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杯流汁和一盆西点,托在一个银盘里面,送到了他的桌上。那个凤凰似的侍应生,放下了东西,却像逃遁一般,轻捷地旋转身子就走。一面,她还回眸向他偷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走向她的一个同伴之前,轻轻说了些什么,立刻就有四条视线,远远投向他的坐处。这四条秀媚的视线之中,都在透露异样的神情。

我们余先生,他,当然不知道。

饮料来了,他惘惘然举起玻璃杯,狂饮了一口。他的手有点发颤,杯子里的流汁在晃荡,一只手不行,他用双手捧住这杯子。

喝了一口冷饮,心里感觉很畅快。因这冷饮的刺激,他的神志,好像清醒了一点。如果不是耳边的声音太嘈杂,他几乎快要找到他的已失去的经过;仿佛,他已屡次将要找到一些什么,但是,仿佛,屡次快要找到什么而一下子却又轻轻滑走了。嗳!思想始终那样昏沉,头脑始终那样胀痛,耳边始终像泼翻潮水那样的响。

但虽如此,他终于迷迷糊糊,抓住了一些失去的记忆。这时候,他的眼光,正自失神地停滞在对座一个啤酒瓶上。突然,有一个意念,轻轻闪进他的脑海;他像在无边黑暗的长空里,看到了一颗星。

他心里在喊:“瓶!”

不错,有一只瓶……有一只瓶……有一只瓶……有一只瓶,怎么样呢?

他苦苦思索下去。他再下意识地擎起那只玻璃杯,猛喝了一口冷饮。

他恍惚记起:在过去的时间中,好像他的手里,曾经拿到过一只什么瓶,……他好像曾在那只瓶里,嗅到过一种什么强烈的气味,……但,他却绝对思索不起,这是一件发生在什么时刻与什么地点的事。

那是梦里的事情吗?他自己迷惘地问。

不!那不像是梦里的事!他自己迷惘地回答。

但是,以后呢?——在捧着那只瓶,和嗅到那种气味之后,以后又怎样呢?

看着对面那只啤酒瓶,他的神思,不觉深入于他所失落的迷离的梦境之中。不料,过去的哑谜还没有解决,眼前的奇事却已接踵而来。——而且,那些奇事,竟像穿在一根绳子上,简直成串而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而并十分严重地,在警戒他说:

“喂!你要留心呀!你——”

第一遍的声音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他也决不以为这是向他说的话。可是,第二次的语声紧接着又在说:

“喂!听得没有?余先生,你要留心你的危险呀!”

那个突兀的声音,不但近得像是凑在他的耳边所说,而且,语声之中还清清楚楚指出他的姓。他被那个声音猛然从迷离的思索中唤回。他不等那个声音歇绝,就愕然抬起他的视线。他向近身的一个小圈子里四面找过来,只见:那些桌子上的人,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在谈笑,有的在把烟圈吐在热烈的空气里。结果,他并没有找到那个喊他“余先生”而向他发言的人。

只有隔座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单身的座客,那个人,距离和他最近。看样子,最有可能向他说出如上的话。但是,看这家伙,一手执刀,一手执叉,正自埋头苦干于他面前的一个餐碟中。工作得这样忙,在神气上也绝对不像开口说过话。何况,自己根本并不认识这个人。

于是他仅仅把困扰的眼色,在隔座这个家伙身上轻轻一掠而过。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是个阔肩膀的人,年纪并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不过,也许他连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其实,如果余先生的脑力能够清醒些,他就可以看出:隔座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正是即刻在这门口高声说话的人;如果他的脑力再清醒些,他一定还可以记起这个人,也就是从汽车上把他扶下来的人;再,如果他的脑力能清醒得和平常的人一样,他一定早已觉察:在路上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家伙,一直是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在暗地里追随着他的。

实际上,他从一辆汽车之中,莫名其妙被扶下来。连着,他又莫名其妙,无形被压迫走进这家咖啡馆,其间他只走了绝短的一段路,多说些也不过六七个门面。——至于他在这个离奇的晚上,究竟已遭遇到了一桩何种的事件?那也只有坐在他隔座的这个家伙——就是从汽车里把他扶下来的那个人——能够解答这个太神秘的问题。

可惜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他的迷惘的意识,已被那个突兀的语声,从苦思之中拉回来。他无暇再找他的已失落的记忆,而只顾抬起视线,昏乱地,在寻觅那个和他说话的人。

平素,余先生有个习惯:遇到什么疑惑不决,而需要思索的事,他喜欢一面思索,一面把他的脚尖,一起一落,在地上抖动,像是拍板的样子。——在这举目四顾的瞬间,他的脚尖,不知不觉,又在桌子底下颠顿起来。由于脚尖的抖动,他开始觉得他的两只脚,竟是那样的不适意,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起来。无意之中,他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脚。他在他的脚下,找到了些非常可怪的东西,竟使他的两个眼球,立刻起了凝冻的作用!

“皮鞋!”他几乎要出声高喊!

一双皮鞋,那也值得惊异吗?未免太多惊异了!然而不!说出来是自有可惊异的理由:原来,我们的主角,他有一个古怪的性情,他一向最不喜欢穿皮鞋,也可以说,他的一生,从来不曾有过一双任何式样的皮鞋穿上过他的脚;不料,眼前他竟发现自己的脚上,不知如何,竟已换上了一双他所从来不曾穿过的东西,并且,那双皮鞋擦得那样光亮,一望而知这是十分摩登的式样。

看到了那双皮鞋,再把视线沿着皮鞋逐步看上来。哎!事情越发可怪了!

当时,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他的额上,有些汗液在流出来。他把两个眼瞳,扩张得很大,错愕地向四周乱望,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在找寻出路。他又像准备向身旁的大众提出如下的问句:

“今天晚上,我,——我到底遇见了怎么一回事?”

但是,四周那些浸沉于欢笑中的座客,除了有一两个人,偶然举起诧异的眼光在向他看,谁能知道他的意思呢?

一时他的目光,又本能地飘落到附近那支方柱上。他从镜子里面,呆呆照着他的影子。他不照这镜子还好,一照之后,只觉全身的汗毛,每根都已竖立起来!原来,他在镜子里面,发现一个奇怪的影子,那个影子,却绝对不是他本人的影子!——他本人的影子不见了!

这里,我们应该把这主角固有的面目,简单介绍一下,方始能让听故事的人,了解这故事的超出乎理性以外的神秘性。

我们的余慰堂先生,在今天以前,他的正确的年龄,已超过五十岁。他是这个镀金大都市中的一个老牌闻人(平心而论,我们很喜欢谈谈闻人们的故事;甚至,我们有时也喜欢故事造造他们的谣言,因为,多谈闻人们的事情,渐渐地,也许我们自己,也就成为闻人啦)。他的外貌,是一个典型的旧人物。他的两眼带点小学程度的近视。在他脸上,留着两撇庄严而美观的八字须。他这两撇小须,至少在最近市面上,正像仁丹商标一样风行而有名。就为人家都很尊重他的小须,于是,这小须在他自己眼内,便也格外显得珍贵。尤其他在无事的时候,最喜欢独自拈捻一下,如同一个好古的人士,玩弄一小方汉玉一样。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余先生的一个速写像。

而现在呢,他从那面神秘的镜子之中看出来,他又看到了一些什么情形呢?——说出来真是太觉可怪了!

再说一遍:镜子里的影子,完全不是他!

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太漂亮啦!

一套浅色的西装,剪裁得入时而合身。洁白的衬衫,配上一条鲜艳的领带,一个梅花形的小钻针,扣在这领带上,在闪烁发光。再看头上,一些稀疏而带白星的头发,却已梳得很光亮,看样子是很花费了些美发浆。这个时髦家伙的年岁,看去顶多只有四十岁。最主要的是:镜中人的小白脸,又光又洁,你拿显微镜来照这整个的颜面上面,你也不会找到半根胡子星。

他的最尊贵的八字小须失踪了!

你想,一个素向穿中装而很保守的人物,他在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了如上那样一个神秘的影子,你想吧,他将发生如何昏迷错愕的感觉?

总之,镜中人的面貌,在他略带近视的眼光里,轮廓还有点像他,而镜中人的样子,却已经绝对不像是他!

如果说,镜中的影子就是他,他怎么竟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如果说,镜中的影子并不是他,那么,他自己的影子呢?——他自己的影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睁大了恐怖的眼球,重新跌进了噩梦的深渊!最初,他还以为这是眼睛的错觉——因为,在这一个离奇的晚上,他自觉他的神经有点错乱;他疑惑他在过去的时间中,曾经剧烈地喝醉过酒,以致在听觉与视觉上,屡次发生错乱的感觉。

但是他尽力抹抹他的眼眶,尽力再凝视这镜中的迷离的影子:清清楚楚,这是一个穿西装的人!低头看看身上,没有错;用手摸摸身上,也没有错!

一种无可形容的恐怖,霎时布满于全身。这使他立刻想到了以前所听得的那些借尸还魂的故事!他的身子,不自觉地渐渐直立起来,接着,又不自觉地颓然地倒坐下去。最后,他的视线已凝冻在镜子上,他的血液已凝冻在血管里,而他的身子,也连带像一座化石那样,凝冻在他的座位之中,不复再有动作的可能!

至少,这时他的外表的神情,却已接近疯狂的状态。无怪四周的座客,不时举起惊奇的眼色,在飘到他的座位上来。

那些女侍应生,也都纷纷把视线从各个不同的角度里,集中于他的脸上;尤其是最初招待他的那一个,偶尔向他偷看一眼,格外显着害怕的样子。

他这僵化的状态,如果没有一些东西唤醒他,简直不知道将要维持到怎样长久!可是,在这昏迷错愕的瞬间,那个离奇突兀的语声,紧接又幽幽然像叫魂那样起于他的座后,那个声音清楚地在说:

“喂!余先生,胡思乱想做什么?你的危险来了!还不赶快留意吗?”

这同样的可怕的语声,好像一连说了两遍。在第二遍上,他让危险两字从那面迷离的镜子里把惊魂唤回来。他再度旋转眼光,急剧地寻找这语声的来源。但是,他依旧没有找到。

他只发觉四周有许多人在汹汹然地向他注意。

隔座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正自低着头,在把一些糖块,用心地调在一杯咖啡里。

扩声机中,在放送一片繁杂的音乐,把满座上的笑语声都盖住了。

一切的事情,都是那样离奇而突兀,仿佛在他昏迷的脑壳里,接连在放焰火,使他越弄越不懂。

今天晚上,到底碰到了什么恶鬼?他这样想。

想念未已,突然,一个更严重的声气,忽又直刺进他的耳朵,那个声音很害怕地在说:

“赶快看门口!”

这最后一次的语声已使他疑惑到那个向他发言的人就是隔座这个穿深色西装的家伙,但是,他来不及向这家伙加以更多的注意,而已抬眼看到这咖啡馆的门口里,正有一个很可怕的角色在昂昂然走进来。

走进来的新角色,是一个魁梧大汉子。如果说,眼前这满咖啡馆中的座客身材都不及新进来的这人那样高大,这话也不算武断。此人头戴一顶黑呢帽,身穿一件深青色的哗叽长袍,两个袖子,连着里面白纺绸短衫的袖口一同不规则地掷起在他强壮而多毛的臂腕上,右腕露出一个阔带的大手表。此人的面颊上,长着大块的横肉,像是两枚橘子的样子。他的一双向外突出的眼珠,完全是三角形,好像上帝在安置他这三角怪眼的时候,怕他这双眼珠因过于突出而脱离眼眶,因之,顺便在他眼膜的四周,络上了些粗粗的红筋,让它不至于掉下来。

总之,那个人的相貌,简直凶恶得可怕!

此人走进来时,立即举起他的三角怪眼,在各个座位之上恶狠狠搜索过来。最后,他的视线,却紧张地停留到我们这个主角的位子上。

这时,我们的主角余先生,正因为身旁的警告而惊愕地举眼,一时,他的眼光,恰巧和这大汉的眼光像针锋那样接触了一下。似乎由于心理上的虚怯的关系吧?余先生被这双凶锐的眼睛一看,全身顿时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他简直不敢向这新进来的高大家伙再多看一眼。但是当他第二眼再偷看时,只见那个大汉,已在距离他四张圆桌的一个座位里坐下来。双方的面部恰好斜对着。

有一个女侍应生在招呼这个大汉。只见这大汉,正以诡秘的神气,在向那个女侍应生问什么话。女侍应生一面回答,一面在扭转头,不时把眼梢歪到自己这边来。

看样子,他们对于自己,分明正有什么诡秘的谈论。

自从这个大汉进门之后,奇怪,余先生的注意力,似乎全部已被这个家伙所吸住。这时候,他已全部遗忘了过去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之间,竟屡次举眼,偷看这个新的角色,他每次看到那双红筋满布的怪眼,每次在增加不安的感觉,最后,他简直越看越觉害怕,越看越觉不敢再看。

他不明白这个新进来的角色,为什么要把这种阴险可怕的眼光来威胁他?

这个家伙要和自己过不去吗?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此人将以什么方式,和自己过不去呢?

一种新的恐怖只管从那双三角怪眼之中一阵阵向他这边传送过来;这恐怖引起了他像马蹄那样历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