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姑也是崆峒派悟真禅师之弟伏虎真人孙坚的一个最幼门人。孙坚早年原是世家子弟,因好武乐道,弃家习艺,遍访名师,投拜在铁杵仙胡斌门下。胡斌只收了悟真和孙坚两个徒弟。他们师兄弟虽真身列崆峒门墙,却都束身自爱,绝不肯随便胡来。孙坚共收了四个徒弟,长名伏虎郎君章天威,次名白云僧了凡,三名赛荷仙何竞秀,也是一个女门人,第四个便是李三姑,单名一个环字,因她善发一种暗器,形如方槊,江湖上都称她神槊女郎李三姑。

白云僧和赛荷仙是一僧一尼,不问世事,早已遁迹深山,章天威已在前几年病死,所以孙坚门人,只有李三姑一人流落江湖,因感满族主华,汉家沦替,遂乘洪杨崛起之时,投身洪宣娇部下,任了红旗队的领袖,也算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女子。不过红旗队许多部下,大半是乡间男、妇,难免有不少地痞和淫娃荡妇混迹其间。李三姑虽然武艺了得,终系女流,还不甚能够部勒群众。她也知道这些人常有轨外行动,管束虽严,还是压服不住这些人的野性。况且那时鄂西一带,尚未由太平天国占领,她的活动还是带着机密性的,因此对于部下,也就不敢过于严峻,免得急则生变。她自从得到真真以后,认为是唯一无二的好帮手,所以待她自是优礼,真以姊妹视之。真真一住已经半年,感她的恩义,也颇替她出了些力,二人竟成了莫逆的手帕交。

那时洪秀全尚未入据金陵,但是湖南全省几乎已经都在掌握。到了次年夏间,已经先后占了江西、安徽以及鄂东地面,只有湖南长沙、湘潭一带,因曾国藩练的团勇相当厉害,太平军一时不敢问鼎。

此时,有人献计,先从鄂东发出两支生力军,一支从鄂东南出汉水,直达洞庭湖;一支由江西的新昌、万载间,突破铁山界,直驱浏阳,进窥长沙,然后北指湘阴,二军会师于沅江之上。如此,湘中要隘俱入掌握了。太平军这个军略一经实施,鄂湘边界的守兵早又纷纷溃退,不数日间,湘边的崇阳、蒲圻、临湘、石首等处相继失陷,眼看巴陵也已动摇。太平军一经占了湘边,和鄂东部队早已取得联络,红旗队也可说是当时的一种第五纵队,所以它能深入民间。

自鄂境入临湘、石首的红旗队,便是由李三姑率领。至于东面蒲圻、崇阳方面的红旗队,却是由洪宣娇部下另一女将,名叫赛唐赛儿柳花娘率领。柳花娘原是卖解出身,生成一副追魂夺命的桃花眼,年纪二十八九岁,丰姿婀娜,性情风骚。最初她嫁给一个同行,因为行为浪漫,背地结了许多风流孽缘,她丈夫也管不了她。等到太平军起,以她的广交,自然认识许多太平军中的人物,便有人推荐她到洪宣娇部下当红旗队。洪宣娇正需要这种人,所以从此一步登天。所有昔日她的那些入幕之宾,原来曾在她的裙下,如今又都混进她的部下。她那一部红旗队,却比不得李三姑,份子复杂,良少莠多,所到之处,没有一地不去骚扰。最要不得的,部下壮年的男子到处抢掳年轻妇女,强奸拐带,无所不为;部下的年轻妇女,却又四处搜寻精壮男人去做面首,掳了去大家你争我夺,常常因而发生许多窝里反的事儿。柳花娘本人更不用说,正所谓面首三千,日夜轮流交替,还嫌不足,派了心腹四处搜寻年轻世家子弟或风流浪子,以至声名狼藉,部务废弛,和李三姑部下真有天渊之别。

李三姑的驻地,正是石首、临湘、巴陵一带。她们一到巴陵,因为真真的关系,当然先派兵保护太平弄王百凡家,真真才得见到她姨丈王百凡和姨母陈氏。

王百凡原是个孝廉公,也算当地一家士绅。当太平军陷城之日,本打算全家殉节,偏偏真真得信较早,向李三姑请了一支快速部队,单刀匹马,带了一百名部队,打着红旗队的旗号,直奔了王家。王百凡先吓了一跳,再一细认,原来是自己的姨甥女志真真。老夫妇俩便追问她的来历,她才把一切经过和自己特来单骑保护的意思说明。王百凡一听,真叫捏了鼻子喝酸酒,有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竟会做了女长毛!莫非大清国的气运真个要玩儿完了吗?

不言王百凡独自发了一会书呆子脾气,真真姨母陈氏,本来被丈夫死活逼着,等长毛一到,硬要跟着他一齐去死。偏偏这会子真真到了,带了一百多个长毛,竟说来保护自己夫妇,连王百凡也没法子尽忠了。自己一条命总算保住,她心眼儿里真把个甥女真真感激到五体投地。闲话休絮,他家自然要将这个长毛式的甥女留在家中,当活菩萨供养了。

王百凡一家既为红旗队所保护,巴陵城里自有一班趋炎附势的人物,跑来巴结王家,希望沾点光,也好连带着得些庇护。于是王百凡的大儿子王玉珂、次儿王玉珮在巴陵城内立刻煊赫起来。等到李三姑大队开到,便在王家打了公馆,自然和王百凡夫妇处得很好。此时王家在太平军势力之下,着实说得响,这两位年轻无知的少爷,也就更加轿马出入,耀武扬威。

柳花娘虽是率着本部人马,开入崇阳、蒲圻一带,可是那些地方,地处湘赣边境,纯是些乡村小镇。便是县城,也是不满千户的僻县。柳花娘深嫌那地方贫苦,第一件恨事就是找不到一个漂亮少年,还不如岳州、巴陵一带繁华,何况天下闻名的洞庭湖便在那里,因此她十分嫉妒李三姑。当时,她的部下献计,劝她少带些部队,游玩洞庭湖,到巴、岳一带观光,也好稍解烦闷。柳花娘甚以为然,立即带了四个心腹健男、四个贴身使女和八十名部队中的悍匪,一起赶到巴陵,也不去拜会李三姑。李三姑虽已得知柳花娘的举动,一则李三姑素来看不起她,二来她既不来拜会自己,落得装不知道。

柳花娘到了巴陵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游洞庭湖。要知道柳花娘并非风雅之士,所以借了游湖的用意,并不在湖山之胜,却是因为那地方四通八达,游客众多,无非想要在这里面猎取艳男,抢回去解她的饥渴,故而一到巴陵,立命车船伺候。

到了湖中,她乘着一只头号官船,上插一面特制的旗帜,是一幅一丈见方的大红绸巾,上面横绣着太平天国四个黑字。正中绣一个绿色大柳字,算是太平天国红旗队柳花娘的符号。在船头上铺一幅地毯,安一只太师椅,椅上铺一张老虎皮,椅前一只踏脚杌子。自己珠围翠绕,打扮得仙女一般,往椅上一坐。左边一个使女托着盥巾之属,右边一个捧着拂尘,后面两个使女擒着一双凤头掌扇,活像社赛中扮演的王母娘娘。柳花娘本来生得美艳,此刻一经这样做张做势,引得湖上多少游人伫足而观。船尾上又站满了几十名卫士,一个个面目狰狞,令人不敢逼视。本来红旗队的首领出来游湖,谁还敢正眼相看?早就躲得远远儿的。无如柳花娘志不在示威,而在炫色,一心想碰上几个可意的精壮男子,好弄回来解馋,所以每逢与游船并行的时节,隔船相望,如有几个少年,她便挤眉弄眼,故卖风情,引得人们莫名其妙。

论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当儿,纵有些旷达不羁的人,志在游山玩水,也绝无此闲情逸致,何况这又是红旗队魔头所乘的船舶。谁知偏有那样胆大麻木的人,居然敢到这样地方来调情猎艳,那不是别人,正是孝廉公王百凡的公子王玉珂、王玉珮贤昆仲二位和一个名叫贾宾的朋友。老远望见这位魔头的旗号,他们并不知柳花娘是另外一部分的红旗队,还以为是李三姑部下呢,心想:我们和你的上司是要好朋友,你在别人跟前耀武扬威,到了我王大少爷面前,怕不要你递手本(按:即清时属员谒长官时所用之名帖)吗?他们原为自己出风头,居然吩咐船家直向大船撞去。直等到了大船边上,一眼看见柳花娘那种美艳的姿色和冶荡的风情,别人倒还罢了,唯有王玉珮年纪虽轻,向来是个好色不要命的混小子,偏偏王玉珮本人也有个卖相,不但长得眉清目秀,而且体态亦颇雄健。因为他从小也好弄几手拳棒,他父亲老迈糊涂,向未管教儿子,所以什么花街柳巷,斗鸡走狗,都是他的本能。此刻一见柳花娘这等张致,料定他必是李三姑下面的一个头领,便老实不客气,直着眼珠向大船上瞅去。

柳花娘正在觅宝,一见小船上有如此人物,虽不能算人间少有,却也很可一玩,于是食指大动,益发流波频送,向他们表示欢迎。俗语说,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被单。试想一单之隔,还有什么问题?于是王氏弟兄连同贾宾容容易易地一齐都做了柳花娘入幕之宾。

王百凡忽然发见二子失踪,一经查询,才知道是让红旗队架了去的。一时急得抓耳搔腮。又一想,巴陵城里红旗队都是家中上客李三姑的部属,说句话也就可以脱离魔难了,苦在自己不便直说,便悄悄地告知陈氏,由陈氏对真真说了,再由真真去请求李三姑解救。

李三姑最初一听,不由气恼,心说:近来部下怎的如此胡闹?竟敢向我的居停开起玩笑来!一经查问,才知道是柳花娘干的事。李三姑便对真真说明,柳花娘并非归自己节制,本不便干涉此事,但她的地面是在蒲圻、崇阳,巴陵一带是我们的防区。她身为首领,擅入邻境,胡作非为,已是不合,何况又抢了我居停家里的人呢!此事不问,将何以统率全军?

但李三姑不愿因此使内部发生意见,她和真真商量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办法,由李三姑派人拿了名帖,到柳花娘公馆内,说李头领听说柳头领到了本管地界,特在行馆内做了酒筵,给柳头领洗尘,请柳头领务必赏光。

柳花娘本不知王玉珂等是何等人物,及至掳去以后,洞房之夜,枕上互诉衷情,三人为炫耀和壮胆起见,便将李三姑现在自己家内打公馆,以及与李三姑的关系说了一遍,更免不了夸大其词。殊不知柳花娘对李三姑早怀嫉忌,一听三人之言,竟疑到他们也是李三姑的情哥儿,心想:这倒不错,阴错阳差,也可以出出这口鸟气,看她有什么脸来跟我要人!这一来苦了他三人。每夜虽仍将他们带到柳花娘房内,挨个儿地尝尝这几个书生滋味,可是一到白天,反将他们严行看管起来,这也可说是王玉珂等自讨苦吃。

正在此时,李三姑的请柬偏又到了。柳花娘冷笑一声,暗暗骂道:“这几根银样镴枪头本不值得怎样留恋,但是既是她的宝贝,倒偏要和她开个玩笑,看她能奈我何!”柳花娘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满以为李三姑也和自己一样的浪漫,所以想来想去,想出一个恶毒主意。

原来柳花娘生有异禀,每夕不能虚度,而且每度更非三个以上的壮男轮流交替,事后才能闭目入梦。便是白日兴来,一样地随时召来面首,玩一个痛快。王玉珂等三人本是雏鸡一般的骨头架子,便是王玉珮比较差强人意,也难当柳花娘长久地咀嚼。数日以来,本已筋疲力尽,何况柳花娘为使李三姑难堪,又存了坏心。一算离请柬所订日期还有三天,便从即日起,除了自己以外,又选了九名冶荡健硕的婢女,命她们轮流和这三个倒霉鬼昼夜地纵淫,可不许将这三人弄死,仍是要活的。三天以后,要使他们个个只能躺着喘气,不能言语行动。吩咐已毕,当晚就将三个人带到自己房内,尽情淫乐。她以一敌三,本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三位早已头晕目眩,天一亮只想休息休息,好好地睡上一天,以备晚间再来伺候柳花娘。哪知想得倒好,可惜不能由他们自主。

天刚亮,柳花娘横在床上,依然是眼含荡意,面带春情,对着三人笑嘻嘻地说道:“宝贝儿哦,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大概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吧?”

三个傻瓜还当她真个爱他们呢,当然顺水推舟地笑答道:“谁说不是呢!”

柳花娘闻言一笑,立即说道:“我有办法。”一言甫了,举起床头上一柄罄锤儿,在古罄上铛地击了一下,立见进来了九名粉面樱唇、苗条风韵的使婢,一齐躬身待命。柳花娘向她们一摆手,这九名母夜叉立刻一步抢到三人面前,嫣然含笑,凝着一对冶荡的目光,口内低声说了句:“来吧。”便是三个人架了一个,如同猫捉耗子似的拥了出去。这里柳花娘一见,不由得放声大笑,心中觉得痛快之极。

到了李三姑请柳花娘宴会的那一天,李三姑和真真里外招呼,十分周到,为的想结好于她,使她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的请求,便可将王家二子释放回来。谁知一直等到请柬订定的申刻过去好久,还是未见柳花娘到来。李三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一看情形不对,正要和真真商量应付的方法,忽听大门首一阵喧哗,她还以为柳花娘到了。二人立刻准备出迎,尚未举步,却见王家的老管家一步一跌地撞了进来。李三姑忙问何事,老管家光用手指着门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三姑和真真觉得诧异,一同站起,向房门外行去,猛一抬头,只见门外甬道中,拥着一大堆人,像是向里面走来,却是各人肩上挑着一副礼物似的。

李三姑忙问管家:“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一语未了,猛见从前排走出一个壮汉,向李三姑紧走几步,到了面前,躬身唱喏道:“奉了我家头领之命,送到崽仔三口,说是请头领慢慢地受用。”说完了一转身,又一摆手,只见约有十余个壮汉,每四名抬着一只藤编的大箱,共是三只。看见那人摆手,一齐呐喊一声,放下藤箱,竖起扁担,站齐了,一齐向李三姑唱了一个肥喏,仍由为首的人领着,立即回身飞跑了出去。

李三姑一见这种情形,料有事故,只猜不出柳花娘送来的是什么礼物,为何不等回话,搁下便跑?她心中忐忑不宁。

还是真真比较镇静,轻轻拉了李三姑一把,低声说道:“我们先看看送了些什么东西来。”

她边说,边和李三姑走到三只大藤箱旁边。还不曾来得及开箱,猛听得一种极微细的哼声出自箱中。真真、三姑一齐大惊,一看箱子并未封锁,忙伸手,一人一只,将藤盖揭开,定睛一看,不由二人吓得倒退了几步。

原来二人揭盖一瞧,每只箱内躺着一个快咽气的活死人,再一细看,李三姑开的箱内,躺着王玉珂;真真开的箱内,躺着个不知姓名的人(按:即贾宾)。真真一时性起,啪的一脚,将尚未揭开的那只藤箱踹出几尺远去,竟从里面滴溜溜地滚出一个人来,走近去一看,正是玉珂之弟玉珮。这三个人都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倒像正害大病的模样。真真等也不便查问,见老管家还站在旁边,立命他一面禀报主人,一面赶快扶着三人回房休息。老管家被人一语提醒,立即如飞而去。这里李三姑目睹此状,心中早已了然,便悄悄地拉着真真,回到房内,关上房门,二人同坐床上。

真真毕竟年轻,又是深闺淑女,哪里懂得此事,不由得悄问李三姑是怎么一回事。

李三姑闻言,立即柳眉挺立,杏眼含瞋,嘘了一口气道:“这是柳花娘这贱婢常使的惯技,还提她作甚?这三人虽是令亲,或者自己不慎,本有可死之道,这都不值一谈。最可恼的,便是柳花娘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我请她宴会,她怕我已知道她的秘密,并且她还错会了意,以为我也和她一样,拿这几个不成材的蠢物,还当了我的禁脔呢!所以她既妒且恨,才想出这种无聊的办法,好叫我心里难过,没想到根本与我不相干。不过她这种揣度,太也污蔑了我!此仇不报,我的恶气难消,所以我们现在要想一个报仇的方法。”

真真闻言,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凭着二人的能力,要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即问道:“柳花娘难道有什么特别武功,你我却不能近她的身吗?”

李三姑微一摇头道:“哪有这种事?那太不算回事了。”

真真道:“既如此,还有什么为难的?”

李三姑郑重说道:“你难道忘了,常言说‘投鼠忌器’。我和她同是洪姑姑部下,焉能随便仇杀?所以我想如果要办,必须另想主意了。换句话讲,就是得借着别人的名儿才成。”

再说临湘、石首等地既已失陷,大批的太平军便都从鄂东纷纷调入湘东。湖北的监利,湖南的临湘,江西的万载,都成了入湘的孔道。崔永福全家虽不住在县城,但是黄盖湖、鸭关矶等处,正是来往必经之路,所以虽在乡镇间,也是一夕数惊。幸亏那地方没有著名富户,官匪都不大注意,然而抢劫总是难免。

崔仁虎此刻已经拜了志精一为师,对于武当派中内家气功,已能运用自如。志精一却一百个不承认,只说:“你只能算我叔叔的门人,我们算是师兄弟而已。”话虽如此,志精一病愈之后,住在崔家已有半年。崔家虽是相待极厚,仁虎对他更是亲如手足,但是自己家破人亡,叔父、妹子始终不明存亡生死,怎不忧郁?他除去早晚教仁虎武事而外,便是闷坐发愁。但是半年来一筹莫展。早想上巴陵王百凡家去探听消息,先因大病未愈,继因时局紧张,行路困难,虽已托人带过一封信去问王百凡,却是消息沉沉。要知那时交通不便,信件往返在数百里内,也需半年才能到达,精一就吃了这个亏。

一到春末夏初,精一定要亲身上巴陵去一次。哪知就在此时,太平军自鄂入湘,势如破竹,看看已到了临湘,崔家胆小,再三留住不放。精一想了想,自己雪中死去,被人救活,算是救命恩人,半年来相待尤厚,今事急而去,也是不义,于是只得暂时打消了去巴陵的念头。入夏以后,太平军已占了整个湘东,更不能随便行走,只好终日躲在崔家。

那一天,正是立秋后金风初送,溽暑渐消,崔家因为黄盖湖东边羊楼地方,有一姓仇的长亲家中办喜事,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去祝贺。但是兵荒马乱,路上不好走,仁虎懂得武艺,上路自比仁龙方便。他本想由精一陪去,但又不放心家里,结果留下精一在家,仍由仁虎独自出发。这条路在平时本是常来常往的,如今时局不同,仁虎也加了小心,除了随身一个小包袱而外,腰间挂了柄单刀,手内扱了根齐眉棍棒,在一个大早晨辞了父母,别了兄长,由精一送出十里之外,二人珍重而别。

此时,李三姑突然奉到上峰命她巡视所辖石首、临湘等地,不得久久逗留巴陵的谕令,心中十分奇怪,知道洪宣娇对自己素极契重,绝不会无故下此手谕。但是在她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听她的,可是心中闷闷不乐。真真知她的心意,着实劝慰了她一番。李三姑此时也感到身世茫茫,空负了如花的美貌和一身的武艺,而且口内不言,心里打算,她细察太平天国诸王骄奢淫逸,互相猜忌,甚至结党残杀,同室操戈。虽已占有江汉、两广,可是并无雄图远略,也不想北指清廷,只求安坐江南,享受繁华岁月。各地老百姓都已看透了他们,也不像当初那样拥护。有的部队反而纵兵残杀,闹得民不聊生,反倒又使人民想念起清廷来。原来他们那种惨无人道、不顾民命的作风,真还赶不上清廷的腐败政治。李三姑本非庸俗女流,处此环境,大有欲拔不能自振的情况,教她如何不愁不虑呢!

那天,她择日巡视所辖各境,打算先到石首,后到临湘,更从羊楼,经药姑山、天马山、大云山,到了杨林,先由新坝、鹿角入石成山,再绕洞庭湖的寄山、层山、牛台,再到君山,然后回驻巴陵。

她本想带着真真同行,但又觉巴陵无人可托,所以将真真留在巴陵。所经之处都是些小县小镇,李三姑心绪不佳,一路又没什么可留连的地方,也就走马看花,匆匆而过。他们从临湘去羊楼的路上,正赶上大雨倾盆。秋潦时节,在江南原是时晴时雨。李三姑率领二百多名部下,因为不愿去惊扰民家,便传令在路旁一所古庙中暂时歇足。时正午过未初,大家便埋锅造饭,匆匆吃了一顿。

李三姑一个人闷坐在后面吕祖阁的北窗边看雨景。见庙后是一座高山,那庙正盖在山麓之南。看它山势峥嵘,延绵甚远,一眼竟望不尽。时正新秋,山上满布了一层郁郁葱葱的杉槐桧柏之属。雨中遥望,轻烟薄雾笼罩着碧树青山,仿佛在绿毯上铺了一层白纱,景象颇是不恶。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此好山,虽说不上仙境,也足以心旷神怡,可惜人们没有如此清福去享受。她越看越觉得悠然神往,老天也仿佛知道她爱欣赏雨景,从巳初下起,一直下到酉尽,整整半日,方才住点。

转眼间天开一角,在灰白色的云层中,一瓣瓣的蓝蔚青天露了出来。斜阳返照在东边林木间,显着分外光亮。满山浓绿,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却是一片乌油油的,益显滋润。抬头天际,此时一片片白云飞去,露出了整个青天,和方才云破天青,正成了个反比。齐楼沿树梢间的野鸟,向着斜阳吱吱喳喳地噪个不住,它们的生趣,看去比多难的人生要快活得多。回看东面山脊上,早有一钩新月,斜挂天空。此际夕阳暗淡,淡薄的瞑烟早从四面合将拢来,描成一幅秋山新霁的暮景。李三姑痴痴地望着窗外,正不知身在何处。

移时日落黄昏,从人早又升起晚炊来,准备吃夜饭。待到斜月上升,大家饭早用毕,本已打算休息,可是李三姑觉得月色甚明,夜行比白日还要有趣些,便吩咐连夜起程,赶到羊楼再行打尖。一声令下,二百余名健儿立即提了行装,纷纷上路。

这一带山脉,正是梧桐山与昆山之间,虽非崇山峻岭,却也乱山重叠。平时人迹罕到,夜行更是少见。他们仗着人多,一行出了古庙,向东南行去。刚到山口,李三姑在马上看见,入山口地方有一所颓败了的破泥房,除了半壁颓垣而外,只剩了一堆瓦砾。月光下,仿佛看见颓垣上贴着一张县里的告示。她无意中驱马近前,借着月光一看,才辨认出“因为山中近出金钱豹子大小数头,屡害行旅,除让当地猎户捕捉外,切盼行旅万勿单身过岭以及黑夜入山”等语。李三姑看完了,又望了望后面的年月日,已被风雨剥去,也不知是否目前张贴的。她略一沉吟,仗着人多胆壮,并未将它放在心上。

众人入了山口。初时道路倒还平坦,后来转过峰去,觉得越走越窄。他们因为人多,来时并未雇有向导。大家一阵瞎走,走到了一个三岔道口。李三姑望了半天,觉得靠左一条,榛莽遍地,简直望不出道路;靠右一条,虽也狭窄,到底还能辨出路径,于是命向右行。一干人奉命匆匆前进,也不知前面究通何处,好在人多胆壮,谈谈走走。经过一段路程,初时新月未移,尚能看出来路,走到近子时光,月影早已西斜,新秋夜静,四山风起,景象越发萧瑟。大家走得正热,阵阵凉风,倒也爽快。

走着走着,忽见从面前陡地立着一片巉岩巨石,静夜中黑巍巍的,有些怕人。此时,众部队早已先行,李三姑带了四名贴身侍婢和两个卫士在后压道,偏偏落后。众人刚刚转过岩去,李三姑在马上偶一回头,才看见在岩石下有一大洞,洞口虽是榛莽横披,在丛草当中却留着一条路径。最奇是那里的野草,都向左右两侧倒去,好像中央被什么东西压成一条甬道似的,这条甬道却直通到洞外。李三姑忽然灵机一动,暗叫:不好!正想催马跑过洞口,赶向前面众人里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嘘哩哩一阵风起,霎时星月无光,只闻四山树木的震撼声和洞内发出的一种呜呜声,相互应答,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李三姑毕竟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立即吩咐六个从人四下散开。自己一回手,拔出背插的双刀,正要一催坐下马,冲过洞去。谁知已来不及,只见黑影中,自洞内“唿”的声蹿出一只硕大无朋的豹子来。李三姑心想:果然那话儿应了!这时,六个从人已经过了洞口,单把个李三姑拦在这一边。李三姑一想自己还骑着牲口,如何斗得过豹子?想到这里,真是心快眼快,手快脚快,早就一耸身,跳下马背,狠命地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

那马惊痛之下,立即想越过洞去,可惜洞口早已守着一只豹子,那匹马一见,又想回头找路,豹子何等凶猛,猛一蹿,直向马头压下。可怜那匹马也吓晕了,一声长嘶,还想逃跑。豹子眼看着到口的美食,如何肯轻轻放弃?早就单爪力攫马项,另一只爪子也跟着一挥,正捣在马的眼鼻之间。那马惨嗥一声,还想夺命奔逃,豹子如何容得牠挣扎,早就张开大嘴,没命地向马脖子上咬去;只要一被咬住,牠是永远不肯松口的了。

李三姑虽然久经战斗,也不知见过多少凶恶之事,可是从未遇到这等景象。说也奇怪,李三姑一身好武功,不知怎的,此刻只会躲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出,睁着眼,看豹子连吞带嚼的,将这匹马啃去了大半只。

不料,豹子正趴在地上咬着一只马腿,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听呜呜两声,从洞中又蹿出一只较小的花豹来,一见洞外有此美食,当然不客气,也要分一杯羹了。第一只豹子一见同类要来抢牠的独食,立刻咆哮起来,嘴里啃着那只马腿,“唰”的声蹿到第二只身后,举爪便抓。第二只已是一口咬定马的后半截身躯,直想拉开去独享,一见第一只豹扑到,猛一摔脖子,将嘴里咬的马屁股直向那豹摔去,于是二豹反斗了起来。

李三姑见二豹争食,认为有机可逃,她便悄悄地溜过洞口,正想飞身越过二豹,早为一豹所见,立刻撒了对方,一回身,直向李三姑身后扑来。此刻,李三姑感到已是生死相搏的当儿,猛把精神一振,一歪身,躲过来势,猛翻右手,照准豹的脖子,横劈过来。但豹子与虎不同,牠的身躯灵活,不但能后顾,而且还能侧避,李三姑这一刀竟砍了个空。还未容她转身,豹子早已扑到她的脚边,直向她腿上咬去。李三姑望上一纵身,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面躲过了豹子的那一口,上面早就随手挽住一根树枝,将身体向空一荡,借着力,一挺细腰,先翻到杈上,两足一蜷,又蹿到树干上,早从百宝囊中取了一支金槊在手。

这金槊是仿了槊形制的一种暗器,它并无锐利的尖端,用时必须照着敌人三十六个穴道去打,只要打着穴道已足,不必破皮流血,但用的人必须深明内功、善于点穴的主儿,不是人人能用的。李三姑精于此道,是她师父伏虎真人的独门传授,所以她的外号人称神槊女郎。

此时,李三姑蜷在枝上,对准豹头,一抖手发了出去。这一槊虽是发得准确,刚刚打入了第一只豹子的左目,无奈那豹子的情性最为猛恶,纵然伤了一目,不足以煞其凶焰,反倒疼极怒极,暴跳如雷,似必欲得仇人而甘心。猛地从平地蹿向枝上,一伸前爪,早已搭住了李三姑栖身的旁边一根树干。这小树干哪禁得起豹子的大力?只听“喀嚓”一声,那根树干早被豹子折断,倒挂下来。

李三姑一见身旁树干被豹子扳断,转见就要扳着她栖身的树干,叫声不好,忙一纵身,重又向上面树枝上跃去。总算她手足灵便,逃过了这层危险,可是又听“喀嚓”一响,方才栖身的那一根树干,也被豹子折断了。她觉得躲在树叶深处,虽可暂避一时,终究危险,而且不能打发豹子上路。前面还有四名使婢、两名卫士,虽会武功,可哪里斗得过这个东西?不由骑在树上发起愁来。

她还不曾想到,豹子可不比老虎,牠还能上树。此时那头瞎了左眼的豹子,一爪扳下两根树干来,一看人已不见,不由呜了两声,仰首一观,竟又被牠发现了仇人还在树上,立即一步蹿到大树根边,起前爪,蹬后腿,不消几下,早见树叶细枝纷纷落下,那只庞大的身躯早已爬到了大干伸出的交叉点上。李三姑这才吓毛了,忙不迭想跳下树去,见第二只豹子抱住一块马骼骨啃了半天,兀自啃牠不动,一赌气丢了马骨,正要回洞,猛抬头看见自己的同伴踞在树上,正对着一个人嗥呢。想必看得眼馋,也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此刻如果再往下跳,无异是请牠吃点心;不下去吧,那只瞎豹睁着独目,挂了满眼眶的血水,不住呜呜低吼,直向近身树枝上爬过来。所幸豹身过重,细枝、小干承载不住,所以牠的进攻还不能十分快速。

李三姑正在惶急,只见树林后跳出两个人来,正是卫士周三和赵大福。二人各执一柄腰刀,见豹子瞎了眼,以为容易对付。赵大福一个箭步,跳上一根树干,对准豹头就是一刀。不料那豹正憋了一肚怨气,没法发泄,一见大福临近,立即一扭脖子,避过刀锋,举起左爪向大福头上就是一下。大福头一歪,正好一爪搭在肩上,豹爪子一紧,大福大叫一声,早已跌下树来。周三一见,吓得忙不迭拉了大福,往树林内跑去。幸而离那小豹尚远,瞎豹还在树上,因枝叶繁密,一时竟跳不下来,大福等才算保了两条性命。周三自知力弱,自然再不敢去捋虎须了,但是大福左肩不但衣服抓破,肩头上连皮带肉,也去了一大块,兀自血流不止。勉强走出岩后,仍由自己同伙扶着,避到一个山坳内,给他上药包扎。

原来李三姑虽命六个从人四下散开,他们当然不放心让李三姑一人殿后,走过那片山岩,回头不见李三姑。六人心中怀疑,一齐下了马,拴在树上,悄悄回到山岩这一边,想看个究竟。哪知早就听见豹声呜呜乱吼,从树林中远远望去,果然似有两豹跳跃,却看不见李三姑的人和马。周、赵二人一鼓勇气,就进了岩前树林,大福一眼看见一只豹子爬在树上,星光下看牠满脸流血,欺牠受伤,以为可打个落水狗,没想到只一下便跌下树来。

李三姑见大福受伤,幸由周三救了去,还恐他们为救自己,再来送死,只得高声向前面林内喊道:“我自有方法脱身,你们千万别过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眼看树上和地上的两只豹子,都向自己呜呜怒吼,一步步走到临近。李三姑心想:自己枉在江湖横行多年,不想今天要死在豹子口中!

正在此生死关头,忽然从西北方面送来一阵吆喝声和兽类奔驰声。此刻,不但李三姑闻之惊顾,便是两只豹子也都侧耳静听,仿佛正在侦探敌人来踪去迹。

说时迟,那时快,猛见又有一只花豹子从林深处蹿将出来,浑身黄黑斑纹,金黄的皮上绣着朵朵的乌绒圆花,异常悦目,可是豹脑门上像是带了伤痕,一条条鲜血直挂到豹颊上。后面紧跟一人,黑夜里也看不清面貌,只觉纵跳之间,异常矫健。

那人左手握着一柄单刀,右手提了一根棍棒,也不知是木是铁,看看赶上前豹,举右手啪的一棍,正打在豹子后胯骨。大约力量太大,那豹子一歪身,像似打伤了一只腿,奔势未免更慢。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人一个箭步跨上豹背,撒了手中棍,一把揪住豹项上的皮,用力一按,豹子前身立刻趴下。那人立即跨左右足夹住豹颈,举手中刀向豹头上一阵乱劈,那豹子呜了两声,竟已动弹不了。原来豹嘴早已陷入土内,豹头早已劈开。

那人刚一放手,猛听背后一阵风声。其实他早已瞧见还有两个豹子呢,所以乘势向侧面一滚,避开了来势。那只扑他的豹子,不但扑了个空,反倒落在了那只死豹的身上,牠也吃了一惊,立又随着那人落身之处扑到。那人不慌不忙,拾起地上那根棍棒,等到那豹扑到面前,竟不侧避,只看准了豹子的眉心里使劲这一棍。只听“啪嗒”两响,他手中那根棍子已剩了半截,豹头上早着了一下重的,大约脑壳虽未打裂,但也震得闷了过去,“轰”的一声,偌大一个兽躯竟跌翻在地。那人正想跃上前去,砍牠两刀,猛听树上有人急喊了声:“小心背后!”这一声倒是真吓了他一跳,因为万想不到,此时此地还会有人藏着呢。

原来,此刻瞎豹子早已蹿到那人身后,一只左爪已经搭到那人肩上。那人知道避已不及,反倒退后一步,向豹腹下猛一缩身。因为豹爪是向里抓的,如果你向外或向前逃去,牠只要爪尖一紧,绝难逃脱,唯有向牠的爪心处反迎过去,牠五爪在前,对于在后的,反不易抓住,此时那人反身向豹腹躲去,正为要躲过那万不及躲的一爪。

李三姑在树上看得真切,方才情不自禁地喊了句“小心背后”,此刻又几乎要脱口叫起好来。再看那人躲入豹腹之后,真和闪电那么快,立即丢下兵器,腾出两手,一把握住豹子的两只前脚,向下一拉,将头、背向上一拱,就听“轰”的一声,尘土飞扬,早将整个豹子从头顶上半抛半摔地掷出去五六丈远。还不等那瞎豹翻身,那人一伸手,抢起地上那口刀,一个纵步跳到瞎豹面前。那瞎豹被摔,乃是出其不意,不免有些头晕脑晕,行动稍觉迟缓,正腆着个白肚皮,还未翻过身来的时候,那人早已对准了豹肚软当,横七竖八地一阵劈砍,砍得瞎豹满地乱滚,也立刻了账。

在正当那人手掷瞎豹的当儿,树上的李三姑也激起勇气来了。回头一看,瞎豹虽已被他掮在背上,先前被他一棍打闷的小豹,此时已是醒转,蜷腿伸颈样子,正望着那人的后影,似要挺身再起。那人只顾对付瞎豹,自己此时如不出手,眼看小豹就要去扑那人。她为想救那人,一时勇气上来,便一个云里翻,看准了那小豹所在,翻了下去。足才点地,小豹已经翻身欲起。李三姑深怕豹身上皮糙肉厚,刀砍不进,就手握一对双刀,猛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一对刀尖直插进小豹的双目中去。她一时忘情,只顾戳瞎小豹的眼睛,却没想到小豹纵瞎,仍能扑人。

果然小豹觉得双刀入目,痛彻心肺,大吼一声,不但不去躲避,反倒迎着李三姑怀中直捣过来。李三姑又是一惊,幸而她毕竟不是庸手,忙就地一滚,从豹足边直滚出一二丈远。终究豹子瞎了双目,只能乱蹦乱跳,没法寻人。李三姑亮子打瞎子,看得真切,跃到牠的身后,一翻右手腕子,一柄刀早插入了小豹的肛门。豹力太大,这一扭身,李三姑单刀脱手,只剩了左手一柄,忙又摸出一只金槊,运用内功,将气力全运到右手上,一扬手,向小豹肚腹打去,早已深深没入腹内。小豹双目既瞎,屁股上插了一柄刀,腹内又中了金槊,本已难活。无如虎豹之毙,余威犹在。牠一纵跳咆哮,屁股上的刀越滚越进,流血太多,渐渐地声嘶力竭,最后庞然倒地,真如玉山颓了一般,立刻倒毙。

那人此刻发见,有个女子也正在跟豹子拼命力斗呢。他知道豹已受伤,不久就会自死,落得省些气力,站着旁观。不一时三豹俱死,李三姑惊魂才定,忙上前谢过那人。那人见她虽是女流,确也身手矫健,力杀一豹,十分佩服。

二人在星光下一会面,李三姑不由暗暗纳罕,原来那人并不是什么猎户,也不是个田间粗汉,而竟是一个白皙少年。看他体力虽壮,并不见怎样魁梧,怎会有此惊人敌兽之力呢?心中想得久了,不由痴痴地望着那少年。

少年倒有些讪讪地,忙打岔道:“您不是还有一柄刀砍入豹子肚内去了吗?我给您取出来吧。”说完了,跑到死豹身边,一看刀柄依然拖在尾巴下面,他便握住刀柄,用力拔出,豹腹内鲜血却直喷出五六尺远去。

少年正要递还那柄刀给李三姑,一眼又见树根下金光一闪,趋前一看,原来是一支小形槊子,细而且长,式样甚是精巧别致。他觉得暗器种类虽多,这件东西倒还是初见,看此物长约四寸,六角有棱,只一端有些尖头,却不锋利。他托在掌中暗想:此物如此钝法,怎样伤人呢?一面想着,就送还李三姑。

李三姑谢了一声,伸手接过刀、槊二物,向少年笑道:“我还不曾向您谢救命大恩呢。”

少年闻言,“唷”了一声,忙答道:“您怎说这样的话,方才您不是也救了我吗?”

李三姑回眸一笑。

目光接处,少年觉得这位女子的眼神正和春星一般,照得自己眼睛发花,忙即眼观鼻,鼻观心,将心神一敛,脱口问道:“请问您贵姓,在何地住家,怎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山里来的?”

李三姑见问,抿嘴一笑道:“那么你怎么也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呢?”

少年见她神情飞越,反倒有些忸怩起来。李三姑似已觉得,忙又把话扯回来道:“别尽在这儿闲聊了,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所在歇息歇息再说。”说完了,插上双刀,收起金槊,情不自禁地拉了少年手臂道,“您随我来。”

此时二人偶一回顾,地上许多榛莽都被踏平,三只豹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夜风起处,吹得四山瑟瑟,十分萧杀。慢说李三姑,便是那少年回想方才情形,也不禁有些心悸,二人就忙着离开那座高岩。

李三姑偕了少年转过峰去,向前一望,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用手掌拍了两下,才见从山道左右,上上下下一个个钻了出来。

这时少年不由心中一惊,暗想:此女何人,何以有这许多同伴?

李三姑回头一看,见少年默然站着,心已明白,当即向他笑嘻嘻低声说道:“你别胡猜乱想了,别看这么多人,不会给你吃下肚去。”说罢,目光触处,媚态横生。

那少年本不害怕,闻言之后,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是个什么来头。”见多人俱已从树林中、岩石下纷纷出现,似乎站齐了静听命令。

李三姑问道:“大福怎么样?不碍事吧?”

有几人只应了声“还好”,李三姑点点头,吩咐急速前行,快找一个打尖的所在。众人哄呐一声,大队人马立即前进。这时,众人的服装、兵马已经跃入少年的眼里,这是一班什么人物,他早已恍然大悟,不过自己势单,不能不暂时同行。

李三姑叫大队里让出两匹马来,自己与少年便各骑一匹。四名侍婢的马紧随在后。两个卫士让出了马匹,就在李三姑和少年的马前跟着跑,活像个人马竞赛。不一时,东方已经发白,大家催马急行。一问路,才知昨夜走差了道,竟从山道中错过了羊楼地方,已进了天马、大云两山之间,但见万山重叠,竟无村舍,一直跑到近午,才到杨林边境。真已人困马乏,好容易找到一个村庄,前哨上便跑了进去,向人家要吃要喝的。李三姑一来纪律森严,二来不愿让少年看了不顺眼,忙命两个使婢传谕下去:不许妄动民间一物,必须客客气气地向他们商借一席之地,让我们歇歇腿,如敢违令的,立斩不赦。

这一批部队也有二百来人,村舍人家本就容纳不下。老百姓一看又是红旗队,更加敢怒不敢言,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可是这一来,李三姑等一干人便无法打尖了。李三姑想了想,便就马前叫过一个最伶俐的使婢春兰,命她向村中暂借几间屋子歇腿,余人均在院内休息,不准强占民房,并请他们预备二百人的饭食,先付他们一百两银子的酒饭钱。说罢,命另一使婢就马鞍上打开行囊,取出银子,交与春兰而去。天下事钱能通神,村中人几曾见过这样好的红旗队?立刻凑合了几家人家,先腾出六间屋子来,请李三姑等入内,又七手八脚地烧水煮饭,忙了个屁滚尿流,这便是一百两银子的魔力。

李三姑一面让少年进屋,一面叫过一个总头目来,特意朗声吩咐他道:“命你传令下去,如有故违军令,擅扰民间,或擅取一物者,就地正法。”说罢,众人一声呐喊,二百人全体立马躬身,真没有一点喧哗,李三姑才缓步进屋。少年见她那副威风凛凛的神气,和昨晚与自己嘻皮笑脸的样子,真天渊之别,不由暗暗纳罕,疑惑她在这里做戏呢。

闲文休絮,李三姑走进屋里一看,是一间两明一暗的茅草屋,外屋有桌椅等什物,内屋有两张床铺,倒也干干净净,便向少年笑说了声:“请坐!”并道,“今天只有由我做主人,你就不必客气了。”

少年也含笑坐下,一时使婢送进茶水来,她道了声“失陪”,便到里房洗脸洗手。一时事毕,重又走出外屋,立觉她容光焕发,十分精神。这才看清她是一个面貌美秀、聪明活泼的女子。

二人坐了下来,又见她含笑低声说道:“我们同行半日半夜,还不曾请教过姓名。方才在那个地方,我真不愿多说话,如今可以细谈了吧?”说罢妙目微睗,十分妩媚,实足以迷阳城而惑下蔡。

少年见了,禁不住心旌悬悬,只勉强笑答道:“现在当然应该请教了。”说了这句话,微微咳了声,仿佛要想藉此遮掩窘态似的。

李三姑抿嘴一笑,先说道:“我不必等您请教我,我先自己报名吧。我姓李名琼,无字,排行第三,人家都称呼我一声李三姑。”说完了,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微张着一只樱口,似乎在等少年自己报名呢。

少年面上一红,笑道:“该我说了。”

他说了这句话,本已忍不住自己要笑,偏偏李三姑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更闹得少年欲言又止。

他强忍着笑容接说道:“在下姓崔名仁虎,临湘县人,今年……”他说到这里,自己觉得和说大书似的,未免有点玩笑了,忙立起身来笑着打岔道,“得了,得了,不用再报了,彼此都算知道了。”

李三姑闻言,也笑答道:“好,咱们算是知彼知己了,对吗?”说完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荡人心魄。崔仁虎出世以来,敢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媚笑。

崔仁虎自到羊楼亲戚家祝寿之后,本想多住几日,因那时羊楼、临湘、巴陵一带全已失陷,他怕家中上下人挂念,就辞了那家长亲,连夜赶回鸭关矶。不想走到梧桐山壁虎崖的后面,近来不知从何处跑来几只虎豹,时出伤人。本地面官府本已禁止单身过岭,仁虎仗着武艺精熟,年轻胆壮,才只身上道,有此遇合。仁虎今年十九岁,平时家居习武,半年来又从志精一学了许多武当派的本门功夫。仁虎资质既好,又肯用功,孜孜不倦,所以内外功均已达到上乘。

精一知仁虎前途无量,不敢耽误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居师位,只说:“将来见了叔父飞天神龙,再拜他老人家为师,我俩只能说是师兄弟。”

仁虎无奈,只得允了,但事实上,精一却将自己所会的,以及自己知而不会的,连教带讲都给了仁虎。仁虎悟性最好,竟能闻一知十,一隅三返,所以进步极快,和半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此次力劈二豹,便是他发硎新试的第一声,竟把个李三姑看得如获至宝,从此她一点芳心,就牢系在仁虎身上。她为情所使,造成本身多少磨难痛苦。

李三姑是红旗队一个首领,如果要行为放荡,找十个八个面首以备纵欲,何地不可为?何人不可得?不过她是一个有品行、有志节的女子,绝不肯像柳花娘一样。她今年才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闯荡江湖以来,至今足足六个年头。在这六年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奇人奇事,独独对于自己的对象,却始终认为从未见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她虽率领着红旗队,但与别的红旗队不同,从不许部下抢劫奸杀,如有犯者,格杀勿论。本身更是守身如玉。所以太平军中的人都知道她,都不敢惹她。有几个太平天国的权贵和大将垂涎她的姿色,也曾碰过她很大的钉子,又因她为洪宣娇所赏拔,也就奈何她不得。

上次在巴陵,为了王百凡的二子被掳,无意中得罪了柳花娘,柳花娘就一心要陷害她。正好柳花娘有一个姓娄的旧日相知,目前得了洪宣娇的宠幸,她就叫那姓娄的在洪宣娇跟前,进了李三姑好些谣言,说李三姑目前异常跋扈,背地常骂洪宣娇不识人、不重用她,所以不肯服从命令,贪图安逸享受,常驻巴陵,不肯到别的苦地方去看看,以致部下到处扰民,怨声载道。洪宣娇虽不甚相信,但其言出自宠嬖之口,又在枕边一再絮聒,连激带劝,不由动了心,所以才下了一道手谕,命李三姑即日巡视石首、临湘各地,不准常驻巴陵。

李三姑怀了一腔怨愤上道,自然心绪不宁。一路上时时感怀身世,轸念时艰,十分不快。不料夜入壁虎崖,因杀豹遇见了崔仁虎,见他这样年轻,便怀了这般武艺,又救了自己性命,她不由生了爱慕之心。及至到了打尖之时,晤言一室,看仁虎英姿爽飒,体态谨严,英俊中寓着老成忠实,至于眉清目朗,面白唇红,美秀聪明,尤其余事,不禁一颗热得烫手的芳心,整个儿寄托在这位少年身上。那一缕柔情,万般蜜意,也完全倾注到仁虎的每一滴血液中去了。

至于仁虎,本是个好武仗侠的青年。说他年轻吧,也快到二十岁了,世故人情也都般般懂得;说他老练吧,终究尚未及冠,还不能算成人,而且家本村农,既未饱读诗书,亦复毫无阅历,所以一经遇到李三姑之后,又被李三姑爱上了,这件事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因为他虽然入世未深,还未尝到过恋爱滋味,所以也不甚懂得对方是否在爱着自己,但最低限度也有些明白,李三姑是不讨厌他的。可是终究还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混混沌沌,一片天真,不过懂得和李三姑有说有笑而已。在此种情形之下,一方面是如痴如醉,一方面却若即若离,虽说未能同心合意,究竟也还能深谈衷曲哩。

当天打尖已毕,李三姑等众人,本应再向杨林进发,仁虎则应走回羊楼,然后再回家去,但是李三姑却舍不得立刻离开仁虎,更不愿他立刻回到鸭关矶,只恨一时无话可以留他,看看时候已过申刻,一行人都已休息过来,尽等赶路。李三姑此时凝着秀眉,默默出了一会神,立时想出了个主意,命贴身使婢传令下去,就说昨晚力劈三豹,未免疲劳,大家又没得好睡,所以今晚暂在此间借宿一夜,明日早行。至于民家方面,仍和他们好好商量,能腾出几间草房便是几间,专备自己和贴身使婢以及仁虎几个人安息之处。其余人众,一律露宿,不准擅入民间,违者立斩。

使婢奉命而去,她便笑盈盈地向仁虎说道:“我们昨夜未得好睡,今天暂且在此借住一夜,明天再走。你昨夜够累了,也该休息休息,等到明天再回府吧。”话说完,望着仁虎,秋水盈盈,似乎正等他的许可,词色之间,十分恳挚而又关切。

仁虎究竟还是大孩子,听她说得那样委婉恳切,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便应道:“好吧,不过我又得晚到家一天了。”

李三姑见仁虎竟自毫不犹移地答应下来,喜得笑逐颜开,真从心眼里面高兴出来,立命使婢:“快去吩咐行厨,晚间备些下酒的好菜,我们要痛痛快快吃喝一顿,但是不许到民家强取,先取二十两银子给他去办去。”

原来她随军本带有伙夫,以为一路备办饮食之用。仁虎见她忽然那样高兴,一会交代这样,一会吩咐那样,一会又亲手烹了一壶香茗来和自己对饮,喜孜孜、笑嘻嘻地又说又乐,活脱像人家里一个小媳妇,哪里会想到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红旗队头领呢?心里觉得好笑,不由痴痴对着她傻看。

李三姑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本是对坐在窗前,就顺手举起一条手帕来,向仁虎眼前一挥,接着笑道:“喂,为什么老拿眼睛下死劲盯着人家?难道脸上有花朵儿不成?”

仁虎本是一时忘情,其实并无他意,此刻让她一问,反觉得忸怩起来,立刻红了脸,把头低下,答不出话来。

李三姑一见,心里又觉得怪不忍的,忙凑到他跟前,脸对脸地低声说道:“小弟弟,快不要生气,跟你闹着玩的!”说完了,实在忍不住,想去握一握他的手,猛地自己心里责备自己道:“李琼!你怎的这般没出息?他年纪虽小,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男人,怎能露出这般轻薄的神情,让他看轻呢?”想到这里,忙要将已经伸过去的一只手缩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只好借着势,一按自己的膝盖,倏地站了起来,回过脸去,假作观看窗外野景,站定了默然不语。

仁虎方才明明见她伸过一只手来,忽又见她倏地站起,正有些莫明其妙,抬头望了她的侧影,偷偷地端详她的举动。忽见她柳眉微蹙,娇叱了一声,回过脸去,向着房外只一拍手掌,随声进来两个使婢。

李三姑面含怒容,用手向窗外一指道:“快将前面空场上那个戴笠帽的弟兄带下去。”

二使婢领命退出。这里,李三姑怒冲冲走到外屋,就有一个头目装束的大汉躬身而入。仁虎看了奇怪,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向外张望,正见李三姑对那头目说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头目躬身答道:“叫周德,是本队一个下手伙夫。”

李三姑怒容未敛,向那头目说道:“我已交下二十两银子,为什么他不到市上去买,要和那个乡下女人抢东西?”

那头目强赔着笑脸道:“他才到咱们这儿还不满十天,还不大懂得规矩,下次就不敢这样了。”那意思是想替伙夫求情。

李三姑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的号令却不问他才来不才来,如果都要这样不听话,咱们还能带这么多人吗?”说罢,用手一挥道,“不用你多口,去吧。”

那头目知道人情求不下来,再一看李三姑站在那里兀然不动,柳眉直竖,凤眼含威,吓得忙躬身退出,执行命令去了。

此时仁虎才想到她方才立在窗前,大概偶然看见那个倒霉的伙夫,正和乡人抢件什么东西,恰好让这女魔头看见,所以要责罚那伙夫。想到此处,见李三姑余怒未息,还站在外屋,心中不由暗暗赞叹:“看她虽是女流,纪律如此严明,真真难得!试看他们到此半日,真是秋毫无犯。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莫说长毛没有好人,像她这样的带兵官,真比我们官家的大老爷们高出不知多少倍呢。”仁虎对于李三姑也不由生了敬爱之心。

使婢春兰忽从内屋里间踅将出来,悄悄地向仁虎恳求,意思是求仁虎向李三姑讲个人情,也救了那人一条性命。

仁虎诧异问道:“我以为打他几十军棍就算了,难道还真个要命不成?”

春兰把舌头一伸,低声说道:“好,我们这一位的命令是说着玩的吗?哪有那样便宜的事!您如不肯讲情,一会就得砍在这大门口,人头还要示众呢。”

仁虎听罢吃了一惊,心说,好厉害的魔头!略一沉吟,便点头道:“好,我一定尽力去求。”说完了,回头一看,李三姑在外屋尚自正襟危坐。仁虎回想方才对自己那种温存款曲的意思,和目前这种杀气腾腾的神气,怕不像是两个人?他边想边到了外屋。

李三姑看见仁虎走出房来,不知怎的,满腔怒气竟会归于无何有之乡,忙站起笑迎道:“我带的人这么不争气,真让您见笑了!”

仁虎也笑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军令如此严明,真真钦佩之至!”

李三姑闻言,不由抿嘴一笑,悄声说道:“别来挖苦我们了。”

仁虎正色道:“谁挖苦你?老实说,我们的官兵和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呢。”

李三姑闻言,忽地眉心一皱,叹了一声道:“因为这样,才能有我们的立足地。如果我们也是这样胡闹,岂不是以暴易暴,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仁虎听她这两句话讲得十分中肯,心下暗暗称奇,忙笑向她道:“我不是和您谈大道理来的。”说完了,掌着一张笑脸,对李三姑望着,似乎意有未尽的神气。

李三姑何等机警,眼珠略一转动,便猜透了一半,当即假作不知地问道:“那么你又找我来谈什么呢?”

一句话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仁虎反倒愣住,期期艾艾地答道:“对了,正要和您来谈点小事。就是方才您在窗前瞧见的那档子事。”说完了,望着李三姑的脸,且看她神色如何。

谁知李三姑笑着一扭脖子,说道:“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仁虎觉得她对于自己的话,至少不会给钉子碰,也就大胆接着说道:“我看那个伙夫也还不是什么大恶的人。虽说处令不能不严,但也不必多杀人。我不敢替他求情,盼望你能够赏我一个小面子,饶了他一条命,重重地打他几十棍子,也就完了。”一边说,一边留神李三姑的神色。

见她“噗哧”一笑,低声自语道:“我就猜准了你为此事而来。”

仁虎也笑道:“对了,我就为此事而来。”

李三姑口内不言,心里盘算:如果允了他的人情吧,恐怕坏了自己素来令出如山的一贯作风;不允他的人情吧,别说怕他心里不高兴,他脸上也下不来。凭良心说,自己也有些不肯不听他的话。

她这样默默出神之际,忽见内屋人影一晃,喝问:“什么人在探头探脑?”

只见使婢春兰慌忙应声而出道:“是婢子在此伺候头领呢。”

李三姑一听她当着仁虎口称头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非常不痛快。忽一转念,立即明白仁虎的求情,定是受这婢子之请,又一想,她既有此请求,已经多少瞧出自己对仁虎的一番意思,这倒对她不可过于严峻。想到此处,随即收了怒色,随口问道:“方才那个抢东西的小子在哪里呢?”

春兰乘机应道:“还候着令呢。”

李三姑眼珠一转,又向仁虎脸上一瞟,一双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面上露出一种娇笑调皮的模样,意思是说:“我为你才这样办的呢。”然后向春兰一挥手道:“叫杨头目进来。”

春兰闻言,一面躬身领命,一面向仁虎瞟了一眼,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生效,立即出去先告诉了杨头目。

杨头目自是欢喜,却不敢露在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躬身问道:“头领有何吩咐?”

李三姑正色说道:“伙夫周德违我号令,本应斩首示众。念是新来,不明营规,先责二百军棍,以观后效,去吧。”杨头领应命退去。

仁虎见李三姑准了人情,面上有光,心中高兴,着实恭维了她一阵。

李三姑却淡淡地笑道:“倒看你不出,这点年纪居然懂得敷衍人,哄人的手段倒是顶不错的啊!”

仁虎被她说破,觉得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笑道:“我几时哄过你来?”

李三姑见他不安的情状,不知怎的,心中又怪不忍的,也便笑说道:“得了,咱们别为了不相干的事儿尽斗口了。来,里边来,一会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两盅儿好不好?”边说边让仁虎进入里屋。

此时,已是夕阳将尽,黄昏渐临。二人同倚在后窗边,望着田野间。只见暮色苍茫,瞑烟四合,平畴茅屋,远树青山,都沉浸在淡烟薄雾中,左右人家正在预备晚饭,远近炊烟四起,随着晚风吹卷开来,别有一种清幽之趣。

仁虎本是乡村子弟,这些景象,在他是司空见惯,不会往心上去的。唯有李三姑,连年奔波各城各镇,整日里带着这一群人马,闹得乌烟瘴气,眼看太平军中各当道人物,一个个醉生梦死,暮气日深,哪里还有当初倡义时那种气象?自己虽一女流,抛弃了舒适的家乡,谢绝了儿女的情怀,投身此中,原不为求富贵。无奈看着当前这种败亡之兆,不由得心意灰懒,所以时常独怀忧愤,无可告诉。不想无意中偏遇到仁虎这样一个人,又和他凭窗共眺如此清幽景色,不免勾起了儿女的情怀。慨念着身世的漂泊,竟默默无言地依在仁虎肩膀,觉得飘飘渺渺,不知身在何处。

仁虎正自指西画东,滔滔不绝地讲着,讲了半天,觉得身旁的李三姑毫不答理,颇为奇异,略一回顾,见她呆瞪一双妙目,正瞅着近树处一对宿鸟倏地飞来,倏地飞去,奇的是来去不过三五尺路,飞翔时总是追随不舍。这一只飞过去,那一只也跟过去;那一只飞回来,这一只也跟回来。

仁虎天真烂漫地说道:“你瞧!这两只鸟儿准是一对吧?牠们俩总飞在一起呢。”

李三姑闻言,心有所触,回眸一笑,淡淡地问道:“总在一起就是一对吗?”

仁虎胸无城府,信口答道:“那是自然,要不是一对,为什么肯在一起呢?”

李三姑见他老说一对一对,心里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懊恼,不由得娇嗔满面,一扭脖子,喝道:“别讨厌啦!”

一句话闹得仁虎莫明其妙,只睁着一双奕奕有神的俊目,望住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三姑也有些觉得他的窘态,哈的一声又笑了出来,痴痴地向仁虎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牠们总在一起,便是一对儿,你不信一会儿就得你东我西,不定在哪儿遇上别的鸟儿,又应当跟别的鸟儿飞在一起了。”她说完这几句话,仿佛也不愿再看窗外风景,竟自转身,走到一边默默地坐着去了。

仁虎心中似乎也起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为仁虎那种天真豪迈的性情中所未曾前有的。他此刻仍是独倚窗前,然而,他却并不曾再去看风景,只在做一种最近的回忆。他记得昨天想要从羊楼连夜赶回鸭关矶,他记得昨夜陡然遇见豹子,他记得昨夜骤然发见藏在树上的她,他记得她曾经力劈一头豹子才保住自己的生命,他记得她那种娇弱的身躯竟会那样的勇健,他记得她在星光之下对于自己那种亲切感谢的神情,他记得她对于部下那种威严和严明的纪律,他记得她方才对于自己讨情时的那种情态,他记得她对于自己处处都是笑容,他记得她方才那种忽忧忽喜的脸色和变幻莫测的心情,他记得她曾经劝他明天回家,他记得她似乎不愿意听到“总在一起便是一对儿”那句无关紧要的话。他还记得她还有许许多多难以形容和难以回忆的神态、言语、笑容等等。哎呀!仁虎想得有些迷糊了。在他们二人默然相对之时,天色渐渐地昏暗,屋子里外也同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