约计七百多架飞机狂轰滥炸后,开始空投敌人。好在塞得港的人民早从政府领到各式各样的武器,便和埃及军队配合,消灭空投敌人。起初投下的,既不是英军,也不是法军,却是阿尔及利亚人。敌人强逼着用阿尔及利亚人的生命来消耗我们的力量——你看敌人有多毒辣!毒辣也没用。反复轰炸,反复空投,结果还是失败,塞得港依旧在我们手里。

“有一天,敌机又来轰炸,情况正紧,我们忽然望见地中海上出现许多快艇,朝着海岸冲来。一定是敌人要登陆了。有人赶紧拿望远镜一望,不禁叫起来。艇上挂的全是埃及国旗。原来是援军到了。大家这一乐,迎着快艇跑上去。快艇已经靠岸,人从仓里哗地跳出来,冲着我们就扫射。天哪!谁能料到敌人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侵入塞得港。

“接着敌人便放火。沿着地中海烟火冲天,到晚间,全港一片红光,海天都烧得血红血红的。

“敌人还是不能一下子占领全港。每条街,每座楼房,每家门口,都展开战斗。市中心十字路口有个水池子,一个埃及军官单独在那儿堵住敌人,整整打了六小时。敌人占领全港,也还是不能占领人心。侵略军无缘无故会失踪,一失踪,尸首都寻不见。有时干脆暴动,连十几岁的埃及孩子也敢向敌人投手榴弹。

“敌人开始了血腥的镇压,任意搜捕居民。有一回搜到一个电工家里,发现墙上贴着埃及国旗,英国兵喝道:‘撕下它来!’

“电工正跟妻子和三个小孩围着桌子吃埃及饼,听见吆喝,不动声色站起来。

“敌人举起枪顶着电工的胸膛,又喝道;‘你撕不撕?不撕就枪毙你!’

“ 电工转过眼去望望妻子和那几个还不十分懂事的小儿女。他的妻子儿女正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电工的脸苍白了,举起双手看了看,忽然颤着音大声喊:‘我这双手生来不是为的撕毁自己,是为的撕毁你们!’就当着自己亲人的面慢慢倒下去了。”

默哈默德说到这儿,停了停,控制一下感情才继续说:“可是埃及的国旗是撕不掉的。一夜光景,竟贴的满街都是。撕了,第二天又贴出来。敌人一直也查不清究竟是谁贴的。”   其实正是默哈默德本人。他手里弄到十万张纸印的埃及国旗,一到黑夜,便有许多青年人偷偷来取,然后四处去贴,还四处写周恩来的名字。

默哈默德的眼睛直视着远处,带着回忆的神情说:“看见周恩来这三个字,我们心里就分外亮堂,信心也更足。这三个字教人懂得:地球上最好的朋友都在支持我们的斗争。”

当然也支持埃及人民战后的建设事业,看看重建塞得港的场面是十分动人的。沿着地中海岸,默哈默德领我们转到港口的西部,远远一望,大片毁坏的废墟上插满白木柱子,树林子似的,一色是刚刚动手重建的楼房。人手当中,除了工人,还有许多远路而来的埃及学生。材料来得也不近。记得前几天在西沙漠,看见不少人从沙漠里掘石子,又筛砂子,说是为修房子用的。今天到塞得港,我算看见那一火车又一火车的石子究竟卸到哪儿去。

终于来到热闹的港湾。港口里停着军舰、商船。靠岸泊着一溜渔船,船上晒着紫的、黄的、黑的、各色渔网。几个神态悠闲的人理着钓丝,正坐在码头上钓鱼。这里就是苏伊士运河的入口,堵塞河口的沉船大致打捞完毕,今儿刚有一条意大利船通过河口,战后头一回开进运河去。

默哈默德拍着我的肩膀问道:“你知道勒塞普其人么?”

倒是听说过,好像是个法国人。有那么种人,他们把修苏伊士运河的功劳归于他,还替他在河口塑了尊大铜像。默哈默德似乎对勒塞普特别有兴趣,偏要领我们去看铜像。去了一看,光剩个破墩子,勒塞普先生呢,没影子了。

默哈默德说:“这位先生,未免太没趣味了。他开了人们几辈子大玩笑,硬说苏伊士运河是他挖的。好吧,我们无非想开他个小玩笑,在他脚底下搁了那么一丁点炸药,他倒好,一下子就恼了,一蹦三尺高,暴跳如雷。”

有个钓鱼的人笑着插嘴说:“看他那一跳,我还当他是个跳水的好手,一纵身可以入海。谁知叭嚓一声,来个狗抢屎——这不是,还在这里紧自啃木头呢。”

我顺着这人的眼光一看,原来码头旁边系着两条木船,那尊铜像脸朝下,可巧横着跌到船上去。

我就说:“到底伏到埃及人民脚下,不得不认罪了。”

回开罗的路上,天已向晚。我们仍旧沿着苏伊士运河走。往西一望:莽莽荡荡一个大湖泊,满是芦苇。从亚洲升起的太阳,已经落到湖上,顺着非洲落下去,半天烧起一片红霞,霞光里飞着几点白鸥。再一望运河对岸的亚洲,早亮起一片灯火。

陪我同来的埃及朋友望着天上出现的星星问:“你在中国也能看见同样的星么?”

我回答说:“看得见。”

要知道,亲爱的埃及朋友,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天底下呀。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