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V起来时看见天色和妻近来的颜色一样的阴郁。V因为昨晚上失眠,精神很不舒畅,看见这样的天气,心里更加不愉快起来。

“小孩子起来时要替他们加穿一件夹衫!”V站在厅里高声的向妻说。但妻在房里并不理他。

妻有这种性质,常捉住V忿怒时未加思索说出来的过激词加以批难;这是V顶厌恶的。V想尽争辩是争辩不了的,最后的解决方法唯有诉之武力。然而经验告诉他,用武力解决也不十分妙,因为结果只苦了两个小孩子。并且T儿的衣裳还没有穿上呢。

墙外的天空里密布着苍灰色的云,蛛丝般的雨丝纷纷地随着寒风飞进墙里面来。V忙退回厅堂里来。他无意中望见厅壁上挂的日历。由壁历联想到再过三两天房主人就要来催房租了。由房租联想到因为近来百物腾贵,房主联合会主张加租的话来了。V愈想心里愈烦闷,和自己最亲密的妻也不能分担一些的烦闷。

他才踏进房,小的T儿就伸双手要他抱。她的母亲正替她穿衣裳。

“还有什么夹衫裤?!所有的不是都穿上身了么?”妻在房里怨惫地回答他。她还继续着咕噜了几句,但V听不清楚。V想莫去追究了,大概是骂自己穷的话吧。

“还有一件新夹袄也不替他穿上!”V没有留意到厨房门首的晒竿上还挂着两件小夹袄,说错了一句话。

“话都说不得么?我有嘴,你禁得我说话?!怕她着了凉,你就替他穿上!”妻说着站起来走出厅堂里去了。

“穿好了衣裳再说话哪!着了凉还害得到第二个!”妻强捉着T儿的手向一件小棉袄子的袖筒里塞。妻的歇斯底里性的声音引起了V的不少的反感。T儿哭了,挣扎起来不愿穿棉袄了。

“着了凉,又骂哪一个呢?要这样的宠她,你就替她把衣裳穿上!着了凉时,莫再向我发脾气!”妻把T儿的小棉袄向床角一摔,退到床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了。

“真是个烂泼妇!”V只能够这样的恨恨地骂。没有法子,他只得把衣裳替T儿穿上。T儿也像知道父母间的情形不甚妙了,很听命的把衣裳穿了,也停止哭了。

“看你拗得赢哪一个!”妻在T儿的小屁股上掴了两掌。T儿狂哭起来了。V看见妻咬牙切齿,满脸涨着青筋的丑态已经十二分讨厌了,再看见T儿狂哭,早忍耐不住了。

“看你再多讲几句!……还不快点替他穿上!”V的声气也一点不让步的再叱他的妻。

“爸爸!”大的S儿飞奔到他跟前来,他把V的左腿紧紧地搂抱着。“爸爸,今天不出去?”

“爸爸抱!”她只手揩着眼睛,只手搭在父亲的左肩上。V忙把她抱起,她趁势就把头枕到V的右肩上来。

“爸爸今天出去,S也不哭。爸爸出去买饼干回来我们吃。”S儿笑着说。V觉着S儿的手掌像冰般的冷,看他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V再检看他的袖口,果然他的防寒具,一件红绒丝衫,一件棉背心和一件夹袄——都穿上身了,只差去年冬新制的一件柳条花夹袄。V再看握在手掌中的S儿的五根小指头像肿胀了些,满充着血。

“小小的女儿也值得这样的教训!”V叱他的妻。

“姆妈,S要稀饭吃。”V听见S儿的带哭的声音,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妻像有意的抵制他,还不到火厨里去。V愈想愈恨妻不过,若不是有两个这样小的儿女时,他早就宣布离婚了。他后悔在从前的几篇创作里面太把妻写好了。现在想来,妻是值不得自己赞美的。真的从前写的几篇创作太便宜她了。

“听见了么?今天天气冷些。”他再高声的说。

“你难为哪一个?好好的哄她穿上不可以么?贱东西!”V厉声地叱他的妻,但说到最后的三个字,声音还是低了些,像失了气力般的说不出口。可是妻还是一字不漏的听清楚了。V知道妻的性质,她是一字不让的。无论V说得如何的有理(?),她还是要强词夺理的——争辩。不服理地一任V痛骂一回的妻的性质是他所最讨厌的。他常常想,女人终是个女人,始终不能理解男人的苦衷,不能理解男人的思想,不能理解男人的一切。他深信在这世间,决没有理想的配偶,也没有圆满的夫妻关系。

“你没有眼睛!你买了板炭给我替他们烘衣裳?!”

“今天爸爸不出去,在屋里引你们。”V携着S儿的手走向房门首来。

“不错,是贱东西!贱东西要来搁在家里做什么?”妻冷笑着说。平日就苍白不过的妻的脸上像加撒了一重霜。

“M Mema!”T儿给哥哥提醒了,思念她的母亲了。V只得抱了她出来。T儿看见母亲坐在厅堂里的食台旁垂泪,忙伸出一双小手亲向她。妻倒不仇视这个小女儿把她接抱过去了。这时候S儿靠近他的膝前来了。V握着S儿的手,觉得比刚才更冰冷了。再察看时,也像比先刻红肿了些。

——家和万事兴!从小就听见自己的老祖母常常说这句话。这么样的一个小家庭——一夫一妻和两个小孩子——夫妻之间应该“和气致祥”才对的!可是妻隔几天就要恼一回,对自己没有好话说。作算开了口,不是骂两个无邪的小孩子就是顶撞自己的不中听的话。V想,自己找不到相当的职业,妻只可以怨命运,怎么可以怨丈夫呢?V愈想愈气不过,很想回房里去发作几句才消气,但又怕灾祸延到两个小孩子身上去。他只能够忍气吞声地在厨房门首痴站了一会。冷风一阵阵地向他脸上吹,他像没有了感觉般的。

——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能够潜伏在自己的萎颓了的灵魂里面去。自己何以会有这样衰老无能的状态和性质呢?恐怕是年龄增长了的关系吧。否,恐怕是受了不纯的消极的书籍的影响吧。

V抱着T儿在房里一上一下地走了一会,听见室外的雨愈下得急了。V想近这一星期来气压像很低,一天晴两天雨,并且一下雨就下一个整天的闷雨。失业的V困守在家里听着这种闷雨,格外的烦闷,但V又想,即在天晴气朗的日子,自己也是一样的烦闷。

V想回答他,还没有说出口,又听见T儿在房里带哭音的叫爸爸了。

V一个人走到厨房门首站了一忽,看见灶冷锅冷的凄凉的情景,加上几阵冰冷的晨风由墙外吹进来;也觉得近二三月来自己的生活实在有点惨痛。

T儿听见哥哥的声音,从V的肩上抬起头来,指着房外,要到厅堂里去。

S儿早就听呆了,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他像在担心大祸快要临头了。此刻他看见母亲出去,像怕母亲逃了去不回来,也哭着跟母亲出去了。

V回想到楼下杨奶奶买便宜炭的时候,妻劝他也买三五担被他拒绝了的事了。拒绝的理由是,现在是“争买”期,价钱抬高了,过了“争买”期价钱要便宜些。究其实,V的意思是,存款太少了,不能为木炭一项开一支大宗款。但妻说V是会乘不会除的,将来定要后悔,近冬的炭价只有增高,哪里会低跌呢。V又想到S儿昨天吃米泡的时候的确是穿着那件挂在厨房门首晒竿上的黑柳条花布的夹袄儿。虽有这些回想,但终难引起他对妻的谅解。V终和他的妻决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