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哥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了,她略知道哥哥家庭的状况了。总之,一句话,是完全在她想象之外。

靠火厨的一间小而黑的房子虽然有一口小窗,但窗前的廊下用木板栅了一小部分来做浴堂兼便所,所以那口小窗是永久不能打开的。在白天里这个小房间都有些像一个黑洞,果真是洞窟还凉快些,但这小房间却十分郁热。差强人意的就是有一盏电灯。虽然是五烛光,但比乡里的小洋油灯就亮得多了。当碧云初到那一天,吃过了早饭后,她看见哥哥叫一个学徒把一只马桶从那间小房里提出来,提到廊下的浴室里去了。

“对不住你,碧妹,你是个女人,不能不要一间房子。但是这里地方太小了,只好委曲你住楼下的那间小房子。”

碧云不做声,她想,那间房子明明是这家里的公共便所呢,自己宁可睡在楼上的前厅,真不愿意搬进那小房间里去。但是到了夜里,看见一个老妈子和四个学徒的寝室就是楼上的前厅,没奈何只好搬进小房子去睡了。

第一晚,她不知吐了几十次或百次的涎沫,因为粪尿之香一阵阵地扑向她的鼻孔里来。她还闻到一种霉臭,借电灯光望了望四面的黑壁上,一处处地生着许多白色或青色的霉,它的轮廓有点像北冰洋附近西伯利亚一带的地图。再看地面,黑泥有寸多厚,但也不平均,有凸有凹。她想,像这厚的地皮该请一般军阀和贪官污吏来,才铲得干净吧。她想到这里,也不免独自笑起来。

最使她感痛苦的就是大小便。前廊下木栅的小房子的门是闩不住的,有时候她才进去,那些顽皮的学徒就像故意般的跑来把门打开。其次就是坐的马桶十分不洁,臭气难闻。乡下的粗窖虽然不很清洁,但空气流通不会那样臭,尤其是夏天似觉特别臭。于是她又觉得姊姊家里比哥哥这里好多了,住的房间虽然小了些,热了些,但是大小便就比这里舒畅得多,也不会这样臭。因为姊姊家里的便所是洋磁桶的。

其次一天三餐的饭她也没有一次舒畅地吃过。菜色不好固然不要说,最使她难过的就是天气这样热,楼上前厅里还蒙着一阵由毛发里发散出来的尘埃,饭菜就端出来摆在一张小桌上了。望着那些尘埃,像撒胡椒般地落在菜饭碗里去了。哥哥,嫂嫂,学徒们和自己一共七个人,挤起来吃热汤热饭,挤得流了一阵汗水又流一阵。那些学徒们都打着赤膊,露出纯黑的上胴,每一盘好一点的菜,——油水多点的菜蔬端出来时,他们的筷子都在预备放,只等哥哥的筷子伸过去,他们的就像牛津和剑桥两大学的学生竞赛端艇时的桨般,一齐落。碧云只看着他们抢,实在不愿意伸筷子过去了。有时候,嫂嫂没有夹到来吃,便会骂他们。

“你们太不客气了,就不让点别人吃。”

这时候老妈子抱着小侄儿站在旁边,嘴里也不住的咭哩咕噜。

有一次,她听见哥哥和嫂嫂在争论,虽然没有听清楚,但大概是还用不用婆妈的问题。哥哥的意思以为妹妹出来了,可以帮洗衣服及抱小侄儿,嫂嫂可以分出点时间出来做火厨里的事。但是嫂嫂不赞成,她的意思是,碧云做不了什么事,辞退了妈子,结局只是她一个人受苦。

碧云听见了,真有点失望了。但是哥哥这样穷,有什么办法呢?想再回到姊姊家里去么,万万无面目。自己又没有地方可去了,现在唯有听从哥哥和嫂嫂的话,拚命地替他们劳动了。

碧云渐渐知道嫂嫂是怎样一个女人了。她原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当她年轻时也分享过父亲的福来。到了十五岁那年,父亲死了,家计一落千丈,从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到了当孤儿寡妇的境遇时,不知道如何地生活下去,于是母女两个都堕落了。在这省城流落了几年,才在秉东的友人开设的花柳病院中认识了秉东。由那个友人的治疗和介绍,就成功了他们的婚约。

碧云想,难怪小侄儿这样瘦弱,满身疽疖。

她知道了嫂嫂的来历后,十分对她抱同情。嫂嫂的脾气这样乖僻,原来是有原因的。生活的窘迫会转变人的性质的,嫂嫂像久经了风尘,受尽了人生的痛苦,她的性质无日不是阴郁郁的。但她稍为受点刺激,神经又会锐敏起来。她看见秉东样子有点冷淡,便会喃喃地说许多闲话。有时竟大半天都在啜泣,一句话不说。碧云想,这完全是受了生活的压迫的结果吧。自己将来的运命怎么样呢?碧云一念到自己的将来,便心惊胆战地不敢想下去。

——你可怜嫂嫂么?你自己呢?

到后来她又知道哥哥还不是贩卖毛发的小财主,他不过是个贩卖毛发的大公司所雇用的一个技手。他每星期有三四天要替公司到乡里去收买毛发。买回来后就大部分承领下来替公司整理,装箱。那三四名学徒就是哥哥用的工人了。想到这里,碧云又自惭起来,每餐吃饭时,看见那三四个学徒抢菜,自己还敢讨厌他们么?其实哥哥一家人和自己还是吃这三四个学徒的劳力的结果呢。

四名学徒里面有一个是哑巴。这个哑巴看去只有十四五岁,皮肤比其他三个苍白,也很瘦弱,但他比其他三个勤劳,很少休息。碧云常常看见他在低着头,一面梳理毛发,一面咳嗽,她注意了他之后,就记得他的名字了,他姓张名阿铿。

有一次碧云看见他手掌上托着一个双毫,尽追着一个姓邓的学徒,——在他们中最狡猾的学徒,——哑哑地叫。最初碧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想,那个哑子想托姓邓的买什么东西么?但看情形不像。张阿铿明明像要哭的样子。

“谁掉换了你的毫子,这是你自己的!”

“哑!哑!哑!……”阿铿指手划脚像跳舞般地在叫。两行眼泪一直流到嘴角上来了。

“你再岂有此理,看老子捶你!”

“哑!哑!哑!”阿铿哭起来了,一面哭,一面望了望碧云,像乞援般的。

“什么事?”碧云笑着走前来,想替他们调解。

邓看见碧云来了,便伸出手来向阿铿的左腮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这是恶人所常用的,示威的,先告状的手段。阿铿的苍白的颊上登时起了一大块红痕。

“你不该打他!他不会说话够可怜了,又比你年纪小。”碧云忙过来拉着阿铿的臂膀。那个姓邓的当碧云是在放屁,又向打着赤膊的阿铿的肩背上送了一掌。阿铿手里的双毫仔掉在地面上了。碧云忙拾起来看,原来是个铜货。她一切都明白了。

到了傍晚时分,秉东回来了,碧云忙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她以为他定会对阿铿表同情,或者会把那个狡猾的家伙开除出去也说不定。

“没有办法哟,自己不留心。他可怜是可怜的,他有一个白痴的哥哥和老母,全靠这个哑巴养活呢。……”

“姓邓的太可恶了,这样的逞凶。”

“没有办法哟,他做头发做得顶好,现在他是一把手呢。”

“他没有父亲了么?”碧云问他的哥哥。

“你问哑巴么?”

“……”她点了点头。

“听说他不满两岁,他的父亲就死了。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喝多了酒,发酒热死了的。医生说,他会变成哑巴,完全是他的父亲喝多了酒的结果。”

“又是一个可怜人!”她没有回答哥哥,只默默地想。

她在哥哥房里坐了一会出来,看见阿铿还坐在那里啜泣。她想叫哥哥垫一个银角子给他,但一反想,不妥,因为她深知道哥哥的性情,纵令这样向哥哥说了,也是无效的,不单无效,反会惹哥哥讨厌。她又想自己不是还有一两元么,做一回慈善事业吧。她想偷偷地给一块钱给阿铿。她原想把这些钱拿来剪点布做件内衣的,给了他后不是内衣做不成功了么?她的两种矛盾的意思交战了好一会,才决定送半块钱给他。

吃过了晚饭,阿铿打算回家去,四个学徒中只他一个人是早来暮去的。碧云因为有心事,也忙放下筷子跟他出来。

出到永盛栈门外的街角上,她把阿铿叫住了。她向他一招手,他就跟了来。碧云在一家两替店的窗口,取出一块袁世凯换了六个双毫仔。阿铿最初不敢要,经她强迫地塞进他的衣袋里去后,他才向她连鞠了几鞠躬。碧云想和他说几句话,但一想到他是个哑巴,就问他什么事,他也决不会回答的。

她别了阿铿,刚回到门首,听见有人在街路那一头叫“碧云姑娘”。她忙翻转头来一看,原来是萧四哥。他穿着一件灰哔叽长衫,笑嘻嘻地走向这边来,样子比在H埠车站时好看得多了。

“你辞了职么?”碧云笑着问他。

“军部的么?辞了一星期之久了。谁愿替一个私人当家奴!我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为社会做事了。我进了党了,要在党部里才有自由意志。因为党权高于一切,高于政权和军权。在军界和政界做事,要仰上司的鼻息,看见上司作恶,——贪赃枉法,存大款入帝国主义银行及投降帝国主义,——也不敢本良心说一两句正当话。换句话说,就是在军政界里做事言论不得自由。只有党是高于一切的,在党里头做事,才有言论自由,看见军政界的当局作恶,就可以以党员的资格出来说话,出来弹劾,所以我要办党了。现在政治比从前北洋军阀时代的好,就是因为有党在上面。不过也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即是党和政分不清爽,同时党和军也分得不十分明了。因为现在以一身兼党,军,政三要职的人太多。至少也以一身兼党政两方的要职。结果军政界的错处就没有铁面无私的党员去指摘弹劾了。现在是五权分立的时代,陈腐的三权分立制当然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过去的三权分立制,也有点好处,就是从没有听见过那一个文明的国家里的内阁总理或大总统兼国会的议长及最高司法院院长的。”

“这个现象是暂时的吧。人材缺乏的时代,只好让他们兼职。横竖是兼差不兼薪的。”

“但是伕马费就支得差不多了。”

“这些是小事,算得什么。”

“总之办党的人要专心党务,不要兼政才好。如是个清正的党员,一定辞绝一切兼职的。一般人的心理都是,第一想握军权,其次想得政权;在军政界里都不能插足,才退到党部里来。这个现象确令人寒心。你试捉着一个人问他,你喜欢当中央执行委员呢,抑或喜欢做铁道部长?他一定说,要做铁道部长。我想,所谓五权的五院院长位置虽然高,名誉虽然好,但是一般人还是想做财政部长铁道部长而不愿做什么院长吧。”

碧云不十分明了萧的话,她只知道他是在发牢骚。她陪他走进永盛栈,在秉东的堂屋里坐了一会,得了哥哥的许可,就跟着萧出来,到海堤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