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严秀想害桑廷肇,等小二关门出去,他是和衣而卧,听得寓中寂然无声,他爬起身来,将上身衣服脱去,只留短袄,换了快靴,扎了包脑,带了朴刀,轻轻开了房门。

来至天井,跳到屋上,如飞而行。到得县堂屋上,听得更夫敲锣唱喊而来,他就卧在檐口不动。等他过去,复又起来,行至库房屋上,轻轻将瓦揭了一个小洞,将身缩小,落在库房之内,将火绳一亮,见有许多销银,都是木头段子,没有零碎。他用手将销箍扭断,拿了五个元宝,放入怀中。身子一纵,两手捻着橼子,慢慢爬出屋来,仍然将瓦盖好,如飞而去。到得城上,将身跳过城河,跑到十五里镇头,到了桑家庄上。此庄三面是水,只有门前有吊桥一道,夜间早已拽起。再看庄后,靠着一座土山,山上面有一座楼,叫做防险楼,防走火。登高视下,俱皆望见。

上面更夫起更,下面更夫接应,所以严紧了不得。凡事都有定数,强求不来,该因桑廷肇要倒运,独巧这日是更夫头七十生辰,早上送进面去,孝敬桑廷肇夫妇,又叩了几个头。桑廷肇见他勤劳,就赏了他两桌酒席,在土山楼上饮酒。众人猜拳行令,乐不可言,就忘记了打更。那严秀见楼上灯火明亮,他就往后而来。走上土山,将身一纵,跳至楼窗半截板的横木上站着。再偷眼一看,是些更夫在此饮酒行令,他就在怀中摸出迷魂香来,在火绳上一点,往内熏来。

只听得众人连打嚏喷,不一刻都已睡倒了。他就在住屋上四面瞧看。见西边有座高楼,是琉璃瓦盖的,他就行来。

此时云散月明,照得满楼明亮,随即将身一纵,跳在楼窗槛上,推窗而进。见两边八张大柜,都是锁着。他到第三张柜前,将解锁法一念,锁就落下,将柜门开了。柜内尽是木头匣子,他就拿了一个,抽开一看,是两只玉碗。将玉碗拿出,放了三只元宝进去,复将盖子盖好,放入柜中。又将柜门关紧,下了锁,低头拾起玉碗。出了窗子一纵,跳在群房上,如飞而行。到得后庄,那楼上人还未醒来,他就下了土山,架起遁光,未有半刻,已到聊城之下,将玉碗摔碎,抛入城河。复一纵过了城河,又一纵上了城墙,将遁光符解下收好,迈房过屋。到得寓所,落在天井中,走入房来,将房门关好。

此时天色微明,他将两锭元宝藏在床下,用砖头遮住,然后换去行装,和衣徜徉而卧。那桑家庄上更夫,到得天明,迷药已散,方才醒来。众人说道:“昨夜饮酒过多,大意睡觉,倘有差失,如何是好?”

连忙前后一查,尚未失去东西,方才放心。谁知贼已入户,贼去小心。

再言严秀见天已明,并未睡觉。过了一会,合店之人俱已起来,他也开了房门。小二送面水进来,严爷净面穿衣。

用毕早饭,将自己所用等物,并带来的银两,暗暗藏在身边。锁好房门,出了寓所,上了大街,走入布店,买了两匹棉布,外有零布一丈二尺。兑还布价,出了店门,来到成衣铺,将零头布匹做成一个包袱。把了几分银子手工,出来走到一座古庙,进去见四面倒败,绝无人影。行至后殿,将包袱铺下,又将怀内所用之物并布二匹,还有银子几十两一总放在包袱内,卷好提起。走至神龛内,藏于座下。迈步出来,看了庙内匾额是“文昌宫”三字,他便转弯抹角,来至店内。进房坐下,停了半会,将房门关闭。那小二捧进中膳来,见房门关闭,听到里面道:“囚囊的,你就是生铁,我也要你夹两开。”

小二不知做甚的,就将舌尖吮破纸窗偷瞧。看见陈客人桌上摆一只元宝,拿一锭元宝在手中,用两个指头用力夹那银子,已夹开了。小二将舌头吓得伸出来,都缩不进去。暗想道:好大力量。也不好惊动他,仍然将饭菜捧出放下。忽见店东回来说道:“快拿饭来吃,有事去呢。”

小二连连答应,拿了饭菜摆下,便问道:“爷今日为何这样慌忙?有什么事?”

陈雷道:“连日我店中可有生客在此处住宿?”

小二道:“连日生意淡薄,未有生客投店。爷问做甚?”

陈雷道:“令早县里收钱粮银入库,不见了元宝五锭,库房门仍然封锁如此。屋上又无形踪,只有橼子上有一条布带,因而杨大哥说是屋上来的。官府将我等传入,限五日要将盗元宝的大盗缉获到案,吃了饭就要前去打探。”

小二道:“大爷莫慌,可是中碗大的元宝?小人也曾见过。”

陈雷道:“你从何处见来?快快说与我知。拿住强盗回来,赏赐与你平分。”

小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猜元宝在何处?”

陈雷道:“你适才说店中未下生人,如何在我店中?想必是左邻右舍之家露在你眼中?”

小二道:“不然。”

就将适才送饭去,与那陈客人吃,谁知陈客将门闭了,我就将窗纸吮破偷看,见他在客用手夹元宝呢。爷如不信,同去看来。”

于是陈雷丢了饭碗,同了小二来至后边房外,在窗子洞内一张,见陈客人用手将大元宝夹得扁扁的,吓得陈雷毛骨悚然,那元宝正是库中之物。急急出来吩咐小二道:“正是盗元宝之人。但是他要饭吃,你须缓缓拿与他去,我去约人来拿他,须要小心,不可放走要紧。”

小二答应知道。陈雷饭也不用,出了店门,飞跑赶至班房,将此情告知杨豹。杨豹即刻点齐众人,带了铁尺铙钩等类,齐奔陈二房来。问小二道:“人可在内里?”

小二道:“人才用过饭,仍然在内弄元宝呢。”

杨豹闻言道:“须得如此如此捉他便了。”

众人道:“很好。”

于是暗暗进去,众人埋伏已定。看官,你道严秀可知道有人来捉他么?咳,听在下表明。小二与陈雷在窗外窥探时,他早已知道,他是有心露赃,要人来拿他到官。到官必定收监,那时便好救蓝鸿了,不然,他不会盗了元宝,会了房钱,随时就走。无论捕快有天大的本领,又到哪里拿他去?

且说杨豹、陈雷到得房门口,左右站着,将门一推道:“朋友,你的事犯了。”

那房门未上栓,一推就开。严秀见有人来捉他,顺将手内元宝打去。杨豹身子一闪,那银打在平地。有人拾起一看,正是库银,便道:“好狗强盗,胆敢盗库。”

严秀道:“爷便盗了,奈何我怎么?”

一纵穿出,被杨豹一铁尺打来,他将右手一架,反手夺住铁尺,左边陈雷又是一铁尺打来,地下两把铙钩一起来钩他脚跟。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腿将陈雷打倒,左手一抹,杨豹也跌倒在地。他一纵上了屋,坐在屋檐口,手拿铁尺,指着众人道:“谁敢上来拿我,算他是个有武艺的。”

众人爬起来,看强盗已上了屋,正在设法,看见门外进来一人。众人一看,说道:“好了皮爷到了。”

严秀正在夸能,忽听人称皮爷到了,心内想到,此人必是皮登。再往下一看,见来人身高七尺,雪白的一个脸膛子,两道秀目,一双圆眼,目光灼灼,是个伶俐英雄样子,怪不得人称他做白猿猴。看罢站起身来道:“有能者上来会我。”

那皮登见众人拿他不住,必定此人武艺高强,便开口道:“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何处的朋友?今日到此也该访访,再做这个勾当。”

严秀道:“问我么?我姓陈名福,直隶人氏。闻得聊城有几个好汉,特来访试访试,见个高低,谁知也这等平常。”

皮登闻言淡笑道:“朋友,既是盖世英豪,为何不做正事?你盗了官府的库银,此事岂肯甘休?必要缉获。若捉拿不住,岂不连累快手?你若逃走,必动官兵。再伤人命,罪上加罪。依我皮登说,罪可轻减,不过盗库,原赃未动,又未伤人。今日同去,官府可以从宽办理。”

严秀见他说话有理,便道:“皮爷,今日之下,料想焉能逃脱。但是一件要依我,方下来同你们见官。如若不依,俺就走了,听你请武职人来拿我。”

皮登道:“你且说来。”

严秀道:“我下来,不许罗唣于我。若是七言八语,那时我就走了,莫怪我不听谏劝。”

皮登道:“都有我。快下来,同我去见官。”

严秀道:“好。”

扑通一声,跳在地下,上前将皮登膀臂相挽而走。后边杨豹、陈雷手执兵器,相尾而行。有小伙计将他赃银包袱背着,一同出了店门。街上闲人不知何事,若说是大盗,不能挽臂而行,若说不是强盗,焉用捕快擒拿?事有可疑。因而轰动多人,跟随在后。未有多路,到了县前。进了班房,与皮登一同坐下。皮登将他上下细望,此人相貌清秀,皮肤雪白,不象个匪类,其中必有缘故。又不象个江湖,必有隐情,我倒要周全于他。

杨豹道:“我去回官,你等在此。”

将元宝拿在手内,来至宅门口道:“哪位二太爷在此?拜烦你回一声,盗元宝的大盗已获,现在赃银在此。”

那管宅门内使见是杨豹,便道:“太爷现在书房,赃银拿来,待我禀报便了。”

杨豹将银递过道:“诸事拜托。强盗凶勇,费了许多气力,才拿住他,望爷们转报太爷,须要重重用刑。”

内使道:“那个自然,何消说得?”

转身而去。不一刻知县吩咐伺候坐堂。只听鼓点齐响,官府坐下,一声吆喝,杨豹上前跪禀道:“小的奉太爷差委,捉拿盗库大盗。不意在陈二房饭店拿获,只有赃银二锭,那三锭不知下落,求太爷当堂追问。强盗凶勇异常,费了许多手脚,方才获住。”

知县点点头道:“将大盗带来见我。”

杨豹答应下来,走至班房,向着皮登道:“太爷坐堂,要提大盗审问。”

皮登会意,吩咐伙计拿条索子来。小役答应而去。皮登笑容满面道:“非是我皮登无礼,但见官没有刑具,怎好投到?”

严秀道:“这个公事公办。我既来代你销差,听凭怎样便了。”

那小伙计拿了一条大铁链子来,皮登一见,将小役喝退,自弓走到壁上,拿了一条小链子,往严秀项下一套,说道:“多有得罪,望好汉包容。”

将锁锁了。严秀暗暗点头道,是个豪杰,能识贤愚。他若拿大链子锁我,恐我不依,又无奈我何,这样办法,买服人心,真是有勇有谋。想罢站起身来,同皮登来到大堂。皮登道:“太爷在上,盗犯当面。”

知县向严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方人氏?有多少羽党?快快供来。”

严秀道:“俺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氏,妙陈名福。只因在外贫穷无食,没奈何盗了太爷库银使用使用。”

知县道:“你有多少羽党?那三锭元宝哪里去了?”

严秀道:“此乃一点小事,要人帮扶则甚?那三锭俺使掉了。”

知县道:“好大胆的狗强盗,不动大刑,焉肯招认?”

吩咐夹起来。两旁一声吆喝,把他靴鞋扯去,露出一双雪白的腿来,将夹棍撕开放入,一声吆喝,一绳收足,还是不招。一连三绳收足,腿都不红,哼也不哼。巫知县大怒道:“狗强盗快快招来!如此熬刑,本县就罢了不成?”

严秀道:“俺路末途穷,路过此间,借你库银为数不多,不过二三百金,也还赔偿得起,不可如此待俺。”

知县闻言大怒,吩咐重责。两旁又打四十边杠,还是不招,又加上四十。严秀道:“太爷不必苦用刑罚,俺是实话,并无虚言。若说三锭元宝太爷赔还不起,你就将那兰花盆子挖挖,就够赔了。”

知县闻得此言,句句刺心。你道为何呢?只因前番童高送他二千银子,埋在兰花盆内送去,叫他捉拿方邵并花子王蓝鸿等人,做罪下狱。今闻此言,大怒道:“代我着实重打。”

两旁衙役又打了一百二十边杠,严秀在地下谈笑道:“俺只舍了二只腿,就要将你们手打酸了,无论你怎样打法,俺都是这个口供,别无更改的。”

那皮登在下面看见,心内惊讶道:“我见过多少豪杰凶勇大盗,都未见如此铁汉,受此大刑,连皮都未红,真正敬服。”

便上前跪下道:“启太爷,强盗凶恶,如此熬刑,须得慢慢询问,或两天一审,三日一问,不怕他不招。若是今日定要口供,徒然费力,请太爷上裁。”

知县道:“既如此,拿大链锁了收监。”

两边松了夹棍,换了大链,钉了脚镣。知县上了封皮,吩咐入内监。

不知严秀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