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任他世味说寒温,事不亏心有甚论。

暮夜黄金休昧己,天涯怨鬼实惊魂。

只缘弄巧翻成拙,谁料为仇反见恩。

自作自供还自受,不如安分且归根。

却说石生在河南祀祖毕,复同湛然往淮。行未数十里,时至午西,不觉身上劳倦。就吩咐人役,在镇中歇宿。这店内有楼房数间,石生同湛然在上安榻。忽见楼下一人,带一价者,匆匆问人役道:“这可是石老爷么?”人役正待回他,早被石生听见,恰是怀伊人声音。随请相会。怀伊人叫管家拿进行李。

上楼见了石生,忙施一礼。又问湛然,向湛然施礼。石生道:“这师就是客住清凉寺的湛然,本家在北京园通寺内,是弟契交。”怀伊人又向湛然照会,方各就坐。三人叙套已毕,石生道:“怀兄怎知弟在此处?”怀伊人道:“前梅老先生,要立意中兄为元,不知改名齐也水,不曾中得吾兄。至今官为此降,不胜怨悔。弟因此变,特来京奉访。闻得高中鼎甲,喜跃不禁。及至贵署,人说已告假回藉祀祖。弟复出京到府上,又说今日往淮。故沿路防来,方知停车在此。”石生听罢,又道:“梅老先生亦常念及弟么?”怀伊人将赴馆识田假名,并铁和凌春小姐诗句,托梅翰林寄书不遇之事说知。石生道:“田又玄、铁不锋假冒,弟已稍知,但怀兄可曾向梅老先生道及弟访他令爱之事么?”怀伊人道:“梅老先生见兄杨柳词,倒深有意吾兄。弟闻兄已访明是毕小姐,恐梅小姐是偶同名姓的,不敢妄言,反托那词是淮安友人所作,以却梅先生之意了。”石生将错访并凤公事说与怀伊人。怀伊人凛然称异不止。石生又将在京会铁不锋寄书之事,尽述一遍。怀伊人欠身道:“弟并不曾见吾兄华札,想是弟进京之后,两相错过了。”石生笑道:“怀兄虽未见弟手奏,钱兄早已回复矣。”怀伊人随讨出钱公子书看。看罢,因沉吟半晌道:“这事虽属奇缘,只是一件,若不急图,恐要生变。”石生笑道:“这二亲事,乃放在荷包中的,怕甚么变更。”怀伊人近座低声道:“弟前出京,闻得京中阎阁老,慕兄才名,见同年录上,注兄尚未有室,他有一女,要着人前来说亲。恐势在逼迫,那时反成了那恶姻缘,岂不遗了这头美亲么。”石生闻言讶道:“正是。我到淮还要央媒,向二位小姐父亲说,颇有耽搁。倘一时被他来强亲,实在难处。”

遂想了一计,向怀伊人道:“我且吩咐人役,到这镇中,打听得有丫头,讨一个服侍,名为家眷,实作使女,以掩一时耳目。俟到淮再为计策何如?”怀伊人喜服其言。

石生随着人叫店家上楼问道:“你这镇中可有丫头讨吗?”

店家道:“这镇名为得主镇,原是买卖奴仆之所,任老爷吩咐官媒去取就是。”石生大喜,随吩咐人役去寻官媒。人役领命。

石生同怀伊人令店家备酒相饮。湛然吃茶陪坐。少顷,人役带着两个媒婆,上楼朝石生席上叩头毕,石生道:“你们就是这镇上官媒么,我要讨一侍妾,可去访来,我备重赏。”媒婆道:“老爷若要讨妾,昨日到一过客,姓石,带着一位女子,年方十七,生得倒有八九分人材。老爷若要,发了银子,媒婆就叫人抬来就是。”石生道:“他要多少银子,”媒婆道;”这人也是从江南讨来的,乳名叫做柳姐。其价只要一百两银子。若是本地的人,价钱又大,还没有这般出色。”石生道:“价钱小事就依你,你可带我人役去看一看来。”媒婆听说,同家丁下楼而去。石生仍同怀伊人饮酒叙话。怀伊人道:“令表兄既中两榜,为何在京淹留不回?”石生道:“还要在京玩耍几天,相约在淮会我。”二人说罢又饮。不一时,见家丁带着媒婆上楼禀道:“适看那女子,果有几分人材。生得不肥不瘦,头发披肩,衣服俱有,只少首饰。”石生遂吩咐管家取了十封银子,又取五两银子以作媒钱。对家丁道:“我在客边,不消置办首饰,凭她随身衣服过来罢。”家丁同媒婆领命而去。时天色已暮,石生与怀伊人复洗盏更酌。酒至大酣,听见外面女子轿至。那女子下轿毕,媒婆扶上楼来,朝上叩过头。石生令媒婆扶进房中。媒婆谢赏而去。

怀伊人乘着酒兴,要掌灯进房看这女子。石生不好辞却,随叫人收拾了酒席,掌灯进房。怀伊人见那女子背着脸儿,身上穿着石青夹纱披风,长长白裙罩到脚面;头挽乌髻,鬓发覆眉,只是脚不甚小。石生坐在一椅子上,醉眼模糊,也看了一看,觉得有些面善。对怀伊人道:“这女子就像何处见过的一般。”怀伊人道:“这行径我也有些认得。”石生道:“身材却似我那小使柏儿光景。”怀伊人笑道:“果然不差。”那女子闻说,回过脸来,看了一看,就呜呜哭将起来。湛然不知就里,忙走进房,同石生、怀伊人问其所以。那女子道:“我就是柏儿,不期得遇主人。”石生同怀伊人闻说,酒已半醒,忙道:“你被何人拐骗至此?”柏儿掩泪道:“就是田相公,改作姓石。说相公问成死罪,公差要来拿我,道相公叫我跟他逃去远方。彼时小的吓得心慌,就随他前来。他将我改妆女子,要脱骗人家。小的放赖不肯,他说养育我半载,行李当尽,又无盘费,你若不肯,就要把你打死。小的畏他威势,只得顺从。因每日教我缠脚梳头,取名柳姐。又借了两数银子,做件衣服与我,打发嫁人。恰好今日遇着相公。”石生道:“他不知齐也水就是我吗?”柏儿道:“他不知相公改名,做了翰林。连小的虽知是齐老爷,却也不期就是主人,”石生道:“他如今尚在寓所否?”柏儿道:“他昨日到此镇上,今日将我卖了,自然即刻就行。犹恐媒人引人寻他。”石生道:“媒人可知你是男儿么?”柏儿道:“媒人实不知情。”怀伊人听罢,向石生道:“这田又玄好生可恶。前番假冒,罪已当诛;今又以朋友之仆,强作女流骗人,希图大利。吾兄当差人赶去,拿来重处。”湛然亦恨。石生反笑道:“此污下愚盲之罪辈,何足挂怀,一般有天网恢恢,仍撞入我网中来。”又对柏儿道:“你且仍作女流妆饰,不可惊扬外出。”怀伊人道:“这事若吾兄大度包涵,愈开小人犯法之渐了。”石生想道:“我若差人拿他,必惊动地方,此事却与小弟体有所关,奈何?”复心生一计,对怀伊人道:“此时家丁人役,俱已睡熟。田又玄料想去也不远。我三人悄悄潜出访着寓所,再作道理。”怀伊人依计,遂令湛然打着灯笼,石生扮做青衣小帽,问了柏儿旧寓,三人下楼,悄悄出店,走到田又玄寓所,在门外探头窥视。见内里灯火尚明,店主却在柜上结账。旁立着一个小儿,口中叫道:“爹爹,我今日从乡间来,见卖丫头的石相公,黑夜在前村慈渡庵借宿。”店主道:“莫非你错认了么?若石相公到慈渡庵借宿,不是进京的路了。进京当从西北上去。如何复向东南,东南乃下淮,往苏州回家的路程。”小儿道:“岂我错认,明明是他。”说罢,石生随敲门道:“石相公可在此么?”店主内中应道:“你是何人,石相公进京去多时了。”石生道:“我是他乡亲,带有家书在此。”店主道:“他今日方卖了丫头,带着银子进京,谋干前程去了。”石生道:“我闻他在慈渡庵中。尚未进京。你可开门,说个路途与我,待我去寻他。”那店主隔着门道:“不消开门。况这黑夜也不便寻他,明日再来,亦未为迟。”石生假作躁道:“你这话反误石相公事了。他家中特着我带书至此,言他家妻子死了,如何迟得。”怀伊同湛然忍笑不止。店主惊道:“那石相公对我原说进京,岂有在慈渡庵住歇之理,慈渡庵乃南行之路。也罢,我说与你去,寻着寻不着休怪我。”遂说道:“慈渡庵,从我门首一直向东走,过了胡家桥,一总行不上三里,转湾从小路向南走,就是慈渡庵了。”石生闻言,在门外作别。同怀伊人、湛然走到东路,果有一桥,过了桥,一直从大路而行,但见:露冷天高,月明水静。一桥横野,分绿影而斜道上;乱云低树,拥残花以迎路中。角声悄悄鸣山外,凉风凄凄动罗衣。

话谈相接,悠然人言似鬼;灯火孤依,岂知犬吠客惊。浑无冬夏,但见前途黑暗;却有早晚,争看宿鸟栖迟。才人弄巧,夜行突然胆大;俗子无因,假骗也觉心慌。

石生三人行未数十步,灯笼烛已将残。湛然道:“这般寂静,恐有不测之事。”石生笑道:“老师真太小心。我们文人自有吉星照临,怕甚么不测。”怀伊人接口道:“我们虽然不怕,如今一场走到那庵中,吾兄却怎么发泄?”石生道:“你们不要管我,随机应变,依着而行就是。”怀伊人同湛然走了一程,见一叉路,问石生道:“此处该向南走了。”遂同石生一直南行。见树木阴阴,犬声远吠不绝。果然树中一庵。忽有树风迎面将灯烛吹灭。三人遂立。

石生道:“我们如今须要进庵方好。”怀伊人道:“门已紧闭,灯火又无,如何得入。”湛然道:“待贫衲打开门来,假以投宿,你们随我进去如何?”石生道:“此计不妙。夜半三更,敲门投宿,人无行李,岂不致人惊疑。且随我到后门看看。”三人到了后门,亦是紧闭,尚且封锁,乃是素不通走路的。复又转回庵旁,见一土堆,旁有修造庵的砖瓦,堆至半墙。

内有一古树,高耸出外,石生悄悄爬上,伏在墙头。见内有一间房子,尚明灯火,窗外有影,俨然似人在内。石生遂低声说与怀伊人,叫同湛然爬进。怀伊人同湛然止道:“这个事做不得。倘被人拿住,非贼即盗。”石生低声笑道:“你二人好见事不明,怎得叫人晓得。纵然事出意外,谁敢究我。”怀伊人同湛然闻言,仗石生之势,挨次攀树而下。原来是一所空园,和尚俱在前边房头住歇。

三人牵衣而行,行到窗前,从缝中一张,恰是田又玄在此设榻。灯下正将卖柏儿银子打开称看。自己忽然笑道:“那小石儿前世应该欠我这宗大财,如今死后还着小使赏我。”将银子一封一封看毕,又作悲状,沉想半回,叹一口气道:“我今日不该将柏儿晚间卖,待明日早卖,还脱身的远。如今离镇不上二三里地,齐翰林一下识出假女儿来,差役寻到此处,我即是死了。”又自解道:“那也不妨,我原对媒人店家说我进京,断然不知我来此投宿。倘若有祸,只好借重媒人店家承当。”

又自己复笑一回,把灯挑明,四面望望,恐怕有人,将门抵紧。

石生同怀伊人、湛然在外,见这小人之况,各皆掩口忍笑。

石生近前将窗棂用指弹上一弹。田又玄手掩着银子,抬起头来听了半晌道:“如此夜静,是甚么响,莫非此处有鬼,和尚见我苦要投宿,故愚我在此么?”遂咳嗽道:“我乃当今才子,甚么妖魔鬼怪,敢于造次。”石生故作鬼声,怀伊人亦随假啼。

田又玄慌道:“你是哪里屈鬼,快走,不可停留。如若不依,我田才子定用飞剑斩汝之头。”石生低声作鬼行走着语道:“我乃死后的石池斋。你假我之名,致我于死。又将我柏儿改装女子,卖与齐翰林,得银百两,特来追银讨命。”田又玄闻说,手慌脚乱,呆了半晌道:“我与石先生生前至交,怎敢假名,致先生于死地?先生,先生,你去寻铁不锋才是。”石生道:“我犯不着去寻铁不锋,只要寻你。”田又玄吓得走投无路,口中慌乱叫张叫李。石生道:“你同白随时在玄墓游梅,假我之名会铁不锋,那也罢了。后来又谋我馆事,以致错我姻缘,凭何道理?”田又玄道:“那是白随时叫我假名,非小的所做。”

石生道:“你从头实说,免我进来。”田又玄忙道:“待小的说明。那馆事先是我要谋取,后与白随时相商,以临莺假作凌春,哄老先生上淮,所得馆金,与白随时三七同分。不期遇着怀伊人到,把我假名之事打破,其实不曾得利。后欲回家,恐白随时要馆谷同分,不得已复往徐州了。”石生道:“你当初若说出凌春是梅小姐,免我奔波道途,我少得也要谢你几两银子。为何做此小人之事,一般天理昭彰,利又不得,何苦误人婚姻!”田又玄道:“小的初亦不知凌春是梅小姐,及后赴馆时方知的。”石生道:“你既错我之姻缘,后来徐州拿我,你就该直认请罪,何累我冤死。难道这也不知?”田又玄道:“徐州致害之事,乃是那没良心的铁不锋与毕守谦商议,令毕守谦写书致徐州钱公拿你的。与我无干,我怎好替你?”石生道:“我在毕家未曾得罪铁不锋,他如何凭空害我?”田又玄道:“他肉眼不识泰山,以先生为假名士,心下不忿。故与毕守谦同谋。”石生道:“这也是你以假乱真,若你不假我名,铁不锋焉敢害我?”田又玄道:“虽然为我假名,实是为先生做情词艳曲愚弄他家小姐。”石生道:“我生前与你一见如故,待你之情,也不为薄。你既知情,怎在徐州村店时,不与我先说一声?”田又玄道:“蒙爱请我吃酒,那时小的忘记向先生道及了。及后寻着铁不锋,铁不锋叫我愚弄先生在店,他叫公差人说代我除害。小的受他之托,只得反言先生姓田字又玄,不知为何就做出来了。”石生道:“好个不知为何做出,前后事体,皆因你起,你罪已发,在所莫逃。可同我到阎罗那边去折辩。”田又玄慌得面如鬼脸一般,手拿着银子拍案颤抖不止,口中道:“石先生,你乃当今才子,名留海内,将手高高,就放过了小人,如何要与我一般见识?”石生道:“我非与你一般见识。你实有三罪:一在苏州冒名图利,错我姻缘;二在徐州,知铁姓为你害我不救,且知凌春是梅小姐不言;三骗我行李,将我义仆苦逼假装女子,卖人为妾。这三件事,我实恨你,今夜决不轻放。”田又玄慌道:“梅小姐之事,在徐州非小的不言,实不敢言,言出恐先生去访,知我假名之事。令管家装女一事,实出无奈。我的银子俱供养了他,原指望救他脱难,不意途中缺费。托先生洪福,暂得小利,以全他生路,并非坏心。”石生道:“你巧语花言,只瞒得人,怎瞒得神,这话我总不信。可将我当日诗稿与今日银子,封起丢出,便饶你。若要迟延推却,我从窗缝中走进,活拿你去。”田又玄慌道:“老先生,你死后要这诗稿、银子何用,不若赏我罢了。”石生道:“我若不要诗稿,你断还假名骗人。快同银子丢出,免我进来。不然,我随一阵清风,到齐翰林那边托梦,说你在此,叫他差役拿去,活活打死,与我同伴。”田又玄道:“石先生,你生前是极通情的,如今我将诗稿奉还,这银子与了小的,待小的到苏州做斋礼醮,超度老先生升天何如?”石生道:“我昨日向阎罗殿前告了你了,你若超度,只好免你前事,如何免得骗我小使之事。我要银子,亦无用处,不过托梦献与别人,使他能赎出我小使,免他在齐翰林处拷打受辱。”又道:“你将这银子留下十两作盘费,往苏州斋醮,余皆付我,免得阎罗差鬼拿你可好。”田又玄忙忙顺从,将银子留下一封,余皆用布包起,并诗稿捆在一处,向窗外只管张瞧,不敢开门。怀伊人同湛然见其慌张之势,说不出,笑不出。石生道:“你若怕我现形,可用竹竿挑着,远远站立,向窗格中丢出。就不妨了。”

田又玄听说,连忙取下帐竹,挑着诗稿、银子,远远立在床前,向窗外一送,窗纸裂破,扑咚一声,落在地下。怀伊人同湛然忙忙拾起,先攀树窬墙而出。石生道:“这东西虽然把我,我魂灵还要跟你上苏州去,看你悔过不悔过,再假名不假名哩?”

田又玄见窗纸戳破,立在床前,手持竹竿,只是发战。石生仍待向他说话,忽听前面有人咳嗽,石生即忙回身,也窬墙而出,见怀伊人同湛然俱立着等候。

石生仍立在墙头,望其动静。见一和尚口中嚷道:“这时夜半三更,你这客官还不安歇,在此自言自语做甚么事?吵得人也睡不着?”田又玄忙开门道:“老师快来救我!”那和尚走进,田又玄高声道:“老师这边有鬼,与我胡闹半夜,总不肯去。”和尚大笑道:“真活见鬼!我这空园极是洁净的。明日就兴工造殿,鬼从何来?”田又玄道:“顾不得老师,今夜奉求陪我一宿。不然,我移行李到前边去住。”和尚道:“不相干,是你疑心生鬼,哪里有鬼。”田又玄急道:“我就死也不在此宿了。移床前房,明日多送些香资吧。”石生立在墙头,俱听在肚里。怀伊人在砖堆下用手扯道:“灯笼又无蜡烛,乘此月色快走。”石生方下砖堆,同湛然三人,悄悄复照旧路而回。见月影西斜,时有四鼓。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石生道:“原来徐州之事,乃铁不锋同毕守谦所害,若非我用此计,这厮如何肯一一招认。”怀伊人道:“当时我在旅邸中,吾兄冒雨相会,道及此事,弟就疑白随时、铁不锋是个坏人,兄尚不信。”石生道:“那时弟不知田又玄假名之事。只道我与他辈初交,两无仇隙,故不相疑。”湛然接口道:“毕老爷写书嘱钱知州,我们尚然不知,若非田又玄今夜招出,还把毕老爷认作好人。”石生道:“当时毕守谦杭州上任,既将他女儿带去,却又故来辞我,说他女儿尚在旧宅,这事就有可疑,我们却不曾想到。”说罢,怀伊人忽然大笑不止。

石生道:“为何见笑小弟?”怀伊人道:“我非笑兄。笑那田又玄,今晚活活见鬼,吓得慌慌张张,不打自招。且将银子乐意送出,白白养盛价半载,仍陪上衣服,还你一个原人。”

湛然道:“此事虽然做得干净,若要田相公吓死在内,还好笑哩。”石生接口道:“尚不曾吓死。我听得还与和尚说话,要和尚陪他作伴。”湛然和怀伊人又大笑一回。

说话之间,不觉过了胡家桥,已到镇中。过了田又玄旧寓,走到自己寓所,见门尚掩着,三人悄悄推门而入。关了门上楼时,见灯火未灭,柏儿坐在客房等候。湛然放下灯笼,将银子取出,放在案上。三人就坐,打开齐看,见诗稿弄得韭菜一般,银子倒是原银,只少一封。怀伊人对石生道:“适才吾兄还不该送他那十两银子,都拿来才好。”石生笑道:“若将那十两银子拿来,叫他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必致他于死地了,我如何做得?”怀伊人又道:“论他假名遗害事情,也该致他于死方好。”石生笑道:“他假名遗害,固当有罪,然我若非他假名遗害,如何成就我今日之事。”怀伊人道:“却如何说?”

石生道:“起初,若非田又玄假名谋馆,我怎得毕小姐之约;后若非因田又玄假名,铁不锋暗害,我必然成就了毕小姐这头亲事,如何复有梅小姐?今日弟得二小姐,正田又玄作了冰人方才成的。”说罢,怀伊人同湛然皆笑。

怀伊人又道:“吾兄所言,果然见道。但他将柏儿假装卖人,这实是他坏处,无所解释了。”石生道:“我也有得解释。今日看将起来,田又玄竟非卖我小价,正是远远送我小价来,我赏他十两银子一般。”怀伊人近座细听。石生道:“我当日被凤公拿去,弃柏儿进京,两下疏失。若非田又玄收留,供养至今,改装女儿,我焉得有今日之会?看将起来,我屡屡承他好意,谢他十两银子,犹觉其少。”怀伊人同湛然又笑一回。

湛然向怀伊人道:“石老爷真滑稽之口,且甚见道,非熟审世味不能。”怀伊人道:“大抵小人作事,原是愚浅。石兄置之不究,正是宽宏大度处。”三人齐笑了一回。柏儿在旁,俱各会意。又议了次日起程之事,方各安歇。正是:

作事原无伺,天公未许欺。

若教人不识,自已莫非为。

不知石生次日如何起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