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严秀奔到童庄,穿过柳荫,见濠河吊桥俱已拉起,他就将身一纵,过了濠河。谁知那狗洞内穿出几条恶狗来,望着严秀扑来。严秀将身边馒头,扔了几个出去,那狗见了馒头,个个前来抢食。有了馒头,便不吠人了。严秀乘机跑到墙根,一纵上了房屋,四下一看,全无灯光。只见那第四进忽有亮光一闪,他就几纵几跳,到得第五进房屋之上,伏在瓦沟细听。那底下有两个妇人,絮絮叨叨,一个说道:“人参汤烧好了,也该要了。”

一个道:“大爷此刻朦胧睡着,等他醒来,方好送进。”

那个道:“夜里无事,也该睡睡,养养精神。我看这个鼻子要得好,除非独宿,方可痊愈。”

这个道:“你还不知道呢,大人自从被人打伤鼻子,终日睡在床上,还要姨娘相伴而卧,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还要换一个。你想想看,能好吗?”

那个听了叹气道:“将来不知服事守夜,守到何时才了。”

正在谈论,里面有人叫道:“将参汤送进来。”

两个妇人应道:“来了。”

一个手执烛台,一个双手捧了一碗参汤进屋去了。严秀听得明明白白,心下暗喜道:此贼大约就在这个屋内了。将身轻轻跳下,来到窗前,将舌尖吮破窗纸,偷眼往内一瞧,看见童高赤身露体,只穿了一条纱裤仰睡在一张睡榻上,旁边连榻上睡了一个姬妾,是短纱汗衫,玉色衬衣,相伴而卧,旁有小丫环掌扇。又见那先前进来的两个妇人,捧了人参汤道:“五姨娘,人参汤在此,请大爷用罢。”

那姬妾将身一扭,接过碗来道:“大爷用罢。”

童高将头直起,一饮而尽,说道:“美人,今夜你该上我的身旁来睡,让我快活快活。”

那姬妾道:“大爷休要如此,等鼻子好了,听大爷怎样干,此刻放安静些。”

童高道:“娇娇,你虽爱惜我,无奈我心火上来,按捺不住。”

伸手就来脱那姬妾纱裤。那严秀听了暗骂道:“好囚囊养的,死到头上不觉,还想美事呢。”

连忙在腰内一摸,摸出一支迷魂香来点着,往里面透进去。那童高正要上前行事,被迷魂香熏入鼻窍内,一阵昏迷睡去。那姬妾正欲上前拦住,见有香味,连打嚏喷,已就卧了。那些妇女亦是如此。严秀听得不见响动,走进屋来一瞧,只见东倒西歪而睡,童高睡在睡椅上,头挂在枕头上。他不费事,背后将刀拔出,一刀砍下那颈,血喷喷冒出。又将衣架上一件梳头褂子拿了,铺在地下,将人头放入包好,夹在夹窝内,出了房门。到了檐口一纵,上了房子,还要想杀谢廷,不知可宿在何处。四处人已睡尽,难于访察,莫要杀错了人。心内一想,有了,何不到他家内寻他便了?

算计已定,就在屋上往谢廷住宅而来。到了巷口一纵,过了巷子,来到谢家屋上细听。只见那上面三间屋内妇人喊道:“田种子,田种子!大爷是不回来了,起来关好门户。”

那灶前一人道:“奶奶放心,大爷前日晚上比今日还迟些才来家的,大门我已上了大栓,若大爷回来,我听见敲门,再起来开门。如若不回来,门已顶好。”

大娘道:“莫要用了酒忘记了。”

灶房那人道:“我晓得,不用叮咛。”

严秀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谢廷不在家,便想道,便宜他罢,这场官司丢与他打打罢。将身一纵,下了屋来,将亮子亮了一亮,迷魂药透去,那下面人更加睡熟。他走到灶前,将锅塘里灰扒了出来,将童高头放在锅塘门口,复又将灰盖好,携了血衣,仍然上屋而行。到得村后,一跳下屋,行了几步,到了濠河;又一越过了濠河,迈步如飞,到得镇头上,看见有一大水塘,拾了几个土块砖头,朝血衫里放下包好,向水塘内一丢。又纵上屋,回到店房,到得天井跳下,轻轻开了房门,复又将门拴好。此时有四更多天,也不能睡了,只得坐到天明。等店小二起来,他便开了房门。小二捧了面汤进来,严秀洗面吃茶,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童府第四房姨娘,等候第五房姨娘传唤,好进参汤。守至三更后,不见人来。只因天气风凉,人都贪睡,不觉一时睡熟,忽然惊醒,听外面更鼓已交六鼓了,天还未明,唤了老妈掌了灯台,自己捧了参汤,往后一进内走来。走着说着道:“你们今夜忘记来唤我们了,莫不是大爷好些,不用参汤了?”

中说着,走进房内,只见人人睡熟,老妈道:“五奶奶:你也辛苦,正好睡睡。”

说着就将烛台上火,将灯点着,仍将烛台拿至童高榻上照着。那四姨娘捧着参汤道:“大爷醒来,参汤冷了。”

唤了两声不应,就走至床跟前一看,见是一个无头之人,“哎呀”一声,一个筋斗跌倒在地,叮当一声,人参汤泼了满地,碗也打得粉碎,舌头都吓短了,说不出话来。停了一息喊道:“好了,头不在了!”

那老妈子不知奶奶何故跌倒在地,拿起烛台往内一照,只见大爷仰腹朝天,睡在榻上,脑袋不知哪里去了,也是吓了一个坐蹬,烛台扔在一旁:急忙扒起,抱头鼠窜,跑到外面喊道:“不、不、不好了,大爷的脑袋被人偷去了!”

这一喊非同小可,将合家人等在睡梦之中都惊醒了,一个鹞子翻身,爬将起来,直奔第五进跑来,你撞我,我撞你,气喘吁吁问道:“大爷怎么?”

老妈道:“大爷睡在睡椅上,你为何大呼小叫?吓得人家心里到此刻还跳呢。”

老妈道:“你们也不等我说了,大爷的头不见了!奶奶看见,吓得跌了一跤,碗也打了,人参汤也泼了,到此刻睡在地下,还未爬得起来呢。”

大家闻听此言,吃惊不小,一齐拥进房来一看,只见大爷颈血淌完,颈子纠起,活象一个沙袋扎头,惟不见头颅。四下找寻,连马桶盖都开了看过,不见形影,只见四姨娘跌在地下,口流白沫。有人说道:“大爷已死,不能复生,快将四奶奶用姜汤来灌,将她灌醒,再作道理,莫要弄出两条人命来。”

老妈闻言,连忙去弄了一碗姜汤,送至房中。众人将四姨娘扶起,将姜汤向她口中慢慢灌入,不一会苏醒过来。此时天已大亮,那五姨娘同丫环老妈迷药都已散尽,听见喊闹,都爬起来问道:何事?”

众人埋怨道:“你等都是死的?大爷被人杀死,都不知道!这等好睡,还问何事呢?”

五姨娘闻言,惊得毛骨悚然,吓得手脚冰冷,眼中流泪。合家哭得无休无息。童新走进来道:“诸位奶奶休哭,此事要出个主意方好。”

童安道:“不必乱,想谢相公昨日为算田上账目,睡晚了,此刻还未起,何不去请他起来,自有调停。”

童新道:“很好,就是你去。”

童安点头,走到西书房,见谢廷已起来解手,便道:“谢相公,你可知道我家大爷好好睡在凉榻上,被人杀了?连头都无处寻找!”

谢廷闻言一吓,连尿都吓得再也尿不下来了,连忙将裤子扯起,随了童安进内来。到得腰门口,童安道:“谢相公进来了,请奶奶们避避。”

那些女眷闻知,个个俱已躲去。谢廷来至榻前细看,四处都无形影,这颗人头到哪里去了?心中甚是猜疑。看毕,来至外边问道:“大门可有人开?”

那看大门的家人说道:“前后都未曾开,吊桥也未放,犬也未吠,何得有人上庄?”

谢廷还不放心,叫将庄门开了,只许童安相伴。来至河口细看,毫无破绽。仍然回庄,到各处搜寻,并无形迹。回至书房,写了大奶奶的帖,着童新进城报县。童新只得拿了帖,到后槽骑了一匹快马,过了濠河,策马如飞而去。

谢廷照应童家妇女的口供,好回禀县主,预备公座,将东西两厅上各色摆设俱已收起,只留桌椅,恐其知县跟来衙役掳掠。家人照应停当。

再言童新挨城门而进,来至县堂下马,将马拴在庭柱上。到得上面,到鼓架上将木棍拿起,认定鼓上连敲几下,吓得看大堂的跑上前来,连忙扯住了人,问道:“有何冤枉,如此早法?”

抓住一看,认得是童府大叔,便道:“大叔,有甚大冤枉,拿帖回官府就是,为何打起鼓来?”

童新道:“鼓也要打,帖也要拿。”

二人正在说话,宅门上爷们说道:“何人击鼓?”

看大堂人役上前回道:“今有城外童解元家家人童新击鼓,有帖当面回太爷,恐漏消息。”

宅门上内使闻知,报信入内。巫不飘闻报,立即来至二堂坐下。有宅门上人领了童新进来禀道:“童府家人当面。”

童新赶一步上前叩头道:“大爷在上,今夜三更时分,家主人睡在房中榻上,不意被人杀了,头也不知下落,请太爷下临检验,捉获凶手,代主人报仇。故此到堂击鼓。”

知县一闻,吃了一惊,又是一件无头公案,说道:“本县知道,即刻就来。”

童新又叩了一个头出来,到得大门口,上马如飞,出城回去伺候。那知县用过早膳,传齐人役,带了仵作,上轿开道。赶出城来,一路无词,到得童家门前下轿,童府早有人报进去说,县主到了。谢廷整衣迎出,一躬到底道:“父母在上,生员谢廷接待不周,望父母赦罪。”

那巫不飘见他是个秀才,不好将他怠慢,连忙拱手道:“有劳谢兄了。”

二人言罢,遂邀入大厅坐下。家人献茶,茶罢,那谢廷开口道:“敝东童大爷不意今夜三更时分被人杀了,现今头颅不知去向,望乞父母大人缉获,捕捉凶手,代敝东伸冤。”

知县道:“那个自然,但不知庄院桥梁可曾撤吊?”

那谢廷又打了一躬,接口说道:“今早生员也曾四下寻看动静,护庄桥板,都已撤去,河边毫无破绽。”

知县道:“这又奇了。”

言罢起身进内验看,有家人引路。到得第五进房屋檐下,令人将梯上屋,四下寻看,毫无破绽。巫知县入房坐下,闷闷不乐,叫仵作进房相验。仵作道:“颈项一刀而过,别处并无伤损。”

知县不信,自己过来,周身翻看一遍,果是一刀,别无伤痕,便差衙役同童府家人四处找寻。自己出了房门,来到大厅坐下,自有谢廷陪着,守候寻头的消息不题。

再言谢廷家田种子,次早起来,四处打扫,扫到厨下,看见锅塘门口有一堆灰,心中就有些诧异道,鬼野猫又来蹬锅塘了,弄下这许多灰来。就将笤帚去扫,扫了两下,忽然滚出一颗头来,田种子吓了一个跟头,跌在地下,喊道:“不好了!人头从何而来?”

爬起身来,也不问青红皂白,开了大门;两只脚打到脊梁心,飞奔童府而来。进了大门,一直就往书房里去。

看官,你道童府看大门的,为何不阻挡他呢?因为田种子是跟谢相公的人,每日三餐都来吃饭,有一天来迟了,人都用过,他就絮絮叨叨说道:“你们看不起我家相公,我们连饭都不得吃了。”

童高闻知此事,连忙命人另外办饭与他吃。因此家中人等,不敢得罪于他。有人没人,听他跑进跑出,谁敢挡他?近日只为大爷被人打伤了鼻子,卧床不起,家下一切事情都是谢廷掌管,所以田种子格外就狠起来,一直跑进书房。不见相公,就往各处打寻。找到大厅,见相公陪着一人说话,他也不知高低,撑在旁边,将谢廷衣服乱拉道:“家下灶前有颗人头。”

谢廷转过头来,见是田种子,认做家中的话,不要紧的,便道:“晓得了。”

转身又向知县说道:“父母大人,敝东之冤,务望缉获凶手要紧。”

巫不飘道:“谢先生要将头寻到,然后再获凶手不迟。”

那田种子道:“相公,要头我家现有一个人头。”

谢廷闻言喝道:“胡说!还不回去!”

知县闻言叫住道:“你这小孩子,适才说你家有颗人头,是什么样的头?快快言来。”

正在问时,那些家人衙役上前跪下禀道:“满庄各处寻到,都无下落。”

知县道:“知道了。”

吩咐将那小童带过来。衙役将田种子抓住,说道:“太爷有话问你。”

知县道:“莫要惊吓他。”

两边松了手,知县道:“你方才说你家内有甚人头,你且说来。”

那田种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童,不知高低,便道:“你老人家问我么?我起来扫地,扫到锅塘门口,见有一堆灰,我想撮去,不想里面滚出一颗头来,不知从何而来,特地来告诉相公,帮我撮去。”

谢廷闻言,吓得浑身流汗,急忙上前打一躬道:“父母莫听他瞎说,他有些风痰呢。”

那田种子道:“我并不风痰,现今还在锅塘门口地下呢。那颗头上满脸贴的膏药。”

知县道:“既如此,杨豹过来,你同小孩子去看了。”

不一时杨豹手提一颗人头,同田种子来至厅上跪下道:“人头当面,是在他家锅塘地下的。”

知县问童府家人道:“可是你家大爷的头?”

童新走过来一望,道:“丝毫不错,正是家主人的首级。”

知县道:“既如此,领去收殓。”

童新叩了个头,答应道:“是。”

将人头提至后边,喊了皮匠,用麻线缝了,凑在尸身上面,然后穿了衣衫。装殓停当,就到书房,见谢廷门拴着未锁,他就将拴拔了,开了房门进来。四面一望,见桌上堆的是些账簿,摆的文房四宝,顺手开了抽屉一看,见里面有一封银子,他就收起,关好抽屉。又到床上乱摸,没有东西,仍然铺好。再将床帷一揭,见地下有一盒子,不知盛的什么东西。揭开一看,里面尽是账簿。他也等不得细看,就往下一倒,只听得一声响,掉出四封银子来,心中大喜,道:“好狗头,大爷才病了,就聚起此宗财物来了!”

忙朝怀里一收,仍将账簿等装于盒内,他就出了房门,将门关上,仍然拴好,飞忙来到自己房中。进了房中,将门关上,轻轻开箱,在怀中拿出银子,收好锁了。开门出来,仍然做他的事去。这叫做来得不明,去得正好。谢廷辛苦了两个月,白白地代他忙的,这且不言。

再言厅上谢廷吓得目瞪口呆,自己跪下,伏在旁边。知县道:“你怎么谋害东家?从实招来。”

谢廷道:“生员自幼读书,深知礼法,怎敢谋杀东家?这是冤枉,想必是有人与生员有仇,陷害于我。”

旁边走过童新跪下道:“太爷在上,谢廷不是我说,你昨日留宿在此,后来大爷头就不见了,假装睡觉,还要人请方才出来,况且庄上四边濠河宽大,桥梁未搭,犬又未吠,你是熟人,那狗自然不吠你的。二层,今日大爷人头,现在你家拿出,还有何说?只求大爷作主,将他治罪抵偿便了。”

知县又问道:“谢廷,你因何起此恶意?凶器藏于何处?快快招来。”

谢廷道:“生员实系冤枉。”

知县闻言喝道:“什么生员?掌嘴!”

两边一声答应,将他打了五个嘴巴。知县吩咐将他头巾去了,拿大链子将他锁了,待回衙门再审。一声吆喝,有衙役将谢廷锁起。知县出厅上轿,开道回衙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