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母,为家庭的名誉,我只好隐忍一切,只好抱达观;一句话,我是牺牲自己以成全他人,要这样才能保持一家的和平;所以全家人都称赞我的洪量,我的美德。但是这个洪量这个美德于我有什么益处呢?何况我的“隐忍”决不是自己甘心情愿的隐忍,而我的达观也是不彻底的达观;无可奈何的隐忍和达观原是消极的,绝不是根本的大悟。我是人类,我是有活力的生物,有血,有泪,也有欲。叫我过严冬时的枯木般的生活,我是不能忍受的。没有办法时可以隐忍,可以假作达观,但反转来说,如果有方法时,那就不能隐忍,也不抱达观了。像我这时候的处境,真的全无办法了么?

我的隐忍完全不是我愿意的,我只在相当的期间内抑制住我的快要激发的感情,绝不是消灭。我的胸里也常常会燃起嫉妒之火来。嫉妒本来也有种种:①自己是完全对的,对手方是完全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②自己也有几分不对的时候起的嫉妒。这两种嫉妒一般占最多数。我的嫉妒是属于前者,我是内省不疚,所以我是强者,不论从哪方面说,母亲、姐姐及丈夫对我都不敢有一言的辩驳;外表看来我明明站在胜利者的地位,但我仍觉得我的精神是屈服的,受着周围的压迫。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这确是千古不变的格言。我觉得单以理论去驳倒反对我的人们,这不过是一时的折服,而非永久的服从。以情害理,因感情而磨灭真理固然不可,但是人类还是有情感的动物,欲使反对自己的人们折服自己,除用理论去斗争外似宜辅之以虚心坦怀才能达到目的。从事谩骂,徒事攻击,那不但不能使对手方折服而且会引起第三者的反感,结果会失却多数的同志或同情者。

要有绝对的势力,须得到多数的民众的拥护。是非曲直可以不问,只要是占多数的方面,就可以得到胜利,明明是他们不正,但是他们占多数而我只一个人。不错,他们现在是一同拜倒在我的脚下表示降服,但是他们之服从我敬畏我,完全是因为我能做牺牲的偶像。换句话说,我要做偶像,我要沉默,否则他们决不服从我,不敬畏我。你们想,像这样,我还算得是个自由的人么?

不过我也有同志,阿喜即是我的同志,阿喜常走到我面前来,流着热泪说:“少奶奶你该快些拿出一个主意来!”阿喜看见我有话想说不敢说,每天只受他们三个人的愚弄,连她看见都忍受不下去了。她的愤怒有时候竟向姐姐的女仆爆发出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的主人是能够高声响气说话的人么?你知道谁在庇护着你们?要不然,社会上当你们是怎么样的人了?”

我听见过好几次阿喜这样地骂阿定。我每次听见,阿定叱骂她不该多嘴多舌。好胜爱强的她,每次给我骂了后,就跑到庭园的一隅去啜泣。她的心是十分忠直的,不过性情急躁,也有些地方是很幼稚的。我又常看见,她在洗衣裳的时候,只呆呆地双手按着脚盆沿,在流眼泪。当然她完全是为我流泪啊!

她的装束还是少女的,看她的侧脸,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争论起事来,她决不肯让点步。

有一次她又这样来劝我:“不叫大小姐出去,那就你自己离开他们好了。”

我也并不是不曾这样想过,因为照这样放任下去,是没有了结的一天。

阿喜还常常到我的睡房里来报告:

“少奶奶,少爷又到大小姐房里去了。”

不问有没有这样的报告,我原来还是疑心着丈夫和姐姐定在继续那种关系。不管丈夫如何地向我发誓,我还是不能相信。

有时候我半夜里起来打开门一看,不见丈夫的影儿;有时候姐姐说到亲戚朋友家里去歇宿,那晚上丈夫定很迟才回来;像这些事实都会使我妒恨而感着不安的。没有这样经验的女人绝不会知道此中的苦况,同住在一家屋里,丈夫在那边和另一个女性不知在做些什么事体,你们试想一想做妻子的人是如何难堪的哟!受了他们的欺骗,受了他们侮辱,我已经有无穷的怨愤和悲恨了。其次难堪的是丑恶的性的联想,差不多要使我苦闷至于发狂,我只是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苦闷。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有逃到彩英的房里来,想由彩英去解除我的苦闷。乳母袒着健康的胸脯,露出富有筋肉的臂膀,睡在彩英的身旁。彩英像可爱的洋囡囡般地,

双手高举着近肩膀边,也甜蜜地睡着了。我尽情地在彩英的小小的圆形的手上和颊上接了一阵热烈的吻。

但我的苦闷还是不能完全地因此而忘却,因为做母亲的感情和做人妻的感情完全不同。做母亲的感情是绝对的纯洁的爱,至于做人妻的感情是有性欲,也有斗争。

“但是我还是每天看着丈夫的放荡而不敢说话。”

我想到这点,我就痛切地感着非快把这件事解决不可了。

我终于跑去向母亲商量。

“你老人家要想个办法才好。”

母亲也因为他们的关系仍在继续而痛心,并不是不替我抱同情,不过她是个瞬间的享乐者,如果当天能够平安过,纵令告诉她明天会有大祸临头,她也是一点不管的。我一向她提出问题,她当时像狼狈得很不堪的,但到了第二天她又完全忘记了,像没有那一回事般的。

“还是我搬出去住吧!”

到后来我终于这样对母亲说了。

“你那样做,宣传出去了还成个样子么?你走了,梅筠还能够住在家里么?”

“那就请姐姐搬出去好么?”

“当然那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不是她本人愿意,弄出了什么长短,那么,卓民也要离开这家了。”

“母亲尽是同情于做错了事的人们,对我反没有半点同情,也算公道么?”我这样说了。

“因为做错了事的人自暴自弃,我反转怕他们。”

母亲这句话倒是真心说出来的,她的确是怕他俩搅乱了家庭的和平,败坏了世家的家声。

“那你料定我就不会自暴自弃么?”

我冷冷地这样讽刺母亲。在这瞬间我感到一种力了,是什么力呢?简单地说是:“一个人若太爱和平了,结局只是自己吃亏。”

我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至今日为止,我总是取消极的态度,只是一个人沉闷着思索。但是到现在想一想,自己是理直气壮的,为什么对他们反转要表示屈服呢?我也狠狠地闹一闹吧。

父亲如何气恼,世间如何毁骂,我是再不管了,也不怕的。过了几天,我试着考察考察我的周围的人们,我不能不吃惊,因为没有几个对我抱同情的人。

母亲、丈夫和姐姐因为自己有了缺点,对于家里的佣人,不能不尽情讨好;底下人纵有错误,也不敢直情地指摘,而只是用怀柔手段了。至于我呢,因为自信理直气壮,对于丈夫和姐姐又没有好气,有时不免迁怒到佣人身上去,所以对底下人气性来时,都不客气地斥骂。其实我并不是真骂他们,只是对丈夫和姐姐的压迫的一种反抗的表示而已。

嗣后,我常常跑到外面去玩,也不再和他们一同吃饭了。圆满主义者的父亲,常常要和家人聚在一块吃饮食,谈谈笑。我连这样的家庭恳亲会也不参加了。

对一切的人们反抗,是一种很痛快的事。但这不过是我的长期间的抑郁和烦闷的爆发。古人的教训是,不该迁怒他人。

其实我哪里敢迁怒于他人,不过每日每夜都狂闷着的我,若不对那些人发泄发泄,我不但置身无地,并且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既然这样常常怒骂人,他们便也对我没有好感了。结果,我是树了不少的敌人,底下人尽都嫌恶我了,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女仆和雇工们对于正邪是完全没有判断力的,也不知道尊重人的意思,更不会原谅人的苦衷。只有称赞他们,待他们好,给小利给他们的就是最好的主人;纵令犯了罪恶,他们还是爱戴他的。

女仆们最初看见姐姐私占了我的丈夫,我还在隐忍,一句话不说,她们还是女性,对于我的苦衷原抱有多少同情的,但到后来看见我的气焰这样高,常常表示反抗的严厉的态度,他们便对我失掉了同情。不单女仆,社会也是一样。天下哪里有什么是非,哪里有什么真理,所谓舆论,只是由利害关系决定的。

你们不看看那些有名的大报章?它们的记事哪一项是真实的。对于表面的情形固然大书特书地登载,但对于潜伏在里面的真相,却一点不加以探求。像这样哪里能够代表真正的舆论呢?

还有一个很好笑的例,我在这里说出来给你们解解闷吧。

A、B和 C都是朋友,有一次 A和 B间发生了意见,C便出来自负排难解纷的责任,写信告诉 A说:“听说你和 B间,意见有点参差,让我来替你们解释一下吧。”憨直的A,信以为真,便把 B如何的误解他的经过告诉了C,他没有预想到 C只吃了 B的一顿饭便会把他的自告奋勇的责任丢开,只把 A的信暗地里给 B看,以报答 B的一饭之恩,所谓解释反增加了 A和 B间的纠纷。你们想想看,只是一饭之恩,便可以左右人的意识。这就是近代的世界观哟。

我又常常把我自己所熟悉的事实和同时载登在大报章的两两比较,知道所谓代表舆论的机关,决不会赤裸裸地把社会的真相告诉我们的。所以我每看见一种用大号字标题登出的新闻,还是这样想。

“这个记事也定是捏造出来的。”

到后来我四面都是敌人了。为我表同情而孤军奋斗的,只有一个阿喜。男仆方面对我表同情的,只有一个颜筱桥。他虽然不多说话,但常常留心我身上的事情。他和阿喜也很要好,阿喜有时想哭,便走到筱桥房里去尽情地痛哭。

我的心更加悲哀,更加孤寂了。我渐渐地失了全家的人心。姐姐方面反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仆人们都重爱姐姐了。

到了夜间,我的苦闷愈加猛烈,有好几次我很严厉的叱责卓民,质问卓民;但他只是抵赖,完全否认,他说他已经早和姐姐断绝了关系。

每次和丈夫争辩,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到后来只说嫉妒甚深的几句话做结论罢了。这是愈使丈夫知道我是黔驴技穷了。

有时我也想过自杀,有时又想脱离了家庭跑出去过浪漫的生活。受着猛烈的嫉妒的压迫,终于不堪其苦常没有目的地跑出外面去玩。但我喜欢到的地方,只是古寺、墓地和寂寞的园林。孤独的我走到这些幽寂的地方,独自徘徊,重新咀嚼孤独的滋味,这时候泪珠自然而然地一粒粒地掉下来。这眼泪可以冷息我的头脑,我重新感着悲痛,思念父亲,思念彩英,于是又静悄悄地回到家里来。

因为我常常一个人出去,跟在我后面暗暗地监视着我的,便是颜筱桥。母亲看我的脸色不同,又说要出去时,她便叫颜筱桥跟了我来,看我到什么地方去。经一点钟两点钟之久,他都远远地看守着我,因为走近来时,怕我骂他。

我每次跑出去,全家人都很担心。我看见他们担心,心里便感着痛快,才得到一点点的安慰。我觉得叫他们一同担心,叫母亲和丈夫忧虑,自己便感到一种满足;其实这也不过是欺骗自己的无聊的安慰。

因为想多叫他们忧虑,我也渐渐很多滥乱的举动了。有时我半夜里跑出去,有时叫了街车,脱离了筱桥的监视,一个人赶到海口,在旅馆里歇了一夜才回来。

但是我这样的复仇的行动,结果只是增加了人们的反感罢了,又是黔驴技穷了。母亲和丈夫早看惯了我的这种虚吓手段,一点不惊了。我愈滥乱地做,回家后愈觉得不好意思和他们见面了。

到后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完全像一只投身到蛛网上去了的黄蜂儿。我最先看见蜘蛛和黄蜂斗争,黄蜂得胜,蜘蛛向左逃避再向右逃避,黄蜂得意地在猛烈地呐喊。但蜘蛛很巧妙地躲过了黄蜂的锋锐,而在黄蜂的周围张起罗网来。蜘蛛很敏捷地在左右转动,不一刻,网罗张成功了。

黄蜂,到后来,就不知不觉地陷落在蛛网的正中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不能振舞她的双翅了。黄蜂虽然提着有锐利的剑,但终无所用,冤死在蜘蛛的罗网上了。我正和这只黄蜂相似,父母和家声是束缚我的罗网,姐姐和丈夫就是狡猾的蜘蛛,躲在这罗网之后,静静地望着我郁死在罗网中。像这个样了,我要怎么样才好呢,该取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呢?家中的人们又尽是我的敌人!

对于这件事,我想仔细地加以思考,我打算到M山去住三四日才回来。

“我也陪你一道去,在那边痛快地耍几天。”

卓民这样对我说。但我看透了他是假意的,没有倾听的必要,我还是一个人搭了火车赶到 M山来。

那晚上睡在 M山洋房里的我,真是凄惨。我因为不想听也不想看家里的那些讨厌的事,才到 M山来的。但是在这里除了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之外,不见一个人影,坐在像古刹般的小洋房里,听着山风呜呜地吹;你们想,那是如何的凄凉惨淡的景况啊!我一夜不曾合眼,我的心仍然跑回老家里去了。

“卓民和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在家,他俩更无所顾忌的……”

由这样的开始想,跟着便有种种的联想,这些想象使我由头到脚都战栗起来,比在家中时更加苦闷了。

卓民还是没有跟着来,我当然不望他来,但是又禁不住要恨他对我的完全无关心的态度。

我决意复杂了,决意向他们宣战了,我想给丈夫和姐姐以一个致命伤。

但翻想一番,又觉得自己是十分矛盾。我不是已经表示恕宥他们了么?为什么又说复仇呢?不过说要复仇我还是有口实,卓民不是向我发了誓不再和姐姐继续丑的关系么?现在他背了誓约。我要捉住他们还在继续丑关系的真赃确据,他们才哑口无言。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 M山。我不即回家,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大剧院去看戏,我打算到夜里才回家里去的,下半天只好在剧场里混过去。其实我也无心看戏,只希望时间快快地飞去。我买了楼上的头等票。我只是在梦中般地望着舞台,我只看见装束华丽的男男女女,我只听见锣鼓喧天,此外再没有细听,也没有细看了。我只觉得满肚子的闷气。

我无论到什么地方,精神都是一样的痛苦哟!

第一幕演完了,等到第二幕开幕还有十分钟,我想到食堂里去吃点饮食,站了起来望望下面,看见由舞台前数去第三列正中的席位前立着一个人,西装的外衣襟上插着一朵红花。我胸口跳动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是姐姐的背影,姐姐旁边的是背项微屈的母亲。卓民先离开席位,让出路来叫母亲前头走,他和姐姐在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话。他们走向外边,在人群中消失了。

“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他们眼中完全没有我了!”

我这样地对自己说,但身子一时动也不曾一动了。

开幕的铃响了,我又看见他们三个回到原来的席位坐下去。我在后面看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难逃我的观察。电灯熄了,接近舞台的部分更能引人注目,我看见卓民时时伸首到姐姐的颊边去,不知说些什么话。

卓民的手巾有时给姐姐拿了去,有时又交回到卓民手中来。

“他俩才是一对夫妻呢!”

我这样想,像这样的场面岂不是上帝的恶作剧吗。我的胸口像快要燃烧了,我的苦闷也不是可以言语形容的。但只一瞬间,我的心里又渐渐变了。我希望他们间有更露骨的举动,不然不够刺激,不能叫我感着痛快。大概是希望他们的态度愈露骨,自己的复杂心也就会愈紧张起来的缘故吧。

我决意先回家去,慢慢地想出一个计划来。但是坐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家里,是异常危险的,还想得出什么好计划来?我有点动作,他们马上会去报告给母亲、姐姐和卓民吧。

等到戏幕全体演完,真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我想先走不看他们,但同时又舍不得不看。偷看他们,给我以一种苦闷,同时又给我以一种快感。

“他们两个有这样的行动,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是母亲太可恶了。她以为我不在家,便可以枉作枉为。出身微贱的女人到底难免露出她的本色来啊。”

看见母亲公然承认姐姐和丈夫的关系,我更看轻她的人格了。虽然说是青楼出身的人,但对于正邪总该有点辨别,纵令说是对姐姐的同情,但也不该怂恿他们幽会,不该奖励他们继续奸通的罪恶。

姐姐出嫁了的,我才是祝家的承继者,但母亲对被离婚了回到母家来的姐姐像特别怜惜,特别同情。当然,我对姐姐的身世也极表同情,但关于这件事他们三个不该串通一气来谋我啊。母亲如果能够出来稍稍主张公道,对他们正告一下,那么他们或者会敛迹些。母亲今天竟公然陪他们出来看戏,那么他们的罪恶不是由母亲怂恿成的么?母亲真太无理性了,由无理性而至无耻。

戏演完了,我急急地先走出来,叫了汽车先赶回家中。叫车夫开足速力,驶到街口,就下车来,打发汽车走了,自己偷偷地走进家里来。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回来。我由侧门走进,想穿到庭园里去。Basie看见我,向我身上扑来,它抓抓我的衣脚,舔舔我的手腕后,低下头去在地面旋转着跳。我怕它惊动了家里的人走出来,给他们晓得我回来了不很妥,于是我装出捡石子打它的样子去赶开Basie。由庭园转到后层了,女仆们的房里没有半点声息,我靠近玻璃窗望了望里面,三个女仆都在歪卧着打瞌睡,此外听得见的是嘤嘤嗡嗡的蚊的啼音。

我想阿喜在做什么事情呢?乳母和彩英又怎么样了呢?我边想,一边走回中堂左的厢房里来。因为天气热,门扉没有闩,乳母和彩英都睡得很熟了。坐在她们床边的是阿喜,她正襟危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的还带点稚气的脸上,满泛着愁色。她看了看彩英的脸后,就低头叹息。我如不在家,就有许多人欺侮她,她常逃到乳母房里来。我觉得她真是可怜。

我正在偷看她们,忽然听见汽车的音响,我站在内屏风后,偷望她们回到大门前来的模样。汽车横停在大门前,卓民先走出来,他先牵着姐姐的手让她出来,然后再牵母亲的手。他俩的样子俨然夫妻般的了。女仆们和家丁们尽走出来恭恭如也地迎接他们。他们三个进来了,大门便上了锁,门廊的电灯也马上关熄了。

他们大概衣服也无暇穿换,都聚在客堂里在开始批评今天所看的戏吧。我也不高兴再去窥探他们的状况了。

我在后堂屋里黑暗的一隅,坐了一个多时辰,蚊子成群猛烈地来袭击我,为要避蚊子的攻击,不能不起来在堂屋里行走,但又怕给他们觉察了。我听见洗澡间里满闹热,大概是卓民先进去洗澡,其次进去的是母亲或是姐姐,我可不晓得了。

夜渐深了,听见好几处闩房门的音响,忽然听见—阵说话的声音和足音但突然地又停息了。屋里各廊下的电灯全熄了,坐在后堂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漆黑了。我真有点害怕,我想又到了他们犯罪的时刻了。我在女仆房间前走过时,听见三四个呵欠,随后又听见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只一瞬间,又没有声息了。我横过了天井走到通到新洋房的楼梯下,轻手轻脚地攀上去,走到姐姐的睡房前来了。

姐姐房门首挂的是青竹帘,从天花板正中吊下的是一盏有绿纱罩的电灯,映着不住地给凉风拂动着的青色纱蚊帐,真是另具一种柔情,十分好看,从那边骑楼口,常有南风吹进来。

我站在门外黑暗的一隅,房里一切模样都明了地看得见。我的胸部轰动起来,全身的热血也像尽涌上头部来了。双足不住的战抖,上下齿也不住地互相打击。

“你们说,你们早断绝了关系?等下我就拿出证据来给你们看吧。”

我觉得对他们复仇的时机迫近目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