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西塞山庄,就在西塞寺下,本来是幼牧的外婆家城里朱氏的别业,背山面湖,隔着湖心的浮玉山,遥遥与吴兴的城市相对,风景清幽绝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个胜地。

在城里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远,另外还住着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这一家朱家,虽则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内的同宗,但家势倾颓,近来只剩了一个年将五十的穷秀才在那里支撑门户了。这一位穷秀才虽则也曾娶过夫人,但一向却没有生育,所以就将他兄弟的一个女儿满娘,于小的时候,抱了过来,抚为己女。后来满娘的亲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满娘自然把这一位伯父伯母,当作了她的亲生的爷娘,而这一对朱氏老夫妇也喜欢得她比亲生的女儿还要溺爱。去年的冬天,满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痨病死了,满娘虽则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但她的悲哀伤感,比她的老伯父还要沉痛数倍。从此之后,她的行动心境,就完全变过了。本来是一个肥白愉快,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的她,经过了这一个打击,在几个月中间,就变成了一个静默端庄,深沉和蔼的少妇。对于老伯父的起居饮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调度,当然要她去一手承办,就是伯母的丧葬杂务,以及亲串中间的礼仪往还,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无论如何,总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

她的心境行动一变之后,自然而然,她的装饰外貌,也就随之而变了。本来是打着一条长辫的她的满头黑发,因为伯母死了,无人为她梳掠,现在却只能自己以白头绳来梳成了一个盘髻。肥嫩红润的双颊,本来是走起路来,老在颤动的,但近来却因操劳过度,悲痛煎心之故,于瘦减了几分之外,还加上了一层透明苍白的不健康的颜色。高划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双层皮大眼睛之上的两条细长的眉毛,本来是一天到晚总畅展着在表示微笑的,现在可常常有紧锁起来的时候了。还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里的那两条嘴唇,现在也包紧的时候多,曲笑的时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来是肥白圆形的,现在一瘦,却略带点长形起来了。从前摆动着小脚跑来跑去,她并不晓得穿着裙子的,现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条白布裙穿上了,远看起来,觉得她的本来也就发育得很完整的身体,又高了几分。

虽则是很远了,但幼牧和她,却仍是中表。又因居处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蔼可亲的缘故,幼牧平时,也常上他们家里去坐坐,和这孤独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谈些闲天,所以他的朋友的这位杭州名士厉樊榭先生,他们父女原也曾看见过听到过的。

今年夏天,正当厉鹗母子,在受蒋氏的威胁的时候,消息传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将这事情,于不意之中,向他们父女俩说了一阵。说到了厉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达,厉鹗的如何清高纯洁,而苍天无眼,却偏使他既无子嗣,又逢悍妇的地方,他们父女俩,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因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无子,而满娘却从慈和明达的厉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这一回当厉鹗的来游之日,幼牧一见了他的衰瘦的容颜和消沉的意态,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满娘。自从那一晚在鲍氏溪楼会宴之后,幼牧就定下了为满娘撮合的决心。他乘机先于朱秀才不在的中间,婉转向满娘露了一点口风,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聪慧的满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讽示,早就明白了,立时便涨红了脸,俯下了头,一点儿可否的表示也没有。幼牧因她的不坚决拒绝的结果,觉得这事情在她本人,是没有什么的了,所以以后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费了许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应,直到后来幼牧提出了两条条件之后,他方才不再坚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为无后者续续嗣,也是一种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寻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况幼牧所担保的两条条件,一,结亲之后,两人仍复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养老归山等问题,全由幼牧来替他负责料理,又是很合情理的事情。

幼牧于这几日中间,暗暗里真不知费尽了几多的心血。朱家答应之后,接着就是办妆奁,行聘礼等杂事的麻烦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经筹划得停停当当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厉鹗,却还是一个问题。幼牧对此,当然是也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一,厉鹗并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二,他万一不愿意的话,那在湖州的他的旧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帮手,就是用了强制手段,也可以办得下去的。

幼牧对此事的把握是虽然有几分的,可是到了最后,万一这当事的主人公,假若有点异议,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绎旃预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计划。先一日幼牧已经择定了西塞山庄,为满娘的发奁发轿的地方,父女两人,早已从南街迁过去住在那里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来也是想顺路引厉鹗上西塞山庄去吃晚饭的,但因为事情太急,厨子预备不及,所以又坐轿转回了城里。但刚在吃晚饭的时候,从西塞山庄又来了传信的人,说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了这月夜的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