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改前非沿门呼卖——旧性复发见物起意——半途被执情急智生——旧恩难忘报以琼浆

阿长自从被他的婶婶绑过屋柱之后,渐渐有点悔悟了。屡次听着母亲的教训,便哭了起来。泪珠像潮似的涌着,许久许久透不过气。走出门外,不自主的头就低了下去,怕看人家一眼。

“我不再做这勾当了!”

一次,他对他的母亲这样说。他说他愿意学好,愿意去做买卖,只求他母亲放一点本,卖饼也可以,卖豆腐也可以,卖洋油也可以。意思确是非常的坚决。

他的母亲答应了。她把自己做短工积得的钱拿出来给他做本钱,买了一只蔑编的圆盘,又去和一家饼店说好了,每日批了许多大饼,小饼,油条,油绳之类,叫他顶在头上,到各处去卖。

阿长是一个聪明人,他顶了满盘的饼子出去,常常空着盘子回来,每天总赚到一点钱。他认得附近的大路小路,知道早晨应该由哪一条屋衖出发,绕来绕去,到某姓某家的门口,由哪一条屋衡绕回来。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某一家门前,高声喊了起来,屋内的人会出来买他的饼。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应该多站一点时候,必定还有人继续出来买他的饼。他又知道某一地方用不着叫喊,某一个地方用不着停顿,即使喊破了喉咙,站酸了两腿,也是不会有人来买的。真所谓熟能生巧,过了几个月,他的头顶就非常适合于盘子,盘子顶在头上,垂着两手不去扶持也可以走路了。盘子的底仿佛有了一个深的洞,套在他的头顶,怎样也不会丢下来,有时阿长的头动起来,它还会滴溜溜的在上转动。

这样的安分而且勤孜,过了一年多,直至十六岁,他的春心又动了。他的心头起了不堪形容的欲望,希求一切的东西,眼珠发起烧来,钉住了眼前别人的所有物,两手痒呵呵的只想伸出去。

于是有一天,情愿捐弃了一年多辛苦所换来的声誉,不自主的走到从前所走过的路上去了。

离开易家村三里路的史家桥的一家人家,叫做万富嫂的,有两个小孩,大的孩子的项圈,在阿长的眼前闪烁了许久了。那银项圈又粗又大,永久亮晶晶地发着光!

“不但可爱而且值钱。”阿长想。

一天他卖饼卖到万富嫂的门口,万富嫂出去了,只剩着两个孩子在门口戏耍。

“卖火热的大饼喽!”阿长故意提高了声音!

“妈妈!卖大饼的来了!”那个大的孩子,约四岁光景,一面叫着,一面便向阿长跑来。

“妈妈呢?”阿长问。

“妈妈!”那孩子叫了起来。

阿长注意着,依然不听见他妈妈的回答。

“我送你一个吃罢!来!”阿长把盘子放在地上,拿了一个,送给了那孩子,随后又拿了一个,给那呆呆地望着的小的孩子。

“唔,你的衣服真好看!又红又绿!”他说着就去模大的孩子的前胸。

“妈妈给我做的,弟弟也有一件!”孩子一面咀嚼着,一面高兴地说。他和阿长早已相熟了。

“但你的弟弟没有项圈,”阿长说着就去摸他的项圈。

项圈又光又滑,在他的手中不息地转动着,不由得他的手,起了颤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着这个可爱的东西。

智慧立时发现在他的脑里。他有了主意了。

“啊,你的鞋子多么好看!比你弟弟的还好!那个——谁做给你的呢?穿了——几天了?好的,好的!比什么人都好看!鞋上是什么花?菊花——月季花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项圈拉大,从孩子的颈上拿了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孩子正低着头快活地看着自己的鞋,一面咕噜着,阿长没有注意他的话,连忙收起盘子走了。

他不想再卖饼子,只是匆匆地走着,不时伸手到衣服里去摸那项圈。手触着项圈,在他就是幸福了。他想着想着,但不知想的什么,而脚带着他在史家桥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在他是琐事,他完全不愿意去注意。

一种紧急的步声,忽然在他的耳内响了,他回转头去看,一个男子气喘喘地追了上来。那确像孩子的叔叔,面上有一个伤疤,名字叫做万福。

阿长有点惊慌了。他定睛细看,面前还是史家桥,自己还没有走过那条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走了这许久还在这里!”他想。

但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头上的盘子扑的被打下了。万福已扯住了他的前胸。

“贼骨头!”愤怒的声音从万福的喉间迸了出来,同时就是拍的一个耳光,打在阿长的脸上。

“怎么啦?”

“问你自己!”万福大声说着又是拍的一个耳光。

阿长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发热了。他细看万福,看见他粗红的脸,倒竖的眉毛,凶暴的眼光,阔的手掌,高大的身材。

“还我项圈!”万福大声的喊着。

“还给你!……还给你!”阿长发着抖,满口答应着,就从怀里揣了出来。

“但你赔我大饼!”阿长看看地上的饼已踏碎了一大半,不禁起了惋惜。

“我赔你!我赔你!瘟贼!”万福说着,把项圈往怀一塞,左手按倒阿长,右手捻着拳,连珠炮似的往阿长的背上、屁股上打了下去。

“捉着了吗?打!打死他!”这时孩子的母亲带着几个女人也来了。她们都动手打起来。万福便跨在他的头上,两腿紧紧的夹住了他的头。

“饶了罢!饶了罢!下次不敢了!”

打的人完全不理他,只是打。阿长只好服服贴贴的伏在地上,任他们摆布了。

但智慧是不会离开阿长的脑子的。他看看求饶无用,便想出了一个解围的计策。

“阿呀!痛杀!背脊打断了!腰啦!脚骨啦!”他提高喉咙叫喊起来,哭丧着声音。

“哇……哇!哇……哇哇!”从他的口里吐出来一大堆的口水。

同时,从他的裤里又流出来一些尿,屁股上的裤子顶了起来,臭气冲人的鼻子,——屎也出来了!

“阿呀!打不得了!”妇人们立刻停了打,喊了起来,“尿屎都打出了,会死呢!”

连万福也吃惊了。他连忙放了阿长,跳了开去。

但阿长依然伏在地上,发着抖,不说一句话,只是哇哇的作着呕。

“这事情糟了!”万富嫂说,牵着一个妇人的手倒退了几步。

“打死是该的!管他娘!走罢!”万福说。

但大家这时却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得退了几步,又远远的望着了。

阿长从地上侧转头来,似乎瞧了一瞧,立刻爬起身来,拾了空盘,飞也似的跑着走了。一路上还落下一些臭的东西。“嘿!你看这个贼骨头坏不坏!”万福叫着说,“上了他一个大当!”

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了。

在笑声中,阿长远远地站住了脚,抖一抖裤子,回转头来望一望背后的人群,一眼瞥见了阿芝的老婆露着两粒突出的虎牙在那里大笑。

“我将来报你的恩,阿芝的老婆!”他想着,又急促的走了。

约有半年光景,阿长没有到史家桥去。

他不再卖大饼,改了行,挑着担子卖洋油了。

一样的迅速,不到两个月,他的两肩非常适合于扁担了。沉重的油担在他渐渐轻松起来。他可以不用手扶持,把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或从左肩换到右肩。他知道每一桶洋油可以和多少水,油提子的底应该多少高,提子提很快,油少了反显得多,提得慢,多了反显得少。他知道某家门口应该多喊几声,他知道某家的洋油是到铺子里去买的。他挑着担子到各处去卖。但不到史家桥去。有时,偶然经过史家桥,便一声不响的匆匆地穿过去了。

他记得,在史家桥闯过祸。一到史家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有点慌张。但那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闯了这样的大祸,是谁的不是呢?——他不大明白。就连那时是哪些人打他,哪个打得最凶,他也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一个人:露着两粒突出的虎牙,在背后大笑的阿芝的老婆!这个印象永久不能消灭!走近史家桥,他的两眼就发出火来,看见阿芝的老婆露着牙齿在大笑!

“我将来报你的恩!”他永久记得这一句话。

“怎样报答她呢?这个难看的女人!”他时常这样的想。

但智慧不在他的脑子里长在,他怎样也想不出计策。

“卖洋油的!”

一天他过史家桥,忽然听见背后有女人的声音在叫喊。他不想在史家桥做生意,但一想已经离开村庄有几十步远,不能算是史家桥,做一次意外的买卖也可以,便停住了。

谁知那来的却正是他的冤家——阿芝的老婆!

阿长心里有点恐慌了,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阿芝的老婆。

阿芝的老婆似也有点不自然,两眼微微红了起来,显然先前没有注意到这是阿长。

“买半斤洋油!”她提着油壶,喃喃的地。

“一百念!”阿长说着,便接过油壶,开开盖子,放上漏斗,灌油进去。

“怎样报复呢?”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的提了给她。但智慧还不会上来。

“哙哙!还有钱!”阿芝的老婆完全是一个好人,她看见阿长挑上了担子要走,忘记拿钱便叫了起来,一只手拖着他的担了,一只手往他的担子上去放钱。

在这俄顷间,阿长的智慧上来了。

他故意把肩上的担子往后一掀,后面的担子便恰恰碰在阿芝老婆的身上。碰得她几乎跌倒地上,手中的油壶打翻了。担子上的油泼了她一身。

“啊呀!”她叫着,扯住了阿长的担子。“不要走!赔我衣裳!”

“好!赔我洋油!谁叫你拉住了我的担子!”

“到村上去评去!”阿芝的老婆大声的说,发了气。

阿长有点害怕了。史家桥的人,在他是个个凶狠的。他只得用力挑自己的担子。但阿芝的老婆是有一点肉的,担子重得非常,前后重轻悬殊,怎样也走不得。

“给史家桥人看见,就不好了!”他心里一急,第二个智慧又上来了。

他放下担子,右手紧紧的握住了阿芝老婆攀在油担上的手,左手就往她的奶上一摸。阿芝老婆立刻松了手,他就趁势一推,把她摔在地上了。

十分迅速的,阿长挑上担子就往前面跑。他没有注意到阿芝老婆大声的叫些什么,他只听见三个字:

“贼骨头!”

阿长心里舒畅得非常。虽然泼了洋油,亏了不少的钱,而且连那一百念也没有到手,但终于给他报复了。这报复,是这样的光荣,可以说,所有史家桥人都被他报复完了。

而且,他还握了阿芝老婆的肥嫩的手,摸了突出的奶!这在他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女人的肉是这样的可爱!一触着就浑身酥软了!

光荣而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