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听见母亲报告了和阿姊商量的结果后,决意于当晚动身,搭九点三十分的夜车到省城去。

碧云的行李很简单,只带了一个手提藤箱,和一个被包。母女两人由容公馆出来时,晴云还没有回来。她们各乘一辆黄包车,抱着行李,赶到车站来时,距发车时刻还有二十分钟。

车站里挤着不少的人,她们看见有点害怕,胸口自然地悸动起来。

“碧儿,你买车票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

碧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车票,又看见满车站都是男人,想问都不敢问。但是自己不去买,难道要母亲去买么?于是她感到在旅途中,还是少不得男人照料。

——只差二十分钟了,不能再担搁了,赶快买票去吧。

她正在困惑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涂伯姆,涂伯姆!”她和涂妈同时跟着声浪来处望去,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竹布大褂,手里拿着一顶毡帽,向这边来。碧云只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但想不起是哪一个。

“啊!不是萧四哥么!怎么你也在这个地方呢?”

碧云听见母亲的话,才忆起这位是从前父亲做生意时在邻店卖汤圆的萧昺伯儿子萧作人,他的排行第四,所以县城里认得他的人都叫他做萧阿四。他从小就出门,走了几年了。碧云真佩服母亲的记忆力好。

“涂伯姆,我真想不到能够在这个地方碰见你们。你们几时出来的?”

“出来不久。她要到省城她哥哥那边去。

“我也是回省城去的,就搭这个火车。在省城,我也常常看见秉东哥。”

“那你买了车票没有?”碧云这时候很心急,忙问了这一句。

“买了。”萧从衣袋里取出车票来给她们看。

“那请阿四哥替她去买张车票好么?”

“好的,好的。”

涂妈交五元钞票给萧,他接了钱,就匆匆地向那边人丛里去了。

“时候不早了,买好了票到月台上去再谈吧。”他临去时,笑着向涂妈点了点头后,再向碧云溜了一眼。碧云想,何以一般男性总是这样讨厌的。

不一刻,萧作人回来了。把买来的车票交给碧云后,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巾来揩额上的汗珠,一面揩一面说话。

“快点去,还差九分钟就要开车了。”

他说了后,伸过只手来提着碧云的被包就走。碧云想,这个人真是奇怪,何如这样冒失,这样一点不客气。但她在这时候,只好提起手提藤箱跟着他来。涂妈也跟在后头走进月台上来了。

涂妈也担心这位萧四哥莫非变成了歹人了。他那样亲切的态度有些和人家不同。晴云不是说,三等车票只要三元四角么,何以剩下来的一元六角不见交回给自己呢。莫非他要等下才交回给碧云?碧云已经先拿了二元去了,再加上这一元六角,那太多了,还是向他要回那一元六角来吧。

“你进里面去接行李。”萧把被包高高的抬起到车窗口来了。

碧云脸红红地只好先走进车厢里,把捆得紧紧的小被包和手提藤箱接了进来。

“萧四哥,你没有带行李么?”碧云听见母亲在问萧。

“我今早才搭车由省城来的。我一星期要来H埠二三趟。有时候来不及搭车就在H市开旅馆,用不着带行李。”

碧云看了看车里的设备,和自己由县城到K海口时坐的火车大相悬殊,也整洁得多。两个座椅中间都夹有一张桌子。她想到自己要和萧就这样地隔一张小桌对坐到天亮,不免脸热起来。她再摸了那张车票出来,在电光下一看,才知道萧替她买的是二等车票,她的胸口再悸动起来,对萧有点感激,但又有几分怀疑。他特为自己买二等票,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呢?

她正在痴想,又听见母亲在外面问他,

“你在省城什么地方做事情?”

“在总指挥部的庶务股。”

“那很好出息?”

碧云这时候靠着窗沿,伸头出来望月台上。但她没有漏听了母亲和萧的会话。

“没有什么好处,一个月只八十元薪水。”

“八十元!八十元还不算好出息么?”

“省城什么东西都贵了,只八十元有时还不够用呢。”

“你来H埠做什么事呢?”

“那不好说,这是说不得的。”萧说了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有什么要紧。难道你有什么秘密不便告诉人的么?”

涂妈也笑着说。

“因为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替人家做的事情,所以不便告诉你们。至说秘密,算不得是秘密的事吧。”

“替人家做事,那不是更用不着秘密了么?”

“告诉你一点点吧。我是替大人物带钱来H埠的。”

“带钱来H埠?什么人的?”

“那不能说。”萧这时候敛起笑容说,好像是在警告涂妈,不要多追问。

“带多少钱来呢?”

“这次不算多,但说出数目来,也会把你吓倒。”萧这时候伸出五根指头来。

“五百元?”涂妈睁着惊异的眼睛问。“如果我有五百元,够我一生的吃穿了。我在今生今世,恐怕没有福分得五百元的大款了吧。我以后真要多多修心吃素,看来生能不能得到五百元。我们耕田人毕生劳苦,长年流汗,也怕挣不到五百元的大款吧。大人物到底是大人物,说一句话,举一举手,可以马上得几百元。萧四哥你也算不错,你每月清清闲闲也可以拿八十元。你们这些大人物,这些××要人,有这许多钱,真不知从哪里来的。莫非大人物有穿底眼,挖中了金银矿么?”

“五百元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么?我这次带来H埠的不是五百,还要加一个万字,这次的数目还算是小的。

“五万!那得了!那得了!五万块钱不装满了一房子么?萧四哥,你莫骗我老人家了。我虽然是乡下人,但也知道洋钱是很重的东西,五万块钱你怎么带得动呢?”

“不是五万,是五百万!”萧再笑着说。

碧云骤然听见五百万,一时也想象不出这个数目之多,多到什么程度。于是她无意识地伸出一根指头在那张小桌上写了一个5字,以后又在5字后面续加了几个圈儿,——5000000——五百万元!大人物的生活当然比我们奢侈得多,就比阿姐也怕阔得多吧。作算他每年用一万元,也要五百年才用得了。她在这样想。

“五百万?五百万比五万多几倍?”涂妈不住问萧,因为她从来就没有5000000的观念,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多洋钱,她只当萧四哥是说空话。

预报开车的铃声响了,打断了他们的会话。

“涂伯妈,那我上车了。碧姑娘的事我会替她照料,请你放心。”

“那要拜托你了。”她老人家想到要一个回容公馆去,不禁凄惨起来,眼眶一红,快要掉下泪来了。但她忽然又想到刚才那一元六角钱,萧四哥还没有把回她,于是向碧云招了一招手,碧云便伸出头来,涂妈凑近她的耳朵,低声的说。

“车票只要三元四角,萧四哥那边还有一元六角。等下你可以向他要回来。”

“妈,你错了哟。这是二等车,车票要五元八角。他还替我垫出八角钱去了。还要还他八角钱哟。”

“二等车?为什么要买二等车票?”

萧四哥看见她们母女在低声细语的说话,知道是为买二等票发生问题,忙走前来。

“第一因为我买了二等票,碧姑娘坐在三等车里不好招呼。第二是三等车挤得吓人,碧姑娘是女人,怕挤不惯,并且怕有歹人。第三因为搭的是夜车在三等车里更不方便。”萧说了后,还申明他今早上由省城来时,因为带有重要的支票,是搭头等车来的。

旅客听见会黯然魂消的汽笛终吹起来了,碧云看见站在月台上的人们忽然动乱起来。她想到阿姊的无情,母亲住在H埠的孤独,也不免伤感起来,此刻又看见母亲在对自己揩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就再忍抑不住,扑扑簌簌地滴下来了。她想,母亲虽然是个吝啬鬼,但这完全是为穷所迫,至她爱女儿之心,还是始终没有变的。自己何以要在这样烦苦的旅途上受罪,何以要和母亲分离,她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

“妈妈你早点回去吧。”

“我真不想回阿姊那边去了!……”

碧云看母亲好像也想跟了自己来到哥哥那边去般的。她这时候,已经认不清楚母亲的脸了,她忙伸手进衣袋里去搜手巾。

第二次的汽笛又吹起来了,火车也跟着展轮了。

月台上的人们渐渐看不清楚了,火车的速力也渐次增加。由火车头烟筒里吐出来的黑烟,在碧云眼前掠过去,她忙闭眼睛,闻着一阵煤臭,像有一细片的煤屑飞进她的眼睛里。一时睁不开来。

火车的震动愈烈,她有些站不住足了,忙坐下来,用手巾揉眼睛,揉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看见萧四哥坐在她的正对面,向着她微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想再翻向窗外,但因刚才给煤屑打了眼睛,不敢了,只是翻过这一边来望同车厢的客人,二等到底是二等,还有些座位空着的。

火车像在轨道上转弯,她奇心再引她伸出头到窗外来。她看见列车像长蛇般正在铁轨上画一个大曲线。

她还不好意思和萧说话,也很担心萧向她有唐突的质问,所以她尽凭着窗沿,望车外的夜景,她望见H埠的灯火也渐渐地暗灭了。她这时候,只感着寂寞。她想,自己真像一只孤舟,此刻驶到港口外来了,今后或浮或沉,只有一任这人世的浪波了。于是她忽然又凄恻起来。但她并不是思念母亲,也不是想会着哥哥,更不是思念阿姊。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是悬在空中,无所凭依。她又觉得坐在那一边坐席上的不是萧作人,而是吴兴国。最后,她又觉得偌大的世界中,也没有她站足的地点般的。总之她是从没有过像今晚上这样悲楚难过的。

“自己纵令不算是这世界中最可怜的人,但也定是一个最不幸的人了。”

“来吃茶啊,碧云姑娘!”

她听见萧阿四在叫她,只得翻过头来向他略作微笑,表示谢意。

“你请。”

“坐下来吧。尽站在那边,站得不腿酸么?”

她原有点喉干了,想喝茶,给他这末一说,就坐下来了。桌上摆着两盅茶,是车上的仆欧送过来的。不一会,仆欧又端了两碟点心来,萧四哥又劝碧云吃。

碧云听萧四哥谈了一个多钟头的话,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歹人,也不像个浮浪少年。看他的性质很痛快,什么话都肯说,他把这次来H埠的任务,——否,是他近半年来的专门职务,——也告诉她了。她听见惊异得吐出舌头来缩不回去。

萧作人在省城总指挥部当庶务股员,股长是他的姊夫区家骐。军需科长和区家骐是十分要好的同学,所以很信赖区,这完全是因为区能够替他营私舞弊。军需科长孙绍先是哪一个呢?他是邬总指挥的舅子,也是邬的聚敛之臣。

孙绍先当总指挥部的军需科长不满三年,替他的姊夫汇了三四千万美金到纽约去,存在纽约的银行里,打算终身不使用,——因为邬总指挥在国内决不怕没有饭吃的人,当然用不到存在美帝国主义银行里的钱,——至今还续续地汇过去。萧作人这次来H埠,又汇了五百万元。据萧说,邬老总还在南洋买了许多地皮,准备下台后出国去当犹太人。

“省城没有银行么?”碧云听见大人物的钱偏要送到H埠的外国银行来存贮,就有点惊异。

“有的,有国家银行。”

“那么为什么不存进国家银行里去呢?”

“现在的当局要人都喜欢闹洋派,有钱也要存进外国人的银行里。他们的职务只是把国家银行搬空,去充填帝国主义的银行。”

“你扯谎!我不相信中国的当局要人会这样没见识。他们口口声声打倒帝国主义,将来真的把帝国主义打倒了时,不是一并把自己的存款打倒了?”

“这确是根本的矛盾,所以我不相信中国人有打倒帝国主义的能力,因为他们的钱还是向帝国主义银行里送。他们说×年之后就可以打倒帝国主义,但他们有这样多的洋钱,在这三年之内用不完,取出来又没有存贮的地方,所以他们决不肯打倒帝国主义。我想,以中国人之力是不难打倒帝国主义的,不过需要帝国主义的银行存贮洋钱,所以暂时不把它打倒吧。”

“那,你又为什么替他送款到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呢?”

“吃饭问题。我不替他送,也有人会替他送的。我就不替他送,他们还是一样爱惜帝国主义,不肯马上就打倒它。”

“那末看起来,有钱的人,——有钱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人,都不愿意打倒帝国主义了?”

“那何待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不是随便那一个人可以呼得的!只有贫民才有资格呼这个口号!你看衮衮诸公,那一个没有几百万几千万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要一班可怜虫,舐他们的排泄物过活的人才相信他们有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能力。”

“那,你不是在骂你自己了!”

“是的,过去的我是该骂的。不过,我现在觉悟了,所以我准备辞职了。”

碧云听萧说了许多话,但不十分了解。她想,那些大人物何以这样有本事弄得到这许多钱,这是她颇惊疑的。在这民穷财尽的中国,又在北洋军阀治下被搜刮了数十年的细民间,何以还有这样多量的膏血,这是她更惊疑的。她忽然又思念到对她失信的吴兴国来了,她想,兴国将来也是个会刮民膏民脂的大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