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先落了地,尘土飞起一丈多高,一落,埋住小牛的一条腿。小牛拔出腿,眼睛震得乱冒金星,一头钻进猫耳洞去,下半截身子撅得高高的,露在外面。

梁家龙使劲一拍他的屁股,大声说:“你是属野鸡的?顾头不顾尾!”

小牛自言自语说:“反正这是块死肉,打着也不要紧。”连忙把全身藏好,探头探脑往外瞧。只见四处狼烟地动,拳大的石头满天乱飞。不一时,山左山右中了硫磺弹,松树烧起来,照得半天空的湿云彩红通通的。小牛的心一个劲儿蹦,嘴闭得顶紧,不闭紧,那颗像小牛一样不老实的心,准会从口腔蹦出来。这场该死的炮火,要吵闹到几时?大概一百辈子也不打算住口。

忽然间,全山变得清风鸦静,静得连雾星雨洒到草叶上的动静也听得见。小牛再缺心眼,也觉得有什么不祥之兆。果然听见梁家龙在外头不慌不忙低声喊:“架起机枪,各就各位——敌人上来了!”

小牛急忙钻出去,往上一探头,哎呀呀!半山坡麻麻的一片人,一色穿着绿衣服,戴着钢盔,大背着枪,腰里挂着手榴弹,正往上爬。山太高,又陡又滑,一个个脚下像抹了油,摇晃不定,索性四只脚爬,爬一阵,歇一会儿气。

小牛急得说:“好大的胆子啊!还不快打?”

梁家龙不动声色说:“不慌,还有四百多公尺呢——劳你驾,帮咱卷支烟抽。”

卷烟是小牛新染上的癖好。你想想,小牛本来手脚最闲不住,看见祖国送来成包成包牛肉松也似的烟丝,还有不伸手的道理?闲着的时候就卷,卷得一支一支的,每支都跟小牛差不多,又矮又壮,像个爆仗。人家故意夸他,说他的手艺是上海鸭子:呱呱叫。夸的小牛挺自美,烟卷得更多,一堆一堆,全班人都抽不完。可是眼前敌人正往上冲,谁还有闲心卷烟呢?叫卷,只得乱七八糟卷一支。

梁家龙见了说:“这岂不成了小钢炮啦!”接过烟去,有滋有味抽起来。

小牛往下一瞭,喊:“还剩五十多公尺了!”

梁家龙抽着烟说:“慌什么?你看着点,不到三十公尺咱不打。”

小牛一会又喊:“打吧!”

梁家龙说:“打呀?好,打就打。”便把烟戳死,剩下的半截藏到兜里,从从容容端起冲锋枪,一打,马学文的机枪也就响起来。

敌人也开了火,哇啦哇啦叫着,猛往上冲。那子弹也怪,小牛觉得老贴着他的头皮飞,就把脸埋在土里,抓起身边的东西,下定决心,要给敌人一阵迎头痛击。手榴弹、爆破筒、手雷……摸到什么打什么,乱打一气,也不知都打到哪国去了。耳朵边上光听见枪响,敌人呐喊的声音。小牛只有一个想头:豁出去拚啦!埋着个脸,抓到石头瓦块,也往下扔。扔着扔着,猛不防叫人抓住手腕子,还听见那人得意地哈哈大笑。小牛眼都红了。兔崽子!先别得意,老子宁死也不当俘虏!猛一下子挣出手,冲着对方直扑过去。不想旁边又跳出个人,把他拦腰抱住,高声喝呼说:“你疯了么?”

小牛揉揉眼一看:对面笑的是马学文,抱住他的却是梁家龙。

马学文拿食指点划着小牛说:“你呀!你呀!耍活宝也不挑个好日子,不怕笑破人的肚子。”

小牛恍恍惚惚问:“敌人呢?”

梁家龙说:“敌人正开展览会,你也不参观参观去?”

真的呢,敌人正装扮出千奇百怪的姿态,展览在阵地前面:有的呲着牙,有的歪着嘴,有的抱着脑袋,有的捂着屁股,横躺竖卧,摆得漫坡都是。小牛拿眼搜寻来搜寻去,只不见一个美国兵,都是李承晚的兵。小牛心里一乐,嘻嘻嘻笑起来:“怎么这样容易打呀?”

马学文撇着嘴,望着梁家龙说:“啧啧!你听他,又容易打了!才过了华容道,又吹大气,也不害臊。”

小牛也无心斗嘴,白瞪马学文一眼,又说:“班长,你看怪不怪?在家里看见个死尸,吓得睡觉也做梦。现在这么多死尸,怕都不怕。”

梁家龙说:“嗐,老古语说什么:人死如虎,虎死如羊——就是果真像虎,也是死老虎,本来没什么可怕的。倒是得多当心活着的敌人。你快进猫耳洞去,帮马学文压机枪子弹,好再打。”

不一时,只听见小牛在猫耳洞里像唱歌似的喊:“卖啦!卖啦!”

梁家龙往里一瞧:人家小牛盘腿大坐,把红头、白头、紫头、黄头子弹分别摆着,摆得整整齐齐,真像摆小摊一样。

梁家龙憋着笑说:“快装吧。今儿买卖好,子弹卖得快——这不是,主顾又上门了。”

小牛钻出来问:“有没有美国主顾?”

梁家龙说:“还是老主顾。”

小牛说:“老主顾多没意思。”一面探着脖子望。忽然觉得头一震,立忙缩回身子,一摸,帽檐早穿了个窟窿。

梁家龙高声叫:“不要傻大胆!”

这回敌人气势汹汹,来得好威风。一律戴着钢盔,穿着避弹衣,拿着卡宾枪,跨着大步,一边走一边放枪,走在最后尾的是个军官,戴着眼镜,穿着黑皮靴子,张牙舞爪地抡着手枪,指挥冲锋。

小牛叫:“谁敢跟我打赌,我一枪就要那军官的狗命!”说着叭地一枪。那军官却纹丝不动,每一抡手枪,手腕子上直闪亮光。小牛想:还有个手表呢,非揍死这家伙不可,得他的手枪和手表,算是个彩头。

那军官跳着脚叫,催促敌人前进。敌人便一窝蜂似的往上拥,嘈嘈地嚷着:“交枪!交枪!”

小牛心里骂:“从哪儿学了几句不三不四的中国话,跑到这里卖乖!”小牛倒会讲几句英文,讲的可比他们地道。大凡前线的志愿军,都要特意学几句英文,专为对美国兵喊话用的。也有学出笑话来的。据说有个战士捉到个美国俘虏,要带着走,一时间把学的英文忘个溜光,好想歹想才想起一句,便挥着手,连连喊:“Donⅰtmove!”(别动!)越喊,那俘虏直挺挺站着,越不敢动。战士急了,骂:“狗东西,你耍什么死狗!”那俘虏一听,倒懂了意思,跟着走了。后来才闹清楚:原来俘虏听见“狗、狗”的,当成英文的“Go”(走),自然听话。小牛的英文练得可不含糊,有时对着石头,对着树,也要拿刺刀逼着,粗声粗气用英文喊:“举起手来!”现在当着面前的敌人,他的嗓子直发痒,要是喊两句,管保不会闹笑话。可惜都是李匪军,喊了也是对牛弹琴。

敌人继续用中国话嚷:“交枪!交枪!”一路往上冲。

梁家龙喊:“我们交!上来拿吧!”等敌人一近,“给你!”一颗手榴弹撇下去。

敌人往后闪了闪,一转眼又卷上来。乱人堆里,小牛分明看出这是那军官在作怪。瞧那家伙耀武扬威的,一脸刚愎神气,把个小牛恨得最好一下子结果他。于是子弹、手榴弹一个劲儿朝那军官打。那军官却像根钉子,老钉在小牛眼里,乱蹦乱叫,督促着冲锋,怎么打也打不倒。只见敌人就像涨潮似的,唰地退下去,唰地又涨上来,越涨越高,阻击的火力再猛,也拦不住,眼看着就要漫到山顶上。

小牛急得满头大汗,伸手去抓手榴弹,一颗也抓不到;端起冲锋枪要扫,一粒子弹也不出膛——什么都打干了。小牛直着嗓子叫:“炮呢?咱们的炮呢?”

这时连长孙少武蹲在指挥所里,亲自拿着步谈机的话筒,正向炮指挥所要炮。话筒里嘤嘤嘤,有点游丝也似的声音。孙少武使尽力气喊:“大米,快撒大米!”这当口要有一阵密密的炮弹砸到半山坡上,有多好啊!可是步谈机里光是嘤嘤嘤,半点回音都没有。

孙少武把话筒一下子塞给步谈机员,怒气冲冲说:“怎么搞的?偏偏这个时候出毛病!”

步谈机员对着话筒,用哀求似的声音不断叫着炮指挥所的番号,也是白费。这能怨他么?不管平时还是战时,他总把步谈机当心肝宝贝一样爱着。偏是这东西最娇。刚才敌人一阵炮轰,指挥所塌了一处,一震,不知哪根神经震出毛病,急切又调理不好,就不灵了。

孙少武侧着耳朵一听,阵地上正乱着。霍地抓起件东西,跟鱼一样灵活,趋溜地钻出指挥所去。

阵地上正在危急的关头,梁家龙等人还在不顾命地阻止敌人最后一步冲上山来。小牛见弹药打干,回身跑到另一个掩体,也顾不得许多,把一位牺牲的战友猛地一下推开,端起战友的冲锋枪,接着又打。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人窜到小牛身旁,高举着枪,刺刀上绑着条白手巾,急急地摇晃着。

这是孙少武。可是为什么摇晃着白手巾?难道拿着当白旗用?小牛懂得,白旗表示的就是投降的意思。正自惊疑,半山腰突然响起激烈的机关枪,照着敌人的队形的当腰泼水一般扫射起来。敌人一时间人仰马翻,乱滚乱爬,受伤的跑不动,便用屁股往下挪。还胡嚷着:“冲啊!冲啊!”

原来孙少武事前选择好半山腰一处石洞,天天黑夜埋伏下一小组战士,一挺机枪,洞口堵上大石头。约定情况紧急时,一摇白手巾作信号,暗藏小组便从背后袭击敌人。今天敌人果然中了计。乘着这一阵混乱,梁家龙变得意想不到的灵俏,嗖地跳出战壕,大喝一声,跟踪敌人反冲过去。

小牛也跳出去。他一直没放松那戴眼镜的军官,见那家伙乱打着枪,百般阻止李匪军向回跑。小牛手端着冲锋枪,从山顶冲下去,喝道:“看你还往哪儿跑!”子弹横扫过去,那军官便像根木头,骨碌骨碌滚出去几步远。小牛想抢上去,只听梁家龙叫:“快回来!不要恋战!”赶紧跟着梁家龙跑回战壕。

忽然间当当当几声,敌人的坦克从对山开了炮,炮弹正落到小牛附近,尘土爆起几团大烟,小牛不见影了。

坦克炮弹的气浪把高山河推了个斤斗,高山河就势滚进猫耳洞去。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动弹动弹手脚,都在,才松口气。先头有梁家龙和别的老战士在旁边,他们那种稳劲,感染着高山河,高山河自然而然也沉得住气。如今一个人躲在小掩蔽部里,不知怎么那样胆虚,没个依靠。要有班长在身旁,看上他一眼,也是好的啊。炮砸得正急。高山河想:要打死的!打死还好,只怕打得不死不活,变成残废,那才累赘。想着,便缩做一团,藏到猫耳洞尽里头去。可是怎么在炮音间歇当中,好像有人痛苦地哼哼着?高山河一听见,立刻爬到洞口,探出头去。

四处是熏鼻子的硫磺味,山头都打红了。守阵地的战士为躲炮弹,藏得溜严,不见人迹。呻吟的声音听得更分明。高山河细细一看,临近不远,有一段工事炸塌了,齐胸口埋住个人。那人光着滚圆的头,满脸是泥,挣扎着想爬出来,哪里爬得出?

高山河一见,不顾一切,跳出猫耳洞奔过去,用两手紧扒着土,一面说:“同志,你别急,有我呢。”

那人呻吟着说:“炮打得这样急,别管我了……你走吧。”

直到这时,高山河才听出是小牛。就是这个小牛,高山河因为不喜欢生母改嫁到他家,从小嫌他,远着他,也不知仇恨有多深。前次背粮,梁家龙在朝鲜老乡家说的话,不是没打动高山河的心。可是高山河脾性有点固执,又不肯轻易表露感情,总是那么闷着。现在一见小牛,过去十多年来积下的怨恨,一齐抛到阴山背后。他对小牛的感情,一时就像水晶一样透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痕,只觉得这是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阶级兄弟。他怎么能丢开不管?高山河便使尽力气扒土,扒得指甲往下滴血。

天空又出现十多架敌机,围着阵地上空转,一架接一架俯冲扫射,子弹跟雨点似的四处乱溅。

小牛又催高山河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儿啦。”

高山河说:“我不走。我走也得救出你来,不能把你撂到危险里不管。”

小牛发急说:“我危险……你就不危险!”

高山河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危险。一种高贵的阶级感情使他忘掉自己。他只听见耳边轰轰轰轰,不知是炮,还是飞机,心里更急,生怕小牛再出危险,只想救出他来,急切又救不出。一回眼发现土里露着根铁锹把,心里骂自己:“该死!脑子哪去啦?”急忙拔出铁锹,飞快地挖开土,拽出小牛的一条腿,又拽出一条腿。小牛的下身满是血,不能动弹。高山河背起他来,重得很,跑了百十来步,转到阵地侧面,躲进一个掩蔽部去。

小牛的两条腿崩伤了,也不知是不是伤筋动骨。高山河掏出救急包,轻轻替他缠着伤,只担心手一重,弄痛小牛。小牛的脸色发青,闭着眼躺了一会,又睁开眼问:“你是不是也负伤了?”

高山河这才发觉自己棉袄没了条袖子,裤子只剩一条裤腿,便活动活动胳臂腿,咧着嘴一笑说:“你瞧,这不是好好的。”

小牛嘻嘻一声,不禁笑了。接着,像个小姑娘似的忸怩一阵,怪不好意思地问:“高山河啊……你还……记不记我的仇啦?”

高山河说:“又不是仇人,有什么仇可记的?”

“你也不怨恨我么?”

“怨恨你作什么,只要你不怨恨我就是啦。”

小牛深深喘口气说:“都怨我不好啊。……我的嘴损,人前背后,冷言冷语的……常刺你……有什么说话不对的地方,权当我是放屁,千万别记着。”

高山河拉住小牛的手说:“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都是小孩子脾气,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记着——你听,怎么炮不响啦?”就拾起一件旧棉衣,替小牛盖上,又把自己的半壶水搁在小牛旁边,轻声说:“你好生休息,我得出去看看。”

小牛说:“你还来呀!”

高山河说:“你放心,我一会就来,死也要死在一块。给你几颗手榴弹,线都拉出,也好准备着。”

说着,又四处看看,觉得什么都安排妥当,才爬出掩蔽部。一抬眼,高山河心都定住。漫山漫坡,数不清有多少敌人,正用密集队形冲上山来。敌人也精,先用炮火摧毁志愿军的暗藏小组,不等炮火停止,便发起冲锋,赶志愿军发觉,已经冲到半山顶了。梁家龙等人早跳出猫耳洞,使用一切火器阻击敌人。前头的敌人倒下去,后头的又涌上来,再也无法挡住。

高山河急出一身冷汗,飞步往阵地正面跑,才一转弯,只见就在他对面,约摸五步光景,一面五颜六色的小旗从崖石后扬起来,紧跟着一个人翻上山头。那人个子挺大,笨手笨脚的,一上山便把小旗插到高头。高山河听得见那人喘息的声音,看得清那人的眉目表情。高鼻梁骨,蓝眼珠——正是个美国兵。这是高山河第一次面对面看见当前人类最凶的敌人,浑身都烧起来。高山河并不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事,但是从小到今天,听的,见的,甚至亲身受的种种来自这类敌人的苦难,不知不觉在他感情上积累下深沉的仇恨,一见美国兵,再也遏制不住感情,心里骂道:“都是你这个祸根啊!”不等那美国兵站稳脚跟,嗖地撇过去一棵手榴弹。

那美国兵灵得出奇,一脚踢开手榴弹,大吼一声,猛扑上来,一下子把高山河压到身底下去。

师指挥所设在深山密林一座掘开式掩蔽部里,在敌人炮火射程之内,一早起上空榴弹炮呜呜响,又落了燃烧弹,四围变成火海。

这个仗打的,把炊事员姜富有腻味透了。倒不是怕打仗。他姜富有是个老机枪射手,拿着打仗当家常便饭,有什么怕的?要不是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他才不愿意到师部来呢。腻味的是敌人竟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打乱他的部署。

姜富有常说师长的饭量是顶准确的晴雨表,凭这个就能估计到是不是要刮风下雨了。姜富有从心里爱护师长,每顿饭虽说简简单单两样菜,总要揣摸着杜辉的口味,调理得特别可口。警卫员一端下饭来,姜富有就问:“吃了多少?我看看。”一看吃的多,便说:“今天情况不紧。”一吃的少,就摇着头说:“情况又紧了,又不吃饭了。”这回敌人的攻势,不用人告诉,姜富有也猜得着。他摸透师长的老脾性,明天打仗,今天最想吃肉。事前千方百计,弄不到鲜猪肉,好赖弄到手几筒上好的猪肉罐头,藏到一边,谁也不让知道。计划着几时打仗,先一天不声不响给师长端上去。师长一看,准会爽爽朗朗笑起来:“呵!呵!姜富有想得真周到。”美美地吃了一餐,身体又好,精神又足。于是第二天就把美国鬼子美美地揍了一顿。

可恨敌人事先也不透个信儿,不声不响动了手。预备的猪肉没能及时端上去,你看可气不可气?反正不能白费。姜富有连忙打开罐头,重新把猪肉烩了烩,浮头加上几段又脆又嫩的鲜葱,亲自送上早饭去。老半天,不见动静。姜富有催警卫员去看看。警卫员说师长正跟团长通电话,还没吃,菜都凉了。

姜富有生气说:“凉了,你也不端回来热热,叫首长吃凉的不成!”

猪肉前后热了三遍,杜辉才吃早饭。吃完撤下来,姜富有一看,只动了几筷子,等于没吃。姜富有一肚子气,没处发泄:都发到警卫员身上:“你是干什么的?首长不吃饭,你也得说着点啊,身体坏了怎么办?”

警卫员说:“你当是我不说么?连政委劝他也不听。”

师政委是这样劝的:“吃不下也勉强塞点吧,饿着可不行。”

杜辉笑笑说:“不用劝我,你吃的也不多。等打完仗,你看我亲自下厨房,做个红焖肘子你尝尝。”

政委说:“红焖肘子是后话,应该讲点实际,先吃眼前的。”

杜辉说:“眼前我不想吃,得留着胃口。”

政委问道:“留着胃口做什么?”

杜辉哈哈一笑说:“好吃敌人啊。”

团长来了电话,杜辉亲自拿起耳机子,先问道:“同志啊,打得怎么样?”

耳机子里说:“敌人第二次冲锋了。阵地上步谈机发生故障,联系断了。”

“阵地上情形怎样?”

“正打着,紧得很啊。我想把预备队拿上去。”

杜辉手拿着耳机子,眯糊着眼,沉思一分钟之久,高声说:“不能动!”

团长的声音透着急迫:“营里没有人了。”

杜辉咬着半边牙,加重语气说:“没有人了?营长呢?教导员呢?连长呢?怎么说没有人了?有一个人,打一个人!有一个人丢了阵地,我找你!”

杜辉搁下耳机子,用手轻轻搓着前额,坐着沉思。自从志愿军过江后,敌人连续吃败仗,现在发动全线进攻,想挽回败局,自然不是轻易能粉碎的。仗刚打,岂能就动预备队?杜辉曾经反复深思,组织这次阻击,班排动作都考虑到。“暗藏小组”就是他看阵地时,根据战士的智慧,发挥出来的。永远要相信战士啊。一个团指挥员竟会忽略战士的政治因素,单拿兵的数字思考问题,决心怎么能下得正确?

指挥所紧临着一条山涧,上流或许落过暴雨,水涨了,作弄出一片风雨声。天倒有开晴的意思,云彩发白,蒙蒙星星飞着似有似无的雨丝。不到秋天,深山里已经凉了。近处有几棵枫树,向阳那面,三三两两的叶子先透出红意。杜辉不觉想到四围的山火。敌人不断往这一带打炮,仿佛发觉山林深处有指挥机关。这倒不能不加紧防备特务。

掩蔽部口有人披着件油光光的旧棉衣,脸上有些斑斑点点的蝇子屎,探头探脑往里望。

杜辉问道:“姜富有么?”

姜富有站在门口,笑着说:“天过午了,首长也得吃点东西,别熬坏身子啊。”

杜辉说:“先不急,你回去吧。”

姜富有却不肯走,磨磨蹭蹭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到处都有枪声。”

杜辉走到掩蔽部口,偏着头一听,好几处阵地果然传来一片隐隐的枪弹声,又急又乱。

姜富有说:“首长,给我挺机枪吧。”

杜辉笑道:“要任务么?”

姜富有一挺胸脯说:“有挺机枪,堵住那山口子,敌人来了,也叫他过不来。”

杜辉才要开口,作战参谋喊师长接电话。

团长在电话上说:“敌人冲到阵地上来了!敌我混到一起,正在肉搏!”

杜辉说:“你们是解放战争的大功团啊!告诉部队,要坚持这最后几分钟,可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团长用激动的声音说:“你放心吧,丢不了中国人的脸!战士们勇敢得很啊!敌人扔过手榴弹来,战士又扔回去。迫击炮手见敌人来到跟前,拆下炮弹引信管,把敌人炸回去。现在满阵地正跟敌人摔跤。”

杜辉高声说:“好!好!把炮集合起来,向敌人冲锋道路急袭!”又斩钉截铁加上一句:“拿预备队上去!”

高山河被那美国兵猛一扑,失手丢了冲锋枪,仰面朝天跌倒,一下子压到美国兵身底下去。他的头撞到一块岩石上,嗡的一声,涨得有斗大,两眼一片昏花。紧摇两下头,一睁眼:那美国兵右手擎着卡宾枪,正朝他头上砸。高山河伸出左手,一把抓住美国兵的右腕子,托住枪,一面使右手去摘腰上挂的手榴弹,却叫敌人使左手按住,动不得。

两个人恶狠狠地四目对射。高山河闻到一股怪味,活像在家乡时,怕獾用嘴拱了落花生,去掏獾,从獾洞发出的臊气。那美国兵也算是只野兽,横目竖目,没丝毫人样。也怪,嘴还一动一动的,嚼的什么呢?高山河力气算大了,练兵时举四、五十斤重的石锁,接连能举十几下。眼时挣着命想翻起身,死活翻不过来。气得高山河朝美国兵的脸吐了口唾沫。美国兵也学着吐,喷出一嘴又辣又臭的烟叶子。

高山河狠命一挣扎,左腿蜷起来,膝盖顶住美国兵的胸口,脚尖点着对手的小肚子,使尽全力一蹬,那美国兵嚎叫一声,跌出几步远。高山河霍地跳上去,夺下卡宾枪,倒抡着枪把子,猛打下去。喀嚓一声,枪把子断了,虎口震得又麻又痛。原来前面横着根炮弹崩起的工事断木头,高山河一急,恰巧打到上边去。

美国兵又蹦起来,弯着腰,一头撞过来。高山河往旁一闪,一胳膊挟住对手的脖子,就势一绊子,把美国兵绊倒,全身压上去,一面抡起铜锤也似的拳头,心里骂:“给你碗酸辣汤喝!”照着鼻子一阵暴打。那美国兵乱摆着头,左右躲闪。算他鬼精灵,招数多,居然会伸出双手,向高山河膈肢窝紧挠,挠得高山河好痒,拳头也没劲了。

远处不知谁喊:“高山河!小心背后!”

高山河一回眼,却见另一个满脸黄毛的美国兵窜到身边,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照着他的后脊梁直刺下来。

高山河心里叫:“坏了!”一歪身子,下边那美国兵一骨碌翻到顶上,恰好盖住高山河。落下的刺刀再也收不住,直攮进那美国兵的后背里去。

又响了炮,炮音连成一片,半山坡爆起大烟——这是志愿军的炮。

高山河掀开那像挨刀的猪一样喘着的美国兵,就地几滚,才站起身,那黄毛鬼子早拔出刺刀,迎面又刺来。高山河急忙一闪,飞起一脚,踢飞敌人的刺刀,拦腰抱住敌人,两个人对摔起来,谁也摔不倒谁。高山河腾出一只手去摸后腰的手榴弹,弹袋断了,早不知掉到哪儿去。黄毛鬼子冷不防掀掉高山河的帽子,伸手去抓头发。不料高山河是个光头,抓来抓去也抓不到一根。

高山河猛然醒悟,也去摘敌人的钢盔,那钢盔吊到黄毛鬼子后脖颈子上,竟不掉。高山河灵机一动,且不去揪头发,把右胳膊一插,插到钢盔中间,左胳膊牢牢抱住敌人,不让他跌倒,一面使右胳膊狠命压那钢盔。钢盔带儿勒在黄毛鬼子脖子上,越勒越紧,勒得那家伙呲着牙,脸色血紫,两手乱耍着,不大工夫便翻了白眼。

高山河把鬼子扑通地丢到地上,自己也扑通地摔倒。浑身上下汗淋淋的,像棉花一般软,力气耗尽了,一味干喘着。望望阵地:志愿军的炮火正猛,却挡不住敌人。敌人还继续往上冲,满山都是,到处和志愿军打着交手仗。

高山河往本班守的阵地一看:心一沉,差点失声叫出来。只见梁家龙黑着脸,光着半个膀子,抱着挺机枪,冲着刚上来的敌人扑面子扫射。不曾想旁边偷偷跳出个鬼子,又细又长,像根电线杆子,擎着手榴弹要往梁家龙身上砸。高山河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一猛子窜上去,扭住鬼子的手不放。才撕搏两下,高山河一脚踏空,拖着鬼子骨碌骨碌滚进炮弹坑去。鬼子怕手榴弹炸着自己,早抛了。

那鬼子活蹦乱跑,满身是劲。高山河早已筋疲力尽,哪能敌得住?耳边上听见一片呐喊声,枪弹响得更密。高山河心里一恍惚想:“敌人又冲上来了!”翻了两翻,无奈被人死死压住,再也动弹不得。那鬼子骑到高山河身上,对准他的面门就是一拳,又是一拳。……

高山河鼻子淌着血,两眼发黑,紧挣扎着。不知怎的,那鬼子忽然变了颜色,撇下高山河,爬出炮弹坑便跑。

高山河昏昏迷迷坐起身,还不明白原委,这时,从山高头,成群的志愿军反冲下来,一个个就是那生龙活虎,冲得敌人一片哗乱。

这就是新拿上来的预备队。一时间,满山扬起雷一般的冲杀声,欢呼声。透过这种种闹音,隐隐约约又飘起另一种奇怪的动静:

美帝国主义

万恶滔天……

声音不高,却像长了翅膀,穿过炮火,飞遍了阵地——这是个中国人从胸腔深处唱出的胜利的歌声。这个人从来不好意思唱歌,更不好意思当众唱歌,如今却唱了。唱歌的就是高山河。

天色黄昏,四处山火烧得通红。山高风紧,天又阴湿,战士们从黎明打到傍晚,浑身出透汗,衣服稀烂,正愁冷,乱嚷嚷说:“谢谢鬼子!亲生儿子也没这么孝顺,怕老子挨冻,老早笼起把火,让你烤着。”

每个战士眼窝塌了,脸颊凹下去,脸也黄了。马学文全身飞着布缕缕,露出精瘦的“排骨”,一见高山河笑着嚷:“你胖了。”

高山河摸着脸颊说:“一天水米没沾牙,往哪儿胖去?”

马学文说:“眼珠胖了。”

也怪,高山河本来累瘫痪了,这会子精神抖擞,有说有笑,比素常都欢,变成另样个人。也不饿,只觉得嗓子眼冒火,想喝水。梁家龙记起腰上挂着壶水,回手一摸,那壶满是大洞小眼,水漏干了。

马学文一吐舌头说:“好险啊!人走时气马走膘,不是你的时气壮,子弹偏一偏,就毁了。”

梁家龙说:“嗐!什么时气壮不壮的。咱们两脚踩着真理,理直气壮,就打不倒——可是啊,小牛哪儿去啦?”

小牛正躺在那个掩蔽部外,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颗手榴弹,没扔出去。旁边不远趴着个敌人,炸死了。高山河跑上去,心一凉,急忙摸摸小牛的心,还跳,便扶起他来,轻轻叫着。

小牛从昏迷中睁开眼,开口先问:“阵地呢?”

梁家龙安慰他说:“还是原样。你只管放心,凭他是钢牙,也啃不动。”

小牛又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说:“顶数我赔本啊……啃掉几块肉去。”

说话的当儿,孙少武怀着满腹心事,低着头走来。一见梁家龙等人,又恢复往常那种灵活劲儿,高声说:“师长才来电话,代表师党委向全连祝贺,说这一仗打得不错呀。”

梁家龙慢慢说:“师长也够辛苦的。我看咱得加紧修整工事,小心明天才是。”

孙少武摇摇头说:“这倒不必。”

梁家龙疑疑惑惑问道:“为什么呢?”

孙少武的脸色显着有点忧闷,避开梁家龙的眼光,弯着腰问小牛道:“你的伤怎么样?一会救护员来了,先送你下去。”

小牛嘟囔说:“我不下去……受点伤,忙着下去做什么?”

孙少武说:“下去吧,一会我们都下去。”就直起腰说:“师长有命令:天黑以后,一见信号,就撤出阵地。”

战士们都怔住了,张口结舌发不出声。老半天,小牛忘记伤痛,眼睁得赛料豆,气呼呼说:“我不撤!……死也不撤!……难道我们的血白流了!”

马文学说:“就是啊!能攻十个山头,不守一个钟头——现在十好几个钟头都守过来了,阵地照旧,杀死敌人不计数,平白无故要撤,这是为什么?”

高山河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说:“叫人想不通。”

孙少武也不完全想得通。接到师长命令后,他发了好一阵呆,前思后想,坐着不动。但他素来信赖师长有远见,指挥细密,既然叫撤,内里必然有文章。就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在有利地形上杀伤敌人,是预定的阻击计划。计划完成,就按计划撤退,另走第二步棋。”

梁家龙慢慢搓着后脖颈子,寻思着说:“局部撤一点,我看也不会牵动全局。”

马学文冲口说:“是不是全局输了?”

孙少武不禁怒气冲冲说:“输了?谁说输了?你怎么信口开河?志愿军打这么多仗,几时输过?你就说输了!你等着看后果吧!”

后果不明,阵地背面先飞起三颗亮铮铮的红火球。这是师指挥所发出的撤退信号。早先,师长惯用三颗红球当做进攻的信号。现时撤退,发出的却仍是表示前进的信号。夜色像泼了一天浓墨水,黑得不透缝。又来了风雨,漫山漫野响起一片潇潇洒洒的雨声。高山河夹在队伍里往山下撤,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他在山上日子不长,却经历过艰苦,作过战斗。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洒着同志的血,战友的汗。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把土,每根草,每棵树,都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乍一撤,仿佛从他生命中夺去什么东西,心里说不出的愁闷荒凉。走到半山腰,高山河回头一望:山火浇着冷雨,一点一点熄灭,京畿山孤孤零零被抛到深不见底的黑夜里。高山河好一阵心酸,眼泪哗地涌出来,便用手一抹眼泪,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这时候,京畿山头霹雷闪电,风雨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