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业会虽然是以前青羊宫神会的后身,但有大大不同的两点。第一点,是全省一百四十多州县,竟有八十几州县的劝工局将货品运来赛会。经沈道台和周道台的擘画,将二仙庵大门外的楠木林,用涂了绿色的木板,很整齐、很雅致地搭盖成一条弯环曲折的街道,你从入口进去,非将这八十几处小陈列店一一看完之后,找不着出口出来。而各个小陈列店确也有许多可以观赏的东西,吸引游人的眼睛。第二点,是容许女的前来了。若干多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前绝对不许抛头露面的,而在劝业会上,竟可以得到警察和巡兵的弹压保护,而大胆地游玩观赏,并且只在进会场处分了一下男女,一到会场中,便不分了。

这种男女不分、可以同乐的情形,不但使吴鸿、黄昌邦等感觉了饱览成都妇女的美色——在他们眼睛中,成都妇女,只要年轻,只要打扮起来,几乎无一个不美,无一个不比他们故乡的女人加十倍的美。——并且使许多笼鸟般的妇女,也得此机会,将抑郁的胸臆略微开舒。如郝香芸大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香荃道:“就是他,从青羊宫起,他就看起姐姐,一直到这里;我们一进来,他也就跟了进来。我真想你骂他一顿,偏偏他又溜了。”

香荃道:“你讲男女平等,为啥子嫂嫂要来,你又不要她来呢?”

都笑了起来。二小姐通红着脸,挽着葛世妹的手,到栏杆边看花去了。

郝香芸、香荃是同着她们的哥哥郝又三坐轿到柳阴街口,包了一辆马车坐来的。他们随着人群,将楠木林中劝工局陈列店游览了后,顺路越过墙缺,来到青羊宫这面。走过八卦亭前卖细工竹器地方,大小姐忽然想起前六年,自己才十五六岁时,也是赶青羊宫,曾被几个流痞凌辱的事情。当日公共地方,那么不容许年轻妇女出来,而今哩,举眼一望,随处都是年轻妇女,也随处都有年轻男子追随着在,可是像从前那种视眈眈而欲逐逐的情形,却没有了。

郝又三笑道:“可见世道变得多了!大家的眼界也放开了!我早已对妈妈说过,淑行学堂你是可以进去的,妈妈偏不肯,只答应再过年把,叫二妹妹去投考。她说,你岁数大了,一个人在街上走路不方便。大概她脑筋里至今还想着六年前在这里的光景吧?”

郝又三笑道:“世伯刚才进来,那个向世伯鞠躬的,是什么人?”

郝又三注意一看,就是在青羊宫挨身走过的那三个。一个穿黄呢军装的,黑油油一张脸,又高又大,很粗气的。一个穿了身便衣,土头土脑的。一个顶年轻,俊俏的脸蛋上有红有白,模样儿很不错。果然也走进茶馆,坐在他们的邻桌上。

郝又三坐下,洗了脸,靠在椅背上,很舒适地向着他大妹妹道:“休息一会,我们去吃馆子,你赞成吃聚丰园吗,还是一枝香?”

郝又三只管在笑,只管在点头,心里到底有点不自在;有时回过头去,把那穿便衣的恨一眼。

郝又三也站了起来道:“等我去打招呼。”

那个穿便衣的少年顶讨厌了,一坐下来,便一双眼死盯着大小姐。一面又与同行的人低低地在说着什么话,自然是在议论她了。穿军装的和那年轻大小子有时也看她几眼。

葛寰中道:“知好色,则慕少艾。像大侄女的模样,要说看了不跟着尽看的,那真是只有一事不知的浑蛋才行。吴鸿虽然蠢,虽然土气尚未大褪,虽然眼界还未大开的乡愚,到底是个能辨妍媸的少年。……像那般女人,他一定不追踪着看了……”

葛寰中看着大小姐笑道:“你伯母的话简直不对!他若啥都不懂,他又不会从青羊宫一直把你看到这里来了!……哈哈!……你们不晓得,乡坝老儿若开了眼,比你们城里娃儿们还精灵些,还会作怪些。”

葛寰中拿指头把纸烟灰一弹道:“日本女人……”

葛寰中夫妇带着他们上十岁的小女孩,果然对着花外楼慢慢走来,一面谈说着。刚到相当远处,已听见郝又三兄妹打招呼的声气。便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也来了?很好,很好!我们也来喝碗茶,都转累了!”

葛寰中嘘着纸烟道:“那是我的一个瓜葛亲戚,姓吴,一个极没出息的乡愚,你认识他吗?”

葛寰中一进茶馆,正含着笑向大小姐走来,邻桌上那个把大小姐看得不转眼的便衣男子,猛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他鞠了一躬,脸上很有点忸怩神气。

葛太太道:“大小姐说得对。到了我们这年纪,想人家看,还不能哩。年轻姑娘,打扮出来,要不多收些眼睛回去,那才没趣啊!”

葛太太笑道:“香荃才是火炮脾气哩。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看你,只看香芸,才把你气成这样?”

葛太太同她的女儿也走了进来,堂倌与打洗脸巾的,卖点心的,都知道葛寰中是个什么人,以及他的地位。不待呼唤,早已殷殷勤勤围了拢来。于是一角茶楼上,全是人,全是声气。及至葛寰中把身边的人与事一一应酬交代清楚,来问询二小姐说些什么时,二小姐不大高兴地哆着一张大口道:“人都溜了,还说啥子!”

花丛人堆中,忽然走出几个人来,距离茶馆约莫十来丈远,二小姐已看清楚了,站起来指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道:“那不是葛世伯吗?有世伯母,还有世妹哩。”

她的哥哥道:“你的思想也变了。真的,现在讲男女平等,男的可以看女的,你们又何尝不可看男的呢?”

大小姐道:“用不着去,他们会走过来的。”

大小姐道:“妹妹就是这些不开展。我想,既出来了,还怕人家看吗?”

大小姐道:“也说不定。我们那时的胆子,真个也太小了,见着痞子,就骇得不得了。如今纵然遇着痞子,就我一个人,未见得便会骇得那样。”

大小姐遂向她哥哥说起这事。

大小姐设若还是六年前的郝香芸,必也同她妹妹一样的见解,不然,也会红着脸,羞得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了。现在,她不但神色自若,反而有点高兴样子。先把那三人看了一遍,才拍着她妹妹的肩头道:“你这才小家子气哩!别人又没走到我们桌子边来,就像哥哥说的一样,许你也那样看他们就是啦!”

大小姐红着脸笑道:“世伯真爱说笑。你不要听二妹妹胡说,会场里这么多的年轻姑娘,他哪里就专在看我!”

大小姐笑道:“你这话才怪哩!样子土苕,就不算人吗?”

大小姐正要阻拦她,她已跑了过去,拉着葛寰中的手道:“葛世伯,你问问他,为啥子尽看我们的姐姐?”

大小姐回眸一笑道:“出来了,还怕人家看吗?”

又都笑了起来。葛寰中笑道:“好!我就不说日本!不过,我还要说一句,像吴鸿这样看女人,在日本并不算一回什么事,只是在此地,风气刚开,却有点不对。”

他太太问道:“你说这姓吴的是我们家瓜葛亲戚,我咋个不晓得呢?这娃儿看起来好土气!是哪里人?现在在做啥子?”

他太太忙止住他道:“你的日本女人又来了。真是呀!随便说到啥子,总有你的日本。我们今天打个赌,赌你一天不要说日本,好不好?”

他们说话之际,三个少年恰挨身走过,都回过头把大小姐看了两眼。

他们又游过二仙庵来,感得有点累了,遂一同走到一家考究的花外楼大茶馆中。虽也是篾篷搭就,但楼板离地有三尺多高,顶上幔着白布,外面临着花圃,茶桌上也铺着白台布,一色的大餐椅子。向左是女宾坐的,凭中悬了一条低低的白纱幔,但家属男女,也可同坐一处,这是会场中的一个特点。更方便的就是有洗脸巾,热热的,又有干净的吸福烟的精白铜水烟袋,有瓜子,有点心,堂倌也很周到。就只茶钱很贵,起码一角钱一碗,不过细瓷的茶碗茶船,都很讲究。

二小姐道:“样子那样土苕,就晓得看女人。”

二小姐有点愤然,向她姐姐说道:“那是啥子人,看得真讨厌!哥哥,叫他们走开些,好不好?”

二小姐向她姐姐道:“你看,他也认得葛世伯。等我去告葛世伯,他那样看女人。”

二小姐发育得早些,快有她姐姐高了,便把大小姐衣角扯了一下道:“姐姐,有人在看你。”

二小姐低低说道:“那三个人也来了。”

“那又不同了,嫂嫂当了母亲的人,应该在家里尽她的责任,不比你们当姑娘的可以自由自便。”

“现在在进将弁学堂,还不是我的一封荐书,才取进去的。说起亲戚,那就远啦,是幺娘堂兄弟媳的娘家侄孙。”

“岂但你弄不清楚,我不是那年奉委到邛州查案,不期而遇,到羊场避雨,同场上一位年老乡约谈起,还是不晓得有吴家这门亲戚。那时,吴鸿的老子还在,倒是一个好人,种着十来亩田,安分守己的。因为就住在场外,还来看过我,一定要请我到他家里,我没有去,送了我一只烟熏鸡。那时,吴鸿不过十多岁,简直是一个啥都不懂的蠢虫……”

“如今又懂了啥吗?”他太太插嘴笑道,“光看那土头土脑的样子,就晓得是个乡坝老儿。”

“啊哟!你说到胡家那一支人马去了!多年没有来往的了,难怪我弄不清楚。”

他手之所指,正是几个小家人户的妇女,头上包着已不时兴的青洋缎帽条,穿着滚了驼肩和腰袖的葱白竹布衫,银首饰,银手钏,脚是没有放的。一个个涂得一张雪白的脸,两颊胭脂死红地巴在粉上。有两个自己提着水烟袋,还有一个执着一根红甘蔗当手杖。正说说笑笑,一步三挪地,从楼外走过。

他还接着说道:“岂不丑得可以?像这类丑女人,在日本……”

大小姐看了他一眼,他自己也警觉了,笑道:“犯了禁,犯了禁!”

他的女儿本已吃了许多点心了,走过来叫道:“爹爹,你说今天领我们吃馆子哩,咋个还不走呢?”

郝又三忙让道:“世伯同世伯母只管请便。”

“说哪里话!我早就打算请你们来耍一天,我招待。偏令尊大人总提不起劲,我以为他把鸦片烟吃少了,精神更要好些,却不晓得反而衰老得多。令堂也是那样不好,瘦多了,我上前天见着,把我骇了一跳。倒是令叔,纳了宠后,心安理得,也发了体,听说要生娃娃了,是真的吗?”

郝又三摇了摇头。跟着便说道:“世伯打算吃哪家馆子?”

“聚丰园吃大餐去,好吗?”

他太太道:“吃大餐,你不要也去闹个笑话,招傅樵宝儿的《通俗报》登出来,才好看哩!”

葛寰中大笑道:“我何至于有此!”

郝又三问是啥子笑话。

“你没有看《通俗报》吗?”

“我讨厌傅樵村这个人,太乱了一点,一个《通俗报》出版了两年,从没有继续出上三个月,隔不多久,又停版了。其实也没啥看头,只是一些诗钟灯谜,我真想劝他不要办了。”

“你却错了。傅樵村之为人,乱只管乱,其实未可厚非。第一,他舍得干;第二,他不怕人家非议;第三,他能得风气之先。你只看他桂王桥那个公馆门口,挂了多少招牌,办了多少事情,又是报馆,又是印刷所,又是图书社,又是代派省外书报的地方,又是通俗讲演所,又是茶铺,他本人还在里面住家。通共只一正两厢,一个过厅的房子。叫别人来,简直是不可一朝居的,而他居然干得很有劲。其可钦佩处,在此,一班人诋毁他的,也在此。公心评论起来,他不要心心念念想做官,不要光拿这些事来做幌子,他一定是有成就的,像在……”

他又想说“像在日本”的了,却着郝香荃打断了,她急于要知道吃大餐闹的笑话。

她的葛世伯母叙说出来,才是前几天的事。有两个温江县乡坝老儿,是两亲家。听说劝业会办得比皇会还热闹,不觉动了心,两个人各揣了二百钱,就坐叽咕车赶到会场。游了半天,高兴得很,恰恰肚子饿了,便钻进聚丰园去。只说像乡场上的馆子,顶多吃二百钱就完了事的,不想一顿大餐连洋酒,吃下来一算,五块多钱。把两亲家骇坏了,先说堂倌欺负他们,后来竟大哭起来。闹到周道台晓得了,将两亲家喊去,数说了一顿,替他们给了钱,这场戏才下了台。

二小姐大笑道:“我代那两亲家想来,倒也值得,哭一顿,遭人说一顿,到底玩了阔了。葛世伯,你请我们去,该不要我们哭吧?”

葛寰中笑着站了起来道:“说不定哩!我身边还没有带上二百钱。不说别的,此地的茶钱就开不起了!”

大小姐赶紧把她那时兴的蓝白绒线编成的银圆包拿了出来。

“我是一句笑话,大侄女就信真了吗?不管它的,我们走吧,何喜他们自会来清账。”

堂倌等人又都笑容满脸地排在门口恭送,一班赶会的男女也都注意地看着他们,眼光灼灼地一直把他们送进花圃当中那一座非常大而又非常讲究的篾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