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顿时报作了许多。当施桂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我抱着无限的希望。霍桑早已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一分钟后,我便听得急促的皮鞋声音,穿过了外面的水泥径走进甫道里来。那杨春波一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霍桑的手,很热烈地牵动着。

他一边说道:“霍先生,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瞧见了我,忽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唉,这一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霍桑忽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半凇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你怎么这样的健忘?”

杨春波想了一想,脸上忽而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高价呢帽子的边,不住地转动着。“唉,我惭愧得很!这位是包先生。”他也照样奔过来和我握手。

我觉得霍桑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一他在“第二张照”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我倒有些替他不安。

我忙笑着应道:“不敢当。杨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请坐。”

我瞧杨春波魁梧的体格,考究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任务。

霍桑把白金龙的烟罐送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不要吸一支国产纸烟,换换口味?”

杨春波瞧着霍桑点点头,似为着证明起见,立刻从那件鼻烟色的短褂的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银亮的烟匣来。

他慌忙道:“霍先生,我早已听了你的劝告,也吸国产烟了啊。你瞧,这是金星牌。”

霍桑带着微笑点了点头。杨春波从霍桑的烟罐里拿了一支,把自己的烟匣合拢了,重新放在袋里。

大家坐定以后,霍桑的眼光兀自射在杨春波脸上,似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我记得杨春波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他上一次受了王智生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半凇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英芬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情由地将王智生打了一顿。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见解不一定可靠。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不会也由于神经过敏罢?

霍桑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

杨春波立即把纸烟放在烟灰盆中,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皮夹来。

他张大了眼睛,应道:“霍先生,你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皮夹中拿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

那张纸和刚才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西式信笺,同样是毛笔蘸着红墨水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我现在再照样印在下面。

霍桑瞧了一瞧,又顺手授给我。“包朗,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

我凑近了电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不是‘出门不利’吗?”

杨春波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利些。包朗,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体?”

我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用毛笔罢了。”

我们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春波勉强拿起纸烟吸着,似乎有些不耐。

他又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春波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二十日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黄包车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今天傍晚,他又在电车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霍先生,你想那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

霍桑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我瞧瞧。我同样回射了一眼。我暗忖这当然也是心理影响的结果。我决不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因此,可以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春波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

杨春波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你老先生。”

“有什么见教?”

“请问这东西究竟是吉,是凶?”

“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你如果到张半仙吴铁口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断语。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春波陪着笑脸,说道:“霍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请问你,就是画这符的人,究竟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句,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春波又把纸烟从口中取下,问:“什么先决问题?”

霍桑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春波顿了一顿,才皱紧了眉毛,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真相?”

“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感受困难。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因此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宣布他的真相。”

霍桑吸了两口烟,又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

杨春波低头,一边想喷着烟,一边又弄他的帽子,似觉得难于回答。

一会,他仍摇头答道:“霍先生,这一点很困难,我已答应了他。”

霍桑冷笑着答道:“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

大家静默了一会,室中的烟雾,霎时间增加了密度。

杨春波又道:“霍先生,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道:“譬如我第一着要问的:这种符纸可是从邮局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

“那可以告诉你。这是邮局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瞧瞧这个封套。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必要了吗?”

“你只要瞧瞧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

“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

杨春波又沉吟了好一会。“你如果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不过总要请二位先生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起朋友。”

霍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螺旋符旋了转来,面向着来客。

他道:“这个你不用叮咛。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

杨春波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皮夹来。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西纸的信封来交给霍桑。我走近去一瞧,信面上用钢笔写着:“本城大东门花衣弄二十九号,甘汀荪收。”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我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得过这甘汀荪的名字。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如此守密?”

杨春波道:“他是赛马会的会员,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霍桑不答,但去了烟尾,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他说道:“这两封都是本埠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这封上的部印是十月九日和十月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这一个是十月十九日和十月二十日,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一封了。但这两封信投寄的邮区是彼此不同的。那十日和二f一日的印章,都是第十一分局,那分明是花衣弄附近的发信邮局。但第一封十月九日收信的邮印是二十四分局,第二封十月十九日收信的邮印是第五分局。第二十四分局似在杨树浦方面,第五分局大概在新间一带。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着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钢笔字是用粗笔尖的自来墨水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那真有些儿奇怪了。”

他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一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他又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包朗,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我对于霍桑的见解完全赞同,当时只点了点头。

杨春波问道:“霍先生,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

霍桑应道:“比较地说,自然进步得多了。现在我问你,这位甘先生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面上的笔迹是否认识?”

杨春波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将纸烟尾投进了烟灰盒。

“我想这写信的人假使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他如果能仔细追想一下,谅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霍桑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检验应用科学》里面。

他又旋转身来,说道:“春波兄,贵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他低头想了一想。“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杨春波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霍桑沉吟着道:“唉,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殊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这两张纸当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

“唉,这个我不知道。但据我所信,就是正式的符咒,也断不会有什么法术。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我们的国家受了种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张大真人画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你还有别的话吗?”

杨春波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如果不是游戏,那当然是恶意了。你可告诉贵友,叫他放心。这个人只能弄弄鬼戏,在背地里诅咒,料想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只要贵友不迷信诅咒,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贡献。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实在也无从效劳。”

杨春波立起身来,说道:“霍先生,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霍桑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春波整一整衣领,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办公室的门口,忽又站住了。

他道:“霍先生,这两个信封?”

霍桑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须知这种东西留在贵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春波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

“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杨春波离去以后,那壁炉沿上的小钟正打十下,我也向霍桑告辞。

霍桑笑着说道:“你的请假时刻已满了罢?好,我也不使你为难。这件事我料想还有下文,你如果需要这样的资料,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我道:“那人如果始终守着秘密,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味。”

霍桑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资料。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防线一定会被攻破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和佩芹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我尊重我们允许杨春波的诺言,并不曾提起甘汀荪的姓名。

伊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正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

我应道:“是啊,但有两个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摩登的新人物。摩登人物竟会有这样的迷信,你道可笑不可笑?”

佩芹微笑着答道:“有好些人只有摩登在外貌,摩登在享用,本来没有摩登头脑的啊。”

我不禁感喟:“是啊。我们眼前所缺少的,就是摩登的头脑。这种现象的因素,不能不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了!”

佩芹忽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给一般所谓摩登人物听去了,你自己的头脑,就会受不摩登的讥评哩!”

霍桑所允许我的这件事还有下文的话,竟给予我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他有新的消息。可是我等了一天,竟使我完全失望。到了傍晚,我有些忍耐不住,自动打了一个电话向霍桑发问,却仍不能满足我的希望。

他说道:“杨春波方面完全没有消息。我曾到花衣弄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端倪。”

我问道:“喂,那么,多少总有些?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道:“我查到他的父亲甘东坪从前开过木行,是一位乡绅,年龄还不出六十。那汀荪是他的立嗣儿子。汀荪本是老人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民立中学里读过书,现在已三十二岁。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纳福。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绩。至于他的家庭内幕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你请耐性些等几天罢。”

我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我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霍桑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不料在二十五日晚餐时分,霍桑来了一个电话,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