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炮台的一员守将方叔洪上校的战斗遭遇

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这是一个沉痛,羞辱的纪念。

在这次战役中,我的部下,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们的,和他们共同甘苦的,在一个阵地上共同作战的,他们,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战死了。我不能看见他们的壮烈的牺牲而一无所动。而可恨的是我们并不曾从这牺牲中去取得更高的代价。请作个计算吧,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我们能够在江阴炮台守了多少日子呢?我们对于东战场整个危殆的战局尽了挽救的责任没有呢?并且,我们在对敌人的反攻中曾经把战斗力发挥到最高度没有呢?惭愧,悲愤,不是一个真能战斗的战士的态度。胜利或失败,全是力与力的对比——一切且由历史去判决吧!我们的战斗不断的继续着,而我们的历史也正在不断的书写着。我们,中华民族,如果在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对比下完全失败了,那么,历史的判决是公平的,我只能对着这判决俯首,缄默。……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当苏州,无锡相继失陷之后,我们从隔江的靖江开到江阴来了。我们以三天的工夫渡江完毕,在江阴的西南至东南,沿夏港镇,五里亭,青山,南闸镇,花山,板桥镇至起山、断山之线,构筑环形阵地。这个环形的起点是在江边,终点也在江边。我们的退路是在大江,即是说,如果一旦支持不住,我们只好一个个沉进大江里去。我们对着那长驱直进,势如破竹的劲敌作这个背水阵。看吧,我们准备已久的唯一的江阴炮台,是有资格作这个背水阵的,……我们很英豪么?老实说吧,我们除了不死的灵魂之外,其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向着南闸镇以南的上空望去,相距约二十公里远,敌人放上了一个灰色的系流气球。我们的敌人是何等强暴,何等精密,他们小心地侦察我们,试探我们,虽然已猜中我们是瓮中之鳖,而他们还是一分一寸的前进,进一个村子,烧杀一个村子,计算一个村子。

不过这其间,敌人的二千磅的飞机炸弹却已使我们频频地陷入于苦境。

花山前线的我军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就开始和敌人接触了。

二十七日晨六时三十分,我奉命派一营向花山的阵地出动,驱逐一部分由花山左翼绕向南花山咀进袭的敌人。

营长孟广昌临行的时候对我说:“只有这一次了,这一次无论战胜战败,恐怕都不能生还。……”我们的战斗员对于战斗毫无过分的奢望,一种强大的洋溢的雄心也只能限于一次的使用。

我紧握着孟营长的手这样对他说:“同志。早些出动吧!那么,就是这个时候了。……”

所有的兵士们都听见了。我的发言力求沉着而坚定,决不使我们的伙伴在颜色之间现出任何激动。他们一个个都挂着铁的脸孔,我一伸手可以触摸着他们旺盛如火的抗战热情。但我们之间已经神会意达了。我们凛然地,然而微笑地接受这严重、神圣的任务的降临。

在花山的阵地上据守的原是友军许团的队伍,在二十六日最初的然而很猛烈的战斗中他们失去了花山两个山头,敌人几乎占领了花山阵地的全部。孟广昌真能遂行他们的任务,他们驱逐了南花山咀的敌人,自动把花山的阵地完全克服。而与花山相毗邻的南闸镇的友军在敌人的压迫之下却已经把南闸镇的阵地抛掉了。沿着从无锡至江阴的公路向南闸镇进袭的敌人是敌人的强大的主力。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夜是一个深沉的,漆黑的夜,夜的黑暗包围着我们,使我们深深地意识着处境的严重而陷于寂寞和孤独。炮弹在空中掠过,仿佛有无数鬼魂追随着他的背后,激发而紧张的声音久久不歇地震击着宁静的四周。

我们,是两个营,由我亲自带领,向南闸镇的东边进行夜袭。下半夜四点了。敌人对于我们的进袭毫无戒备,在一座新建的平房的门前,我们奇迹地发见了一簇黯弱的火光,它在那新的白色的墙上作着反射;像一道污浊的河水使我们的目光陷于迷乱。五分钟之后,我们从一条田塍越过了又一条田塍,痴情地,恋恋不舍地接受那火光的诱惑。这样一切都了然了,原来有六个敌人的哨兵,正围在那平房的门前烤火。

由韩营长所率领的第四连的兄弟一齐地对那浮动在火光中的黑影发射了猛烈的排枪。我们把一营的阵线特别的缩小,像一枝枪刺似的直入敌人的腹部,以消毁敌人固有的强暴和威猛。第四连的兄弟迅急地向那平房的前面跃进,他们把握住一个时机,一点余裕,在倏忽的一瞬中把自己所发射的火力一再提高,使从那平房的侧门涌出的敌人一个个倒仆下去,一个个沉入了忧愁的梦境。

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从左侧边高起的河岸上发出的机关枪几乎把我们的胜利的第四连完全吞没。这一阵猛烈的机关枪发射之后,我们的阵地短暂地沉默下来,清楚地听见全南闸镇四周的敌人像突发的山洪似的涌动着。从敌人的阵线里发出的喊声长绵地、可怕地把我们环围着,掩盖着。坦克车故意把我们兜弄着似的从远远的地方沉重地吼叫起来,又从远远的地方消失了去。

我们动摇下来了。

在南闸镇北面和敌人对垒的友军和我们失了联络,自动向北撤退,敌人因而得以从南闸镇的北边开出,爆破东北边的一条桥梁,使我们除了在他们正面的压迫下宣告溃败之外再无进取的路径。当我们第九连的一部分正向着这桥梁突进的时候,敌人把这条桥梁爆破了,这桥梁就是这样的埋葬了他们。

排长贾风麟,由一个上等兵作着随伴,在追袭一个夺路而走的敌人。而他们的背后,是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在紧紧的追蹑着。那个上等兵走在他的前头,挺着雪亮的刺刀,把夺路而走的敌人控制在自己的威力内,以施行最直截的劈刺。当他的刺刀的端末正和敌人开始接近的当儿,敌人的机关枪射中了他的胸脯,他倒下了。排长贾凤麟仿佛对于那猎取物的偶然的幸运发出微笑,他追上了他,一下刺刀把他结果了,而敌人的机关枪又继着击倒了他,……

排长蒋秀,当敌人的坦克车冲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和坦克车接近起来。他攀附着坦克车的蚕轮,用驳壳枪对着车上的展望孔射击,而卒至给蚕轮带进了车底,辗成肉酱,……

我们一连冲锋了两次,两次的冲锋都遭了失败。天亮了,敌人开始了炮击,密集的炮弹把我们的右翼的战士完全驱进了死亡的墓门,我们却不能不在这艰苦危境展开第三次的激烈的战斗。由中校团副所带领的五十多人的残余队伍,迅急地参入了敌人的队伍里面,和敌人作直截的白兵战。连长冯德宣还带领着他的完整的一排,在突进中过一条小河,不幸在河里淹死了。而中校团副宋永庆也正在这时候负了重伤。

战斗一直继续了六个钟头。到了正午,我们两营的官兵死伤了五分之三,再不能支持了,只好退回了五里亭本阵地。

从这次战斗中,我们夺得了许多战利品:旗子,机关枪。有一件从敌人的死尸上剥下来的中将的绒外套,这外套的肩章上有两粒金星,金星因为旧了,显得黯淡无光,我们断定它的资格已经老了。一把柄上刻着富士山的军刀,一枝写着“河田原”字样的旗子。我们推测这“河田原”就是那打死了的师团长的名字。下午,有一架敌人的红色的小飞机在南闸镇南边的公路上下降,一下子又飞去了,也许这飞机是载新师团长来的,去的时候还可以载回那战死了的师团长的尸首。

南闸镇失去了。和南闸镇失去的同一天,花山也失去了。敌人这一天的总攻是把花山也划在里面。孟广昌营长战死了,他的一营几乎全都遭了伤亡。

从二十八至三十,这三日中敌人的进攻继续不断。

十二月一日拂晓,敌人沿着从南闸镇至江阴的公路,对江阴作最猛烈的进攻。由小笠山至青山之线,也开始了激烈的战斗。小笠山和青山都失去了,战斗又迫临到我们这一团的身边,我们这败残下来的零星的队伍又给卷入了炮火的漩涡。

下午六时,敌人冲入了江阴的南关,西郊和东郊一带都相继沦陷了,而君山的要塞炮台也落于敌手。

当我听到君山炮台失去的时候,我猛然地记起了那摆在炮台上的要塞炮。

这要塞炮到底开过了没有呢?曾不曾击沉了敌人的一条炮舰?

就在十二月二日的夜里,我们突围了。我们沿着江滨冲出,还不曾到镇江,镇江已经失守。

到达南京的时候,我们一共只存了四十六人。

一九三八,一,六,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