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阴沉的天气,黑云暗暗的,在半空里结成了一张很厚的灰色天幕,低低地向屋顶上压了下来。一所立体式的西式楼屋,前面有块带草地的小院落,两棵梧桐树,像插了一对绿蜡烛似的,齐齐地挺立在楼窗下。扇大的叶子,像半熟的橙子颜色,老绿里带了焦黄,片片翻过了叶面,向下堆叠地垂着,由叶面上一滴一滴地落着水点,那水点落在阶沿石上,啪嗒有声,很是添加着人的愁闷。原来满天空正飞着那肉眼不易见的细雨烟子。在阵阵的西北风里,把这细雨烟,卷成一个小小的云头,在院子上空只管翻动着。楼上窗户向外洞开着,一个时装少妇,乱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她正斜靠了窗子向外望着。向东北角看了去,紫金山的峰头,像北方佳丽披了挡飞尘的薄纱一般,山峰下正横拖了一缕轻云。再向近看,一层层的高楼大厦,都接叠着在烟雨丛中,在这少妇眼里,同时有两个感想:第一个是好一个伟大的南京,第二个是在这烟雨丛中的人家,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快乐地过着日子。她痴痴地站立着,她听到墙外深巷里有一阵铿锵的声音,由远而近,她立刻喊着仆妇王妈去开大门。她的丈夫孙志坚,是一个在前方作战的军官,这雨天,正因有了公事回京,顺便来家看看。

他穿着制服,踏着马靴,马靴总是照例夹着一副白铜刺。平常听到这种叮当叮当的马刺碰了地面声,就觉得既不骑马,这马刺在靴后跟夹着,就失去了马刺两个字的意义,徒然一步一响,增加人的烦恼。然而到了现在,这马刺就给予了她自己一种莫大的安慰。所以马刺响到门口,立刻心里一阵高兴。王妈去开大门了,她也就跟着追下楼来。在楼梯上便笑道:“志,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走后不多久,我就在楼窗户上望着,直望到现在。”口里说着,人奔下楼梯到了小客堂。门口一个穿呢制服的人,正脱下了雨衣,搭在朝外的窗户台上,他掉过脸来,这少妇却是一怔。他约莫三十岁,圆圆的脸,笔挺的胸襟,是一位很健壮少年的军人。他行过礼,取下了帽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我是江洪,和志坚是极好的同学。你是孙太太吧?”她哦了一声,笑道:“是的,是的,我常听到志坚提起江先生。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明日早上就要到前线去。今天是连在家里吃碗饱饭的工夫都没有,大概快回来了。”江洪道:“是的,志坚在今天早上已经和我会面,谈了很久,还约着我这个时候到府上来畅谈呢。”他说着,回头看到墙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便退两步坐下去。

志坚夫妇亲自送到门口,冰如先伸过手去和他握着,笑道:“有劳江先生了。在中国,妇女们能伸着手和朋友握的,那已是有知识而很文明的人了。”江洪在冰如那嫩软的手轻轻一握之下,便自愧交际的手腕,大不如她。而志坚倒有这么一个摩登夫人。他一刹那的感想不曾完,一只肥厚的手,就伸了过来。那手是紧紧地握着,又摇撼了一阵。志坚道:“江兄,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而且我们的性情又十分相投,我只有把这种事拜托你了。”江洪摇撼着手道:“孙兄,你很安心地回前方去吧。我一定帮助嫂夫人到汉口去。”他收回手去,很庄敬地向孙氏夫妇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了。天上虽不飞着雨丝了,但阴云密布着,半空依然没有一粒星光。冰如握了志坚的手道:“你的手很凉,进来加上一件衣服吧。”志坚便携着她的手,一路上楼,冰如叫道:“王妈!今夜天气很坏,不会有警报的,把那盏大灯给亮起来吧。”可是走进房里时,桌上已经点了一盏很亮的白瓷罩子煤油灯。王妈在屋外答道:“先生在家里,当然要点亮灯了。”冰如将志坚推在一张小沙发上坐着,自己在沙发的扶手上半坐半靠着,手搭了志坚的肩膀问道:“你不出门了吗?”志坚笑道:“虽然还有两件小事没办,但我为着陪伴你起见,不去办了。我丢下两封信寄给朋友们就是了。”冰如道:“那么,我来替你脱马靴。”志坚道:“上面很多的泥,我自己来吧。”冰如也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两手托起志坚一只脚,拉了靴子就向后扯。扯下了一只靴子,又去脱那一只。志坚笑道:“你看,弄脏了手。”冰如笑道:“不说私人关系,就算你是一个普通出征军人,伺候你,那还不是应当的事吗?”她脱下了靴子,在床底下掏出一双拖鞋放在志坚面前。然后在洗手盆里洗了手,见王妈打了洗脸水来,就擦了一把热手巾,两手托着,送到志坚面前。志坚要站起来,冰如两手将他推着坐了下来,笑道:“你就好好地坐着,让我好好地伺候你吧。”志坚笑着坐下来,两手捧着手巾擦了脸。笑道:“冰如,你不要对我太好了。”冰如站在他面前,倒是一怔,因问道:“那为什么?”志坚道:“那你让我回到了前线,格外的想你。”冰如接过他的手巾,笑道:“那我就不管了。终不成你回得家来,难道我倒是对你爱睬不睬的?”志坚笑道:“到今天,才想起以往我们在一处麻麻糊糊地过着日子,未免可惜。你看,我们现在相处着,不是一分一秒钟都很有意思吗?”冰如且不答复他的话,在洗脸架上洗过脸,将桌上那盏煤油灯移到梳妆台上来,然后背对了志坚,脸朝着镜子,又重扑了一回脂粉。脂粉扑好了,又打开了衣橱,脱下身上的紫绸衣服,把一件粉红色的丝棉袍子穿了起来。衣服牵扯得好了,把亮灯依然放在中间桌上。志坚道:“外面没有街灯,又泥滑难行,你还打算到哪里去?”冰如笑道:“我哪里也不去。”说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志坚道:“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就为了陪我吗?”冰如笑道:“就说陪你,又有何不可呢?”志坚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用心,是很可感的,只是我没有什么可以使你满足的。”冰如道:“你做了你军人所应做的事,你就使我很满足了。”志坚点点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你看,你尽管对我满腔儿女情怀,却不露一点儿女心态。”冰如笑道:“我们不像夫妇两个。”志坚靠了沙发坐着,却突然坐了起来,正色向她道:“那我们像什么?”冰如走过来,又坐在沙发扶靠上,手搭了他的肩膀笑道:“我们这样文绉绉地说着话,像两个演员在台上演着话剧。”志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手挽了她的手道:“长夜漫漫,我们静坐着谈天,也很是可惜。”冰如道:“那么,你说我们做一个什么消遣呢?”志坚道:“下一盘围棋。”冰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也安不下这个心去。”志坚道:“拿牙牌来接龙。”冰如道:“无聊得很。”志坚道:“那么,你高高兴兴唱两个歌,我来吹洞箫。”冰如道:“假如不是戒严时间,我早就唱了。不必想这样想那样了,我去把汽油炉子搬上楼来煮咖啡你喝,我们喝着咖啡,还是随便谈着过这个长夜。”志坚道:“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了。回到后方来,我应当好好地睡个两晚。昨晚上我们已经是谈得很夜深了。”冰如道:“你明天早上几点钟走?”志坚顿了一顿,却是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因道:“我不等天亮就要走。可以叫王妈先给我预备一点茶水。”冰如向梳妆台上看去,那一只小钟,还是针指在七点半钟上。因道:“你们的汽车几时走?”志坚将手指了钟面,笑道:“这钟上的长短针,第二次再走到这个位置,我就离开南京了。”冰如默默着想了一想,突然站起身道:“我给你煮咖啡去。”志坚看到夫人这种艳妆,又是这个柔情似水,他也就不拦阻着她,随她去预备了。梳妆台上的钟,本来不过茶杯大小,平常是不怎样令人注意。假玉石做的钟框子,不过像夫人的一种化妆品装潢而已。今晚上却不同,那小钟里面的机件,吱咯吱咯,不住地把那响声送进耳鼓里来,让对时间注意的人,格外觉得时间容易过去。因为如此,那小小的两根长短时针,支配着这屋子里的空气,时时变换。长短针指着九点的时候,桌上是拥挤了咖啡壶、咖啡杯、糖果碟子。笑嘻嘻的谈话声,不断地发生着,把小钟的针摆声都盖过去了。时针指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这笑嘻嘻的声音,改了低小的。咖啡杯子、糖果碟子,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照出两个人影相并地映在白粉墙上,人影下面,是椅子黑影的轮廓。时针指到两点钟的时候,灯光微小了,那件女粉红袍子和一套黄呢制服,都挂在衣服架上,正面的床帐,低低地垂下了。帐子下面,是并拢的男女两双拖鞋。

可是等着她向他望了一眼时,他又站起来了。孙太太笑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气。天气这样坏,要你大远的路跑了来。”江洪又坐下了,笑道:“那不算什么。在前方的弟兄们,还不是在泥里水里滚着,和人拼命吗?”孙太太一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江洪很少和妇女界交际。这时对了这位年轻太太,颇觉得手脚无所措。自己又是不吸纸烟的,女仆敬过了一遍茶烟,依然无事可以搭讪,便昂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对墙上挂的山水画与对联,都赏鉴了一会。孙太太心里倒暗笑了,一个当兵人的,倒对着妇女有点害臊,因便故意找了一些问题来说话。由于问他读书的学校,知道他有个姐姐叫江苇,在北平教会女中念过两年书,彼此正是同学。孙太太又自己介绍着道:“我的学名叫薛冰如。”江洪听了这话,才不觉引起笑容来,点着头道:“这样说,我们在若干年以前,一定是见过的。舍下在北平的房子,很是宽敞,家姐的同学,凡是感情还好的,都喜欢到舍下去玩。”冰如笑道:“是的,我们常到府上去玩的。江小姐有个弟弟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大概就是你了。”江洪笑了一笑,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光阴迅速,不觉我们都是中年人了。我们也想到过,国际战争,总会在我们手上发生,倒没有想着发生得这样快。”冰如随了这话,也就发生了不少的感慨。客堂门一推,主人孙志坚进来了。冰如立刻迎上前,代他接过了雨衣。他约莫三十岁,瓜子脸,腮上带了红晕,证明他是个多血男儿,身体细长,若不穿了军服,他竟是个文人。他和江洪握着手道:“失迎失迎!我在这两天之内,要办许多事情,随便一耽误,就迟过了一两小时,现在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已结束了。冰如,家里预备一点菜,我请江兄在家里喝两杯呢。”江洪两手互搓着笑道:“不必费事,我们久谈一会子,倒是无所谓的。”冰如为了丈夫在家里只有两日,他要办什么,就替他办什么,以免他失望。自听这话以后,就到厨房里去,督率着女仆,预备晚饭。这个时候,上海的战事,已经发生了两个月,南京城里,为了防空的关系,普通住户,已经没有了电灯。在细雨纷飞的秋夜里,窗门都已紧紧地关了,但还可以听到隔户的檐溜,不住地滴着。客堂中间的圆桌上,白铜烛台,点了一对红色的洋烛,烛影摇摇地照着两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对面而坐。一个是主人,白皙的面孔,目光有神。一个是客人,圆胖而平润的面孔,粗眉大眼,透着忠厚。下方坐了女主人,她穿了紫绸长衣,上有葡萄点子的白花。长头发梳了两个五寸长的小辫,各系着一朵绿绸辫花,这觉着薛冰如活泼泼的还是一位青春犹在的少妇。烛光下陈设了酒杯菜碟,主人是很丰盛地办着晚饭,招待这位客人。两位军人脸色红红的让烛光照着,酒意是相当的浓厚了。男佣工又送了一瓶酒到桌上来,江洪却把手心来接住了杯子,面向志坚道:“我们弟兄今天一会,很有意义。当军人的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在对外战事已发生了两个月之下,我不能断言,我明天还存在着。有酒当然是喝。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正当责任,不能为喝酒误了大事。”志坚手握着桌上放的原来那个酒瓶摇撼了两下,笑道:“就尽瓶里这些个喝。”江洪笑道:“假如不是有责任,我和你喝醉了拉倒。”志坚道:“谈了半天的话,我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不曾对你说。是你所说的话,军人是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的。我不得不趁今天我们还可以痛快喝几杯,把这句话对你说了。在说这句话之先,我自然应当敬你一杯酒。”江洪把手按住的杯子放开,端起来先喝干。然后两手举了杯子,送到志坚面前,郑重地道:“我先接受你这杯酒。”志坚将他的杯子斟满了,然后拿了瓶子举着向冰如道:“冰如,你也陪我敬一杯。这杯酒是为着你敬江兄的。”冰如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勉力陪上一杯。”也两手端着杯子,接了酒。志坚把三杯酒斟完了,放下酒瓶,向客笑道:“江兄你看我们这样,不是相敬如宾吗?!”江洪微笑着点了点头。志坚道:“我们虽已结婚三年,但我们依然像在新婚期中,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冰如手扶了杯子,正等他说要喝这杯酒的理由。听他说的是这些,便向他笑道:“客人没醉,你倒先喝醉了吗?”志坚笑道:“不,这话应该这样远远地说来。江兄,我们是老同学,你当然很知道我。我这生命交付了祖国,但我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是我的老母已经到六十岁了,只有一个快将结婚的妹妹陪伴着,现时在上海。其次便是内人,嫁了我们这样以身许国的军人……”冰如笑着插嘴道:“我不因为你是一个军人,我才嫁你的吗?嫁一个以身许国的男人,那是荣誉的事呀。”志坚笑道:“冰如,你等我说完。江兄你想,我这次能回南京来看一看,那是极不容易的事。而这次再上前线,我想激烈的斗争,也许要胜过以前的两个月吧?我不敢说还一定能回到南京来。”说着,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接着道:“这是无所谓的,当军人就不顾虑到生死。不过我既在难得回南京来的情形下,终于得一个机会回来了,我应当把内人的事情安排一下。至少,是最近的将来,可以计划计划。我昨日已和她商量了,教她搬到汉口去住,她虽未加可否,我是决定了这样办。现在你既要到汉口去,那就好极了,有便船的时候,请你带了她走,而且向后一切……”江洪不等他把话说完,举起酒杯子来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到汉口去的时候,一定护送了嫂子一路去。就是到汉口以后,生活方面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当尽力而为。”志坚端起杯子来,向冰如笑道:“你也陪一杯。”冰如道:“陪吃一杯酒,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愿到汉口去,因为那就彼此相隔得更远了。”志坚道:“且不管,你先喝了这杯酒再说。”于是三人在烛光下高举了杯子一碰,然后各把酒饮干了。冰如道:“住在南京,不就为了怕空袭吗?经过了两个月的空袭,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平常,何况我们屋后就有一个很好的防空壕。”志坚道:“不是这样简单。这回战事,也许有个十年八年,南京兵临城下,那是绝对可能的事。你没看到报上载的西班牙内战,马德里是一种什么情形。无论什么事,我们要向极好的一点去努力,可是又要向极坏的一点上去准备退路。要不,政府为什么极力地做疏散工作呢?”冰如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总还没有到那种时候,而且我到汉口去了,你再有这样一个回南京的机会,我们也会不着了。”志坚道:“在前方的军人,哪里常有回到后方来的机会。这一回有了例外,还想一个例外吗?”冰如道:“我也知道不会再有例外,不过我总舍不得离开南京。”说着皱了皱眉头。江洪道:“这样好了,这件事,暂且就算谈定了。我要离南京的时候,一定来和嫂夫人商量,志坚兄放心就是了。”志坚道:“我看你也不会在南京待久了吧?这件事要立刻决定才好。到了你要走的时候,而她还不肯走,以后再托别的朋友,不能说没有,但是我已不能回南京来面托,那成分就差得很远了。”他说着话,端起酒杯子来要喝,却又放到桌上去,刚放到桌上,却又端了起来。江洪道:“嫂夫人,我以第三者的资格,从中插一句话。纵不打算到汉口去,也可以决定一个别的比较安全的地方,这让我们志坚兄他就在前方安心服务了。”冰如道:“志坚,你果然为这个放心不下吗?但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自己能维持自己的妇女。”志坚道:“这一点我是完全了解的。不过你在南京住下去,于我无补,于你自己,也不见有什么好处。说到对国家吧,当然不会需要你在南京。”冰如笑着摇摇头道:“用不着抬出这种大题目来和我说话。但为了我在南京,让你在前方不能安心作战,那倒是我的责任。你既约了江先生到家里来,深深地托付了他这件事,那我就勉从你的意思吧。”志坚笑道:“你答应到汉口去?其实我们说了两天这个问题,也应该得一个结论了。”冰如道:“你是一个出征军人,我能骗你吗?”孙志坚说了一声好,把两只空杯子斟满,笑道:“我们俩也对干一杯。”他说时,举起了杯子,向冰如道:“祝你健康。”冰如脸红了,眼睛向他一瞟,笑道:“我们还来这一套?”志坚道:“为了坚定你这个允诺,当着我所重托的朋友,我们应该对干一杯。这也无非表示我们郑重其事的意思。”冰如笑着,也就陪他喝过了。志坚将空杯子移过来向江洪照着,笑道:“这问题算解决了。”江洪见话说到了这种程度,就不肯再饮酒。他又觉得志坚是个前线回来的人,夫妻会谈的时间,是十分宝贵的,匆匆地吃过饭就告辞。

三点钟的时候,咖啡杯子、糖果碟子,依然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格外微细了。时针指着五点,到七点半那一个间隔是很近了,灯光突然发亮,男女主人翁都起来了。志坚对了梳妆台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制服,挺了胸脯子笑道:“假如我是一个书生,这样倒是相称的。然而我是个军人。”冰如也在旁边挺了胸道:“是呀!可是你有丈夫气概,并不带一点儿女态。”志坚回转身,提着放在屋角的马靴,坐到椅子上来望着。冰如又走过来,弯了腰代扯了靴筒子。志坚见她的头落在怀里,便将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冰如,我走了,你不感到寂寞吗?”冰如道:“不!天天在报上看到我军浴血抗战的消息,我只有兴奋。因为我有一个丈夫也在这浴血人群之中。”说着话,马靴穿起来了。那马刺接触着楼板,又在铿锵作响,志坚笑道:“你现在不讨厌这马刺的声音了吗?”冰如道:“根本我就不讨厌。我以为这声音代表了军人步伐的前进声。”志坚道:“好!我们的步伐是前进的;快天亮了,我要前进了。”说着,在灯下握着冰如的手,很诚恳地道:“祝你平安,我要走了。”冰如道:“现在还只五点半钟,下楼去喝杯热茶,王妈已经给你预备下点心了。”志坚在衣架上取了帽子盖在头上。两人手挽了手臂,一同走着下楼。楼下的客堂正中桌上,放了一盏亮灯,一壶热茶,两碟子点心饼干与鸡蛋糕。冰如道:“我本来想下碗面给你吃,王妈起晚了,已是来不及了。”志坚道:“我也吃不下去,喝点茶就好。”冰如拿起茶壶,将放好的茶杯,斟满了两杯茶,然后坐下来笑道:“不忙,等着天亮你再走吧。”志坚道:“我愿意在天亮之前就走,象征着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冰如道:“我们又来演戏。”志坚坐下道:“不是演戏,真话!我们这一别是很有意义的,我们的动作,也要做出一点意义来,使我们别后的印象加深些。”冰如道:“我们就是一点有意义的动作没有,我敢断言,别后的印象,也是很深的。”志坚把那杯热茶喝完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看表,然后用两个手指夹了一块饼干,就站将起来。冰如道:“天没亮,什么车子也找不到,你要走到司令部去,是要相当的时间的。”志坚左手把饼干送到嘴里,右手又提茶壶斟茶,他就站在桌子边把那茶喝了。手抚了一下衣领,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过来,披在肩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我走了,你一切珍重。”冰如让他执了手,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想,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东战场吧?我等着身体好了一些,一定到前方去服务。”志坚握着她的手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愧是军人之妻。”这时,王妈已开了客堂门,伸头向外看了一看,因道:“天还黑着呢。”志坚道:“不要紧,越走越天亮。”他随话走到了屋外天井,马刺碰了地面石头,锵锵有声。冰如送出来,看看天上,东方微见有点鱼肚色的天幕,映着人家屋脊的影子。因道:“好!黎明了,志坚,你正迎着亮光向东去,祝你不久凯旋。”志坚走出了大门,忽然回转身来,立着正,向冰如举手行了个军礼,掉转身去就走了。冰如站在小天井里,听到叮当叮当,马刺向着路面鹅卵石过去,于是追了出来,追到了弄堂口,见晨光熹微中,志坚挺了身子,大开步向前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志坚。遥见志坚回转身来,立了一个正,再行一个礼。他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走了。叮当叮当,马刺碰了地面石头,越响越远,以至于听不到。看看巷口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已经暗下去,远近人家,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慢慢呈现出来,军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天随着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