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天所谓红灯教扑城,才是这么一回事。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东门城门洞正值轿子、挑子、驮米的牛马、载人运物的叽咕车、小菜担子、鸡鸭担子、大粪担子,以及拿有东西的行人、空手行人,内自城隍庙,外至大桥,摩肩接踵,万声吆喝着挤进挤出之际,忽然有二十几个并不很壮的乡下小伙子,发辫盘在头上,穿着短衣,蹬着草鞋,人人都是铁青一张脸,眼睛好像是空而无神的,挥着拳头,在人丛中攘着闹着:“要命的让开!……红灯教来了!……我们是先锋!……”

那二十来个赤手空拳的红灯教,业已一口气混着满街逃命的人跑到城守衙门侧科甲巷,趁几家来不及关门的刀剪铺,抢将进去,把一些悬在货架上很难卖出的腰刀宝剑,以及一些尚未出锋的杀牛刀,抢在手上,没头苍蝇般直向制台衙门奔来。

红灯教着打死了好几个,带伤的路人也有一些。

登时,制台衙门前便热闹起来。全城的文武官员都来递手本,道贺,压惊。成都、华阳两县奉宪谕叫大家安定,依旧开铺子营业。而人民之来院门口、走马街一带看打死的红灯教,及互相传述消息的,真是不能计数。葛寰中的大班自然也在其中。

王藩台眼见打了胜仗,才打道回到制台衙门,面禀一切。而岑制台的马队、步队也执着犀利的洋枪,蜂拥而出。

枪响了——噼里啪啦!——还有一阵青烟。

总爷打扮好了,从墙上把绿壳腰刀取下,从鞘内好容易把那柄快要生锈的刀拔出,督着一众丘八把兵器架上的羊角叉、朴刀、矛子,拿在手上,猛喊一声,冲出来时,街上的人跑得差不多光了,铺子也关完了。城门洞丢了一地东西,大家放下家伙,搬开了一些,赶快把两扇瓮城门关上,举眼四面一找,不见半个红灯教。总爷同他的丘八才放了心,算把他们的职务做完了。

快要到院门口了,正碰着王藩台从制台衙门议了事出来,前面的执事已经跑了,旗、锣、伞、扇、官衔牌丢了一街。王藩台胆子真大,竟敢端坐在绿呢大轿内,挥着马蹄袖,叫亲兵们开枪打!

城门边卡子房的总爷,正挺着胖肚皮,站在画有一只黄老虎的木档子侧首看街。听见城门洞一乱,回头就向房里一钻,据他说,是去找家伙。几个丘八也听见喊声了,乱糟糟地来找他时,他正拿着丈把长一匹青布在缠肚皮,一面大喊:“快拿家伙去抵住!快去关城门!”

城门洞有二丈多厚,一丈多高,恰似一个传声的半圆筒,二十几人的声音在中间一吼,真有点威风!一班正在进出的人,心上本已有了个绿脸红发、锯齿獠牙的红灯教的幻影,这一来,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胆战,尽其力之所至,将轿子、担子、车子,一齐丢下,并不敢向有吼声之处看一个仔细,便四面八方一跑,还一齐如此地呐喊“快逃呀!红灯教杀来了!”呢。

却也得亏亲兵们听话,登时就把后膛枪的弹药装上。——说来也是奇迹,大宪的亲兵居然会把弹药带在身边。——疯狂的红灯教扑来,相距只三四十步了,脸是那么样地青,眼睛是那么样地空而无神,口是大张着,满头是汗,刀剑握在手上,不大习惯的样子。

一自这般红灯教拿了家伙之后,在街上才分出了谁是拼命的,谁是逃命的。并且两者也才截然分开,逃命的分在街的两边跑,拼命的结作一团在街中间跑,并一路大喊:“赶快关铺子!……我们是红灯教!……杀啰!……杀啰!……”果然,硬把一路上的官轿、差役、壮勇,以及拿洋枪的亲兵,都骇得老远地回头便跑,生怕着红灯教看见了。

葛寰中便也赶快叫跟班将轿箱取来,换穿了公服大帽,向郝达三道:“你是闲散人员,叫高贵拿手本去号房挂个号好了。我有差事的,却不能不亲自去坐坐官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