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由A商店出来沿着大街直下,走了一会,日影渐渐强烈起来了。他觉着自己的湿衣在大气中蒸发。他无意识地在弯弯曲曲的街路里走了半个时辰,走到一个住贫民窟中的友人R的门首来了。

R是V从前在F县中学当教员时代的一个同事。他原担任数学,后因新进的数学教员多了,便改担博物。再过二三年新进的博物教员也有了,他便改担本国历史和国文了。又再过两年,换了一大批思想急进的学生就把R驱逐出校了。学生们定他的罪名是“思想落伍,学识毫无。”当时V虽然替他抱不平,但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V只觉得自己不跟着R辞职,实在十二分对不住他。

过了一刻,R夫人抱着小的儿子走进来,大的女儿也牵着衣角跟进来。V看她的小儿子,非常瘦弱,脸色也像菜叶般的;这大概是R夫人营养不良,没有充分的乳喂她的小孩子。大的女儿也笨头笨脑的,兼之穿上一身褴褛的衣裳,愈使人觉得可怜。

褚主任一见面就表示十分欢迎她的来访,其次就详细地询问R先生的近况,听见R先生失业,有病,贫苦,也表示出十二分的同情。她想,这位革命青年褚先生恐怕是我们一家人的救星了。她想,自己的希望并不奢,褚主任能够将借去的四分之一偿还来,一家大小四口一年间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是R夫妻听见褚光汉当了主任的消息后,私下商谈过的。

最初V能够到F县中学校当教员,R替他出了点力。R由F县中学出来就失业了,带了家族流到人情浅薄的H市来。后来他听见V升了W城的大学教授,便过江到W大学来看了V几次,V知道他生活困难,也接济了他不少。他们虽不能说是莫逆,但总是互有理解的朋友了。

据R说,褚光汉是F县中学的学生,R爱他聪明好学,在中学时代就资助他的学费。毕业后因无力升学,R再资助他至北京进师范大学。褚光汉现在W城的某师政治部当主任了,每月的收入不少。R早想去看他,无奈脚不从心,只叫他的夫人拿一张名片去拜候褚主任。

房里沉默了好一会。

她看见褚主任对旧日受业师的贫病既表示十二分的热肠,并且说若不是工作太忙,他就要马上来会先生的,但一星期内他准定来拜访先生。她也把这位革命青年恭维称赞了一回,同时把自己一家的苦状也详悉无遗地说出来,想多求点以解除民众的苦痛为己任的革命青年的同情。

她在会客室里坐着再候了半个时辰才见褚主任雄雄纠纠地走进来。他走路的样子就有点像小学生初习体操,“左右左右”地把地板踏得咚咚地作响。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勤务兵。他坐下来后,勤务兵就像泥塑的,双手笔直地站在他后面。

“没有一天不为钱的事愁苦!”R再叹气。

“收了几十年的房租还不够,到此刻时候又说加租,真是没有一点道理!”

“房租钱讲不减时,下个月真的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好。要搬家就麻烦了,像我这个有风瘫病的人。”R扶着烟枪说了后连叹了几口气。

“就在这里面坐不要紧,我们快吃完了。”R夫人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走近一个茶几前倒了一杯茶过来。

“小孩子睡了后,到褚先生那边去,看能够借多少回来么。”R夫人说了后,R就点了点头。

“原租四块钱,我们都觉得多了。听说从下个月起要加倍的租金。块把两块还可省点钱出来,要八块钱,真的难为了我们穷人。V叔父,你看这样破旧的房子也值得八元的租钱么?”

“你没有吃早点吧。就在这里吃碗稀饭好不好?”这是R望见V时的第一句。接着R夫人也笑着说:

“不,我吃过了。你们请便,我到外面厅里坐一坐再来。”

“V叔父,怎么样,吃点稀饭么?”

V走进来时就看见R的一家四个围坐在R的床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吃饭。R虽然盘腿坐在床上,但背还靠着一个高高的被堆。和R对面坐的是他的夫人,上首坐的是他的年约六七岁的女儿,坐在下首接近R夫人的是才满三岁的儿子。R夫人正在喂饭给她的儿子吃。

V才踏进R的房门就闻见一种鸦片臭和尿臭的混合臭气。V原想到R家里来吃碗稀饭充充饥的,现在闻到这种臭气,肚里也不觉得饿了。

V在厅前站了一会,就听见R请他进去。V再走进来时,先刻的睡床改成烟炕了。R夫人在收拾床前桌子上的碗筷。R早躺下去在烧鸦片了。循着惯例,V就在R对面的席位上躺下去。

R说,昨夜里他的周身筋肉抽得厉害,连骨里面都隐隐地作痛,他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了。

R本来患风湿病多年了。春夏之交,病势更加厉害,不能行动,整天都睡在床上。到了干燥的秋冬期,病势便好些,能够坐起来。天气若好,鸦片又吸足了时也可以扶着手杖移步到小院子里晒得阳光的地点坐着行日光浴。

R夫人说,她把R的名刺递进去后,在传达室坐着候了半点多钟,果然有一个勤务兵出来很恭敬地请她进里头去。她跟着勤务兵,过了一条很长的甬道,再进一重中门,弯向右廊下,有一间房子,房门首贴着“会客室”三个大字。勤务兵就请她进房子里坐。她留心看室中的陈设,简单得使她吃惊。正中摆一张宽约二尺,长约六尺的桌,靠门首的一端有一把比较大的靠椅,大概是主人的席位。桌的两旁分摆着六把椅子。桌那一端的壁上正中用镖钉钉着一张墨印的孙总理遗像,遗像上面,左右分挂国旗和党旗,下面贴着一张蓝底白字的总理遗嘱。两面墙壁上分贴有十余张标语,她认得几条是“实现三民主义”,“完成国民革命”,“革命军不怕死不要钱”。她想,这定是革命后最时髦的陈设了。

R夫人才坐下来就提出房主联合会虐待住客的问题来讨论。

可怜的她以为褚主任总可以暂把点钱给她带回去用,所以尽坐着不愿告辞。她再坐了好一会,仍不见褚主任有把钱的表示,很想直直捷捷地向他开硬弓,但一反想,还是第一次会面,不便就开口要钱,只得忍下去了。到后来还是褚主任说他的工作忙,要回办公室里去。到这时候,她只得站起来问褚主任什么时候能够到他们家里去。褚先生沉吟了一会说,很想一星期内到她家里去,不过日子实在难得预定。她抱绝大的希望而来,预想不到会获得这样不得要领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