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早弃哀痛成疾——鬼差误捉遭了一场奇祸——中途脱逃又受意外之灾

阿长的母亲真是一个不能再好的人了。她为了阿长,受尽了甜酸苦辣。在他父亲脾气最坏的时期中,她生了阿长。那时她连自己的饭也吃不饱,却还要喂阿长。当阿长稍稍可以丢开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做短工,洗衣,磨粉。夜里回来磨锡箔,补衣服,直至半夜,五更起来给他预备好了一天的饭菜。阿长可以独睡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长做,半月一月回家一次。她的工钱是很少的,每月不过一元或一元二角。但她不肯浪化一文,统统积储起来了。因此,当阿长的父亲死时,她有钱买棺材,也有钱给他超度。阿长这一个妻子可以说是她的汗血换来的!她直做到五十八岁,断气前一个月。家里只有两间房子,连厨房在内。阿长有了老婆,她就让了出来,睡在厨房里,那里黑暗而巨狭小,满是灰尘,直睡到死。

她不大打骂阿长,因为她希望阿长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咳,畜生呀畜生!脾气不改,怎样活下去呀!”阿长做错了事情,她常常这样唉声叹气的说,这“畜生”两字,从她口里出来很柔和,含着自己的骨肉的意思。“坏是不要紧的,只要能改!我从前年轻时走的路也并不好!……”

听着他母亲的劝告,阿长只会低下头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母亲不常生病,偶然病了,阿长便着了急,想了种种方法去弄可口的菜来给她吃。

她最后一次的病,躺了很久,阿长显然失了常态了。

他自己的面色也渐渐青白起来,言语失了均衡,不时没有目的的来往走着,一种恍惚的神情笼罩了他。

随后他也病倒了。他的病跟着他母亲的病重起来,热度一天比一天高,呓语说个不休。

“妈,我跟着你去!”

一天下午,他突然起了床,这样的说着,解下裤带,往自己的颈上套了。

那时旁边站着好几个人,都突然惊骇起来,不知怎样才好。

他的妈已失了知觉,僵然躺在床上,只睁着眼,没有言语。

阿长的舅舅也站在旁边,他是预备送他姊姊的终来的。他一看见阿长要上吊,便跳了起来,伸出左手,就是拍拍的三个巴掌:

“畜生!”他骂着说,“要你娘送你的终吗?”

阿长哄然倒下了,从他的口中,吐出来许多白的沫。他喃喃的说着:

“啊,是吗?……娘西匹!……割下你的头……啊,这么大!……这么大!……我姓陈……阿四……啊呀!我不去……我不去!……吓杀我了,吓杀我了!……”

“阿长!阿长!”旁边的人都叫了起来,他的妻子便云推扯。

“啊,不要扯我!……我怕……我不去……饶了我罢!……”阿长非常害怕的伸着两手,推开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的两眼陷了进去,皱着面孔,全身发着抖。

这样的继续了很久,随后又不做一声的躺着了。

但不久,他大笑了。

“哈哈哈!……不要客气……四角……对不住,对不住……哈哈哈!……来吗?……”

大家都非常担忧,怕他活不下去,又恐怕他母亲醒过来,知道阿长的病势。于是大家商议,决定暂时把阿长放到楼上的柴间里去,让他的母亲先在房间里断气。他们相信,阿长的母亲就要走的,阿长怎样的快,也不会在她之先。

“妈!妈!……带我去!……”阿长不时在楼上叫着说,好几次想爬了起来,但终于被别人按住了。

到了晚上八点钟光景,楼下的哭声动了。

阿长的母亲已起了程。

在楼上照顾阿长的人也都跑了下去,暂时丢开了阿长,因为阿长那时正熟睡着。照规矩,阿长是应该去送终的,但他的病势既然这样的危险,也只有变通着办了。他母亲不能得他送终,总是前生注定的。

过了许久,底下的人在忙碌中忽然记到阿长了。

但等人跑上楼去,阿长已不在那里!

他到哪里去了呢,阿长?

没有谁知道!

大家惊慌了!因为他曾经寻过短见!他说他是要跟着他母亲一块去的!

到处寻找,没有阿长的踪迹。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阿长,曾在屋上爬过,经过几家的楼窗,一一张望,往大门上走了去……

这显然是阿长去寻短见了!

大家便往大门外,河边,街上去寻找。

但那些地方都没有踪迹。

只有一个住在河边的人说,他曾经听见河边扑通的响了一声,像一块很大的石头丢下水中……

呵,阿长投河了!显然是投河了!

纷乱和扰攘立刻迷漫了易家村,仿佛落下了一颗陨星一般。他们都非常的惊异,想不到阿长这样坏的一个人,竟是一个孝子!以身殉母的孝子!这样的事情,在易家村还不曾发生过!不,不,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在这些村庄上!

第二天,许多人顺着河去寻阿长的尸首,不看见浮上来。几个人撑着船去打捞,也没有捞到什么。附近树林和义家地也找不见踪迹。

阿长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亲叔伯,没有亲兄弟,亲姊妹,阿长母亲已躺在祖堂里,这收殓出葬的大事便落在他舅舅的身上了。阿长没有积储什么钱,就有,也没有交给谁。这个可怜的母亲到死时只剩了十元自己的血汗钱。她又没有田或屋子可以抵卖,而阿长的舅舅的情形也半斤等于八两。没有办法,只有草草收殓,当日就出葬了。她已绝了后代,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过继是不会有人愿意的,可怜的女人!好好的超度,眼看做不到,只有请两个念巫代替和尚罢!至于落殓酒,送丧酒自然也只好请族人原谅,完全免去,因为两次照例的酒席费实在没有人拿得出。谁肯给没有后代的人填出三四十元钱来?以后向谁付呢?阿长的老婆决不会守一生孤孀!

于是他母亲的事情就在当天草草的结束了。

冷落而且凄凉。

第三天清晨,天刚发亮,种田的木生的老婆提着淘米篮到河边去淘米了。

大门还关着,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到门边,她突然叫了起来,回头就跑!

她看见大门边躲着一个可怕的影子!极像阿长!一身泥泞!

“鬼啦!鬼啦!……”她吓得抖颤起来。这显然是阿长的灵魂回来了!

邻居们都惊骇起来,一听见她的叫声。

木生赶出来了。他是一个胆子极大的粗人。他一手拿着扁担,大声的问:

“在哪里?在哪里?”

“不要过去!……阿长的灵魂转来了!……躲在大门边!……”她的老婆叫着说。

木生一点也不害怕,走了拢去。

“张天师在此!”他高声的喊着。

阿长发着抖,蹲下了。他口里颤声的说:

“是我,木生叔!……人!”

木生听见他的话,确像活人的声音,像子也一点没有改变,他有点犹疑了。他想,阿长生病的时候原是有点像发疯,或许真的没有死。于是他拿住了扁担,问了:

“是人,叫三声应三声!……阿长!”

“噢!”

“阿长!”

“噢!”

“阿长!”

“噢!……真的是人,木生叔!”

木生叔相信了。但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方法。鬼是最怕左手巴掌的,他想,如果是鬼,三个左手巴掌,就会消散。于是他决计再作一次证明。

他走近阿长,拍的就是一个左手巴掌,口里喊一声:

“小鬼!”

阿长只缩了一缩身子,啊呀响了一声。

拍的又是一个巴掌,阿长又只哼了一声,缩了一缩身子。

第三个巴掌又打下去了,阿长仍整个在那里。

“我受不住了,木生叔,可怜我已受了一场大苦!……”

这时大门内的人都已聚在那里。他们确信阿长真的没有死。

阿长的舅舅因为阿长的老婆日后的事还没有排布好,夜里没有回去,宿在邻居的家里。他听见这消息,也赶到了。

他走上去也是拍拍拍三个左手巴掌,随后扯住阿长的耳朵,审问起来:

“那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说出来!”

阿长发着抖说了:

“昨夜,——前天夜里,舅舅,一个可怕的人把我拖去的……把我拖到河里,按在河底里,灌我烂泥,又把我捆起来,拴在乱石里……我摸了一天河蚌……真大,舅舅,河蚌像甑大,螺蛳像碗大……好些人都在那里摸……我叫着叫着,没有一个人救我……后来我想出了法子,打碎一个蚌壳,割断绳,……逃上岸……走了一夜,才到家……”

许多女人都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阿长的身上的确都是烂泥,面孔,头发上都是。

“这一定是鬼差捉错了!”

“也许是他命里注定要受这场殃!”

但阿长的舅舅却一点也不相信。他摇着头,怒气冲冲的睁着眼睛,说:

“狗屁!全是说谎!解开衣裳看过!”

阿长的舅舅的确了解阿长最深,这也许是他的姊姊生前常常在讲阿长的行为给他听的缘故吧。

在阿长的衣袋里,他找到了铁证:那是一包纸包,一点也没有湿,打开来,里面有十二元钞票!

“瘟东西!真死了还好一点!你骗谁,河里浸了一天一夜,钞票会不湿!连纸包都是干的!你想把这钱藏起来,躲了开去,免得你娘死了,把你的袋口扯大!贼骨头!瘟东西!……”

他提起拳头连珠炮似的打了起来,两脚乱踢起来。许多人围拢来帮着打了,打得阿长走路不得。

但这十二元钞票,最后毕竟属于阿长了。因为虽然人家把它交给了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毕竟是他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