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天定不须疑,文字难凭正与奇。座主梦中糊眼处,朱衣晴里点头时。

发于子孙,一毫也不爽。诗曰:

谁人不愿登天榜,多半穷寒却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云泥福报不差讹。

当初宋高宗南渡以来,建都临安。固天下初定,要简选人才,高宗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对天盟誓。把一个七宝拼成的玲珑玉净瓶内安着三个试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将金匙取出一个来,内侍展开呈上,高宗看时,却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诰学士,姓张名悫,乃是山西应州人,是个少年科甲,向负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随点他为今科主试,考选天下举人。张悫面君谢恩,衔命出了朝门,进入贡院。其时又遴选十个分房试官,张悫做大座主。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临,修文偃武。张悫预先各省直行下文书,说新主御极,务须天下举人个个要取齐会试。这十个分考官,乃是马伸、张澂,吕颐浩、韩景仁、吴弼,陆修、陈纪,俞宁、赵赞、李士庚,齐入到棘闱之中,都欣欣得意,磨拳擦掌,要捡选得意门生,到了试期,只见那四海英雄,序了省分,按了名数,鱼贯而来:

人人争道,才大如山,决登高第

个个夸说,学深似海,定夺鳌头

却说一个河东南阳府举人,姓杨,名邦乂的,当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庙里读书。那天王庙其来已久,是个上方古刹,从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着一尊金身佛像,跨着一个青鸾,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黄梅雨久,殿上漏了,将那佛像淋湿,连那青鸾两翅都塌损下来。邦乂终日在那庙中,看见心下不安。但自己是个贫儒,要思量妆塑好青鸾两翅,乂展转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鸾。岂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鸾,若不翻盖殿上瓦好,恰不依旧漏坏了,打筭起来,少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如何得有?”喜得自己是个举人,粗有些体面,谅来独力难完。先取两数银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几个化缘册页,自己做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写舍助十两银子,持了缘簿,到各乡绅,各同年,各现任走了一转。不数日间,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与一个住持僧人,唤做古心长老。这古心长老甚有德行,主张此事真个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盖了殿宇,妆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鸾两翅,焕然一新。临了又请了几众高僧,做了三昼夜道场,叫做圆满功德。也是杨邦乂无心中一点善心,刚刚修理工完,已是春闱将动,因此就约了同宗一个兄弟杨锡,入京作伴,同去会试。其年又因南渡开科,修文盛典,与旧例不同,不论定是举人,凡有文学素志上进者,府县准与报名申请,即白衣亦许入试。却有夏县人胡寅,河北人杨臣,江右娄寅亮,湖南朱弁、司马朴,浙西胡安国,历城县人范宗尹,剑南李回,众人会齐入场。大座主张悫出的考试题目,策论俱全,临了一个题目,乃是“东宫出游上苑”,或表或赋或诗,任人所献。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单只取中了夏县胡寅。又选中那河北人杨臣,看他卷子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满心欢悦,将他这个卷子时刻不离,即睡在床上也将来细玩,决意要将他中在第一。韩景仁这一房取了司马朴、朱弁。张澂取了娄寅亮。却值吕颐浩房里接着那杨邦乂的卷子。

这杨邦义在场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笔挥成。做到这“东宫出游上苑”的表文,中间出了一联道:丹穴呈样,丹凤览辉丹陛;有了首联,再也对不就下句,为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没有头绪。忽然只见半天里,有一只青鸾,向他头上叫了一声。飞过去了。邦乂忽地心中省悟,登时落笔写道:青宫启瑞,青鸾翅接青霄。自己写完,看了一会,也信以为似有神助,决取状头。谁知遇这吕颐济是专一忌才之人,一向又与这邦乂有些夙怨,看了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别房,无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里;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敌,不如将他这卷拿来毁了罢。”思量一会,恐有错误,不如投入井里,才好灭其形迹。即忙将来袖了,连连走出房门,行了一段多路,不见有井。正在那里往东过西,行来步去,又不好问得随从的人。抬起头来,却好见对面大主考张悫也缓步出来,各房寻察,恐有私弊。不想正与吕颐浩劈头相遇。张悫便问道:“贵房到那一边去?”颐浩一时相见,不曾打点言语,没甚回复出来,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来道:“本房看得一个奇才文字,特特先来请正老大人,决然要求中头名,诚恐别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鉴赏,取他压卷,不知果中得么?”张悫一手接了,立住脚展看半日,大加称赞道:“通篇云锦,俱是天丝织成,中间丹凤、青鸾一联,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决取第一,再无疑矣!”登时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吕颐浩大失所怀,怏怏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谁知恰好倒替他荐了第一。老大不以为然。回房中细细的又看了几卷,都不中意,最后又拿着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国的卷子。那胡安国的道学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吕颐浩看了几遍,其中俱是讥刺执政之言,极其切直。颐浩怕得罪时宰,又怪他不避忌讳,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门,私下就取个火来烧了。这才是:

才高不是非高第,争奈无缘合试官。

当时有个笑话道:“王莽开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夭帝处告病,天帝说道:‘还是主文衡者才识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领此职?’只见旁边转过五圣财神,上前跪奏道:‘若梓橦神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卿虽广有钱财,这贤才第一关,如何你去管得!’只见那五圣袖中拿出一个元宝,呈将上去,道:‘这个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将起来。”只因流传了这个笑话,就耸动了一个北直臭财主的儿子,小名唤王丑儿。这王丑儿家中巨万家私,吃不了的是米谷,用不尽的是金银,穿不完的是衣服,单单只不晓得读书。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罢了,读什么书?”偶然一日,同着几个帮闹的到妓家去嫖。一进那妓家堂中坐了,两个妓女出来,开口叫声:“相公。”一个帮闲的倒也曾读过些书的,失口笑了一笑。这王丑儿勃然火怒,道:“你这一笑,分明却是笑我了?可恶!可恶!”两个妓女上前劝道:“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儿道:“怎么是你们得罪,难道这‘相公’二字,  我就当不起么?”又是一个帮闲的道:“罢了,罢了!相公请息怒,里边吃酒去罢。”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因此怒吽吽大嚷的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两个妓女再三求告,连连就摆上齐整东道,王丑儿气呼呼只是吃酒,只不开言。那些帮闲的也不理他。倒是隔壁房里还有一个妓女,名唤爱生姐,年纪十六七岁,颜色也好,聪明伶俐,一一听得外边这些动静,他又闻这王丑儿是个财主,要思量起发他的;也怪那两个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轻易开口叫人。他就慢慢的走将出来,向众人道了万福,走到王丑儿身边坐了。道:“官人,有意来这顽耍而去处,怎不欢喜饮酒,倒不快活起来?待我生儿说个笑话儿,笑笑罢。”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话说完了。又道:“官人家里有的是真纹,怕不今科高中么,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宝;官人拼舍了几百个元宝,难道不是个真正举人哩!”王丑儿听说元宝就好换得举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年纪儿小,甚会讲话,我今年就要换了个举人,然后来娶你。”众帮闲的一齐也都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我们众人都在心去打听,看有房官贪钱的,觅他一个关节,有何难处。”

过了几时,帮闲众人合了一班光棍,妆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觅个幽僻寓所,打听了吕颐浩的来历,就冒了吕颐浩的名色,在外来寻售主。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国寺里做盂兰大会,看了七日七夜道场,王丑儿同着些人,在那里看和尚做作,忽见山门外两三个人持着火把,东寻西望的,各处找人。王丑儿在黑暗中,看见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帮闲众人,因此就叫道:“你们在此寻谁哩?”众人听了,一齐赶来,轻轻说道:“我们那处不去寻官人,却在这里闲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见官人说话哩。”王丑儿就跟了众人出外,湾湾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寻到那伙光棍的口下处,见了那假相公,做张做势的说了些机密言语,王丑儿也不甚听得明白,便一口应道:“银子尽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后再来。”丑儿走了出来,连夜回家,众人捣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宝,又私下买通了贡院员役、管号监军,顾倩了代笔朋友、传递众人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总是不计其数。到了三日,又带了一拜匣银子,日间恐人知觉,等到半夜里,点个小小灯笼,同着两三个帮闲的,又寻到那下处,兑足了数目。那个假相公亲手交出一个三寸长的折儿,又用一个寸楮封儿,上面用了一个图书,喝开众人,亲自交与王丑儿手里,道:“兄可拿回家里去看,却不可与一人同看,千万牢记,不可误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乡去了。”王丑儿付了银子,欢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分付众人,各自去饮洒安歇,忙忙走到自己卧房,连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点了一枝红烛,慢慢的将那封儿取出,—层层用心用意的拆开了时,上面有诗四句,写着嘲他,道:

堪笑痴心王丑儿,天鹅妄想占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无名请自归。

好笑王丑儿,用若干财物,使了多少心机,费了若干酒食,耽了许多惊恐,单单买了三寸长一封字儿。不拆犹可,拆开看了,却是嘲笑他的言语。看完了又气又恼,恼的是众人弄他,气的是自己莽撞;本待声张起来,此事又声张不得的。若再遇众人,拿了讹头,做了把柄,却好又受官司吃苦,带了直枷受罪,只得一拳头打落牙齿,只好自己咽下肚内去了。到了次日早起。几个帮闲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个月后,准是新举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时,却不可奚落我们哩,我众人不都是有功之臣么?”王丑儿听了,更加怒发,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众人,却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们骗了,你们日后少不得也要吃我些亏。”众人听他言语不好,也不问其由,一齐上前结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亏罢。你倒要买举人,明日到连累我们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个帖儿来,我们当官结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时,少不得是我们去出首了,请相公明日自去贡院门首,受用一个独桌筵席,有何不可!”王丑儿极了。不敢做声,抖做一堆,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家不是,不该埋怨你们。我做东道,陪你们的话罢。”连连分付家人置办酒食,又进房里,拿了几封银子出来,分与众人。众人只嚷的是“出首”,“谁要你酒食”,’谁要你银子。”几个人内中做堪的,做好的,又拐了这王丑儿许多银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饿虎咽羊羔,饥鹰餐蚱蜢,那里在他心上,把个王丑儿弄做猢孙傀儡一般。吃完了,袖了银子,立起身来,拱一拱手道:“我们今日又扰了盛东,承赐了买嘱。以后若到爱生儿家里,只说今秋决然不叫‘官人,’决叫‘相公’便了。”哄地一声,众人散讫。只气得个王丑儿嘿嘿无言,做声不得,只好把与后日买举人的看样罢了。此事阁过不提。

却说吕颐浩忌才,又不肯中这胡安国,倒只简那口气嫩嫩的、后场不甚博洽的、经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几卷。满意说:“这些人的文字,乃是个少年无学的,却是年少之人可以长久,日后也好得他些气力;若中了老成有识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后也气短了,枉费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因此草草的只顾酣酒睡觉,将好文才的卷子尽皆折起。随手中了几卷,其中却又中了两个:一个是历城范宗尹,一个是江右李回。那各房也都中了几个得意的门生。阅卷己毕,纷纷将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却也一一依这些房官鉴赏,都判了个“中”字。

张悫只因当日未人场时,圣旨命下,着他典试,就有一班的乡亲、相识、朋友,知交私下来谒见,说道:“尊亲既是典试棘闱,与众亲有光多矣。但得幸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荣,造就桑梓,感德不浅。’张悫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来,拂衣而入。这些众人,也有会意的,就文中用着这“丕休哉”一句的,张悫寻见,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旧不中,岂不是买举还须中举人么,却也算不得张悫打意为私。还好笑那首房马伸,只因将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时收拾不迭,忙忙的将他铺尘(陈)一卷,并些衣服预先收拾起了,捆做一捆,叫个听事甲首,抬了出去。却将马伸最得意的那杨臣一卷,误卷在枕头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马伸到那临填榜时,各处再寻这一卷,任你翻转那间试房,也再寻他不出。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该高中罢了。”谁信道吕颐浩有意要埋灭那杨邦乂的,倒得中在第一;这马伸加意要中这杨臣,极爱着他文字的,却没处寻他卷子。真真的岂不是鬼神所使么?

后来杨邦乂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杜充,因御兵无策,就率了合府官员百姓,束手受降。这杨邦乂刺臂上之血,大书衣裾曰:“宁为赵氏鬼,不作他邦臣。”临了,就掣剑自刎而死。乃知青鸾感灵,不但报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乂为一个忠烈之士也。其胡安国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为给事中,在高宗朝,上时政论二十一篇,中间直指吕颐浩不建国本,坏弃民心,阻塞贤路,不备边隅,许多过失。其时吕颐浩已进位平章,见了胡安国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过高宗,说:“胡安国以小臣而建言国事,越职妄言,居下训上,罪不容诛。姑念新进书生,不谙国体,贬他去提举仙都观。”安国虽遭贬窜,削其给事之位,其鲠直之名播于天下矣。其张澂榜中所取娄寅亮,俱以安国忠直,独有见于国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宗祖之后,倒不曾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孙享有天位?”因此造膝赛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让与太宗。而太祖之子孙不曾享祚,如今反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灵,安肯顾歆而佑陛下乎!”此等议论,乃启北宋以来数百年未发之论。书奏上去,高宗览之,不觉侧然感动,即命宗正官选育太祖之后,名伯琮者,育之宫中,后即封为贵州防御使建国公。那司马朴、朱弁,奉使燕山,闻得道君皇帝崩于五国城,遂服斩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词极痛切。金人亦以为义而不责,闻者皆为感悼,挥涕泪焉。只有那范宗尹与李回,力赞秦桧之贤,劝其大用,辅相本朝,高宗因而称为佳士,误国用人,共罪不浅。至于邦乂诸人所膺同榜者,个个是铮铮豪杰也。这一回大约(脱字若干)

要念存仁德,广行方便事,

花发因沾润,栽培心上地,

明明格上天,自己利人全。

苗生为得泉,福寿永绵绵。

总批:口人莫把“阴隲”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修(疑此下有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