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回泪似珠,十人中有九糊涂。

致令一样须眉汉,硬要从中判主奴。

呵!呵!诸公风气!风气!甚么叫做风气?据诸公说,自然是文明学问了。不知非也。据小子看来,只一个利字,便是风气。而且除利字以外,更无所谓风气者。诸公若不相信,听我道来。

自从通商之后,我中国二十二省之人,莫不异口同声曰 :

“广东得风气之先。” 小子自己便是广东人,也深信我广东是得风气之先的。不敢多让。然而及后仔细想来,到底甚么叫个风气?到底得些甚么风气?转觉茫然,查广东通商最早,再以前的不必去细考他,自明朝以来,已与各国通商的了。考《明史 国列传》 :“壕境在香山县南虎跳门外,先是暹罗、占城、爪哇、浡泥,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领之。正德时移于高州之电白县,嘉靖十四年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之壕境,岁输课二万金,佛郎机遂得混入。” 云云。壕镜便是今之澳门,由此观之,可见得广东通商最早。又按《明史》广东巡抚林富上疏,请与佛郎机通商,有云“粤中公私诸费多资商税,番舶不至,则公私皆窘,今许佛郎机互市有四利 :祖宗时诸番常贡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余,足供御用,利一;两粤比岁用兵,库藏耗竭,藉以充军饷,备不虞,利二;粤西素仰给粤东,小有征发,即措办不前,若番舶流通,则上下交济,利三;小民以懋迁为生,持一钱之货,即得展转贩易,衣食其中。利四。” 云云。说来说去都是为利,何尝有半个字提到风气?诸公!这就不能怪我说一个利字便是风气,除利字以外,更无所谓风气了。这些远事,又且不说。等我再说得近些。

自入本朝以来,外国人来得更多了,因为他们航海之术,日有进步,进行愈速。又视我中华为天府之国。嗳!鼎烹之旁,绕以群鼠,焉有不思染指之理呢?加以中国向来是魁然自大,环绕四裔,尽是些野蛮小国。他们来便说是进贡,我们去便说是册封,傲岸惯了。更不知甚么叫个外交!外国人初来时,他们便摆出那自大的样子,傲然岸然。及至外国人忍耐不住,翻了脸打将来。他却又害怕了,把头缩了进去,再不敢伸出来。

因此,着着失败,丧师辱国之事,也不可胜纪。至道光二十一年,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割广东之香港地方与英人义律,是为中国割地与欧洲之始,亦即为通商发达之始。此事之始末,往因来果甚多,因与此书正文无涉,故不多赘。

且说香港乃是一个海岛,岛中本有些居民。义律得了香港之后,即出了告示,晓谕岛中居民,说是中国已将香港割与我大英,尔等世居香港之人民,从此皆当投降,改入大英籍云云。

那些居民也有从的,也有不从的,不必细表。义律乃与英国各商在香港筑建洋房,设行贸易,慢慢的外国人来得更多。一切起造的水木匠与及细崽、厨子、洗衣匠等,在在须人,不免高出工价,求人应募。那内地的穷民,听了这个消息,便有许多前往佣工谋食的了。那时候广东风气俭朴,他出的工价又较优,所以前往佣工之人,不出三四年,各各都能攒一二百银元,带回家乡去。那些乡下眼光如豆,看见一个铜钱,尚且有簸箕大,何况整百雪白的银元,被他看在眼里,那得不耀的他眼花头晕。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某甲发了洋财回来了,某甲发了洋财回来了。这个风声一播扬开去,你想那一个不想发洋财!引得那无知之徒,都如水赴壑的,往香港去了。此时香港的生意也逐渐盛了,外国人也逐渐多了,所以去的人,也都容得下。

内中惊动了一个南海县张搓乡地方的一个人,姓区名丙,一向只以小负贩糊口。当时看见人家纷纷往香港去,又都说是可以发了洋财回来,便与自家妻子商量,也想到香港走一遭,碰碰运气去。他妻子说道 :“人家有手艺的,是靠手艺去赚钱;懂外国话的,是靠佣工去受值;有气力的,还可以去扛抬。你既没有手艺、又不懂话,就是气力也输与人,你仗甚么可以去得?纵使香港是个铜山、金穴,只怕你未必有本事去动得他分毫。我劝你息了此念罢。还是安分点,在家过穷苦日子的好。

我也没福做富翁的奶奶。” 区丙被他妻子一顿抢白,恼得气也结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忿忿的走了出门,到市上行去。

心中也打不定甚么主意。忽见一家店铺在那里烧料泡,心中暗忖:把这个贩到香港。或者有利可图,我何妨试他一试?想罢便先去买了一个竹筐,再到那料泡店中,拿出二钱银子,大大小小买了二三百个。也不别妻子,附了船径到香港来。

看官!那料泡是一件甚么东西呢?原来是用玻璃吹成的一个泡儿,其样式就和馒头一般。那馒头面上正当中,却做出一个小管。那小管的玻琅略厚,那泡儿的玻璃却比纸还薄。靠底一面那块平玻璃,却做得略略有点微凹。用口衔着小管,微微一呼,那块凹玻璃便凸了出来;复微微一吸,那玻璃又凹了进去。如此不停吸呼,那玻璃也不住的凹凸。其凹凸之时,却有声响,作口兵嘣口兵嘣之声。广东人就叫他做口兵嘣。是卖给小孩子玩的。小的不过荸荠大小,零卖只得二三文一个;大的有馒头大小,也不过十来文一个。

区丙贩了料泡到香港去,在马路旁边憩下,手中拿着一个,不住的口兵嘣口兵嘣呼吸着。这是他们贩这个东西的规矩,教人家听见了,好来买的意思。在香港的广东人见了,都笑道 :

“这个人该死,香港地方能有几个小孩子?却带了这个东西来卖,怕不蚀了盘缠也。” 区丙站了一会,见没人照顾,便掮起竹筐,望热闹所在走去,走了一天,却只没人请教,不觉心中懊悔。

到了明日,又掮起来往外走,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觉到了一个所在。只见两面都是洋楼,静悄悄的,路少行人。他心中暗想 :昨日走了一天热闹地方,不曾发得利市。今日怎么走到这里来,想是更没有生意的了,但不知走过了这一条路,那边可还有人家?心中想着,信步行去,口中仍是呼吸着那泡儿,口兵嘣口兵嘣的作响。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外国人,看见区丙,便立定了脚看他。区丙胆战心惊低着头,只管向前走去。那外国人嘴里叽哩咕噜的叫了一句话,区丙不懂得,只不敢理睬他,仍向前去。那外国人赶了上来,一把拉住,吓得区丙放下竹筐,唇青面白,不住的瑟瑟乱抖。那外国人低下头,在筐里拣了一个顶小的,对区丙又叽咕了几句。区丙不知是甚么意思,接过那泡儿,衔着小管一阵呼吸。那外国人在他手里取去,又叽咕了几句。区丙暗想 :莫非他要买么?这个顶小的,在乡下只卖得一文钱一个,卖给他不可卖贵了,恐怕他打听出来,说我欺他。然而苦于不知这“一文钱”三个字外国话怎生说法,无奈只得和他做手势,伸出一个指头来,那外国人看见,就在身边摸出一元洋钱给他。区丙大喜,口中连说多谢多谢。那外国人交了洋银,拿起那泡儿一吹,只听了“嘣”的一声,那块底上的玻璃破了一大块,以后再吹就不响了,外国人把他摔在路边,又拣了一个,给了一元洋银,又拿起一吹,依然破了,外国人很以为奇,摔了破的,又拿起一个,对着区丙叽咕。区丙此时福至心灵,知道是问他的吹法,他便接在手里,呼吸了一会又鼓动两腮,以示呼吸之意。外国人又拿出一元洋银,买了一个,衔着小管,用力一吸,口兵的一声又破了。外国人不由分说,拉了区丙就走。

区丙吓得魂不附体,死命挣住,不肯行。那外国人见他害怕,便用手向前一指,脸上带着笑容,又叽咕了几句。区丙见他并无恶意,方敢掮起竹筐。跟着他走到一条路上。见一座洋房层楼高耸,四面都是门户。外国人站住了,对着区丙做手势,叽叽咕咕又说了几句话。区丙看他的手势,猜度他的意思,料着是叫他在此等候,便放下竹筐,站住了脚。那外国人便走到洋房里去,区丙在外抬头从门口望进去,只见里面立的、坐的、行动的、对谈的,有好几十个外国人。原来是一所外国人的总会。区丙初到香港的人,那里得知。等了半晌,只见起先那外国人带着两个外国人,笑语而出,指着那料泡说了好些话,又拿起一个,递给区丙,做一做手势,区丙会意,便呼吸起来,那两个外国人见了,各以为奇,于是每人出了一元洋银,各买了一个。放到嘴边口兵嘣一声,两个都碎了,三个外国人一齐呵呵大笑。那两个又各出一元洋银买了两个。仍只吹得一下都破了,一个便翻身入内。正是 :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黑铁生光。

莫讥舞袖太郎当,此是发财榜样。

未知此外国人翻身入内却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以银一元买一料泡,虽曰受欺,究属玩意小事耳。近日粤东妇人,不知何所取义,供奉孙悟空神像,香炉之上倒插料泡一个,偶然一响,则欣欣喜曰 :大圣爷爷灵感来佑我矣。此等迷信省会富贵家尤多。余尝细思其故,实因料泡倒插炉中,其筒口为炉灰所闭,郁抑既久,偶一发泄,发泄之时,其气上冲,故作口兵嘣响。屡试不爽。一日之中多则响三四次,少亦响一二次,总视炉灰之多少为响数之多少。灰多,则气愈塞;愈塞,则愈易鼓动而泄也。孙行者,本邱处机之寓言,本无其人。更安有所谓灵感?乃屡向妇人辈恺切开导,终执迷不悟,莫之肯信,呜呼!女学不明,神权迷信。区丙当日何幸得口兵嘣而发财!社会今日何不幸得口兵嘣而迷信耶?

写区丙痴呆之状,描摹尽致。写区丙乎,吾知作者之意,实为今日之发洋财者写照耳。今之发洋财者,其痴呆如区丙,其忠厚尚不及区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