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晚饭我也没有吃好,我后悔认识了这么一个胡丽仙,她令我看见了社会的一片暗影,这将使心灵脆弱的我,永对人世抱悲观,我也不能再接近或爱任何的女人了,我得赶紧搬到我那学校去,整天给人家写蜡版,消磨这一生,这是说那个学校永远不裁我的话,——或是回到故乡那小县城去过活,因为我实在怕了这罪恶重重的繁荣都市。

我正在想,忽听院子里有人叫我,——听得出来这是刘宝成的语声。

刘宝成大概是隔着玻璃看见我在屋里,他就走进来了,他那雄壮的身体,拖着一种抑郁无聊的精神,拉了一天的车,他当然已经疲倦了,现在是又来到我这儿找他的师妹。

他问我说:“怎么样?您到公园里没看见她吗?——我可听人告诉了我,瞧见她在上午十来点的时候就进公园里去了。”

我不能够当时就向他答话,因为倘若我把在公园里所见的丽仙跟那崔大爷的情景跟他一说,他必定要“暴跳如雷”,我得先考虑考虑,然而我这个人是最不喜欢说假话的,尤其我不能骗他,所以我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平淡地告诉他:“我在公园里倒是见着她了,我也叫她赶快回去……”

刘宝成却不等我说完,当时就又纳闷又着急地说:“那么?她怎么直到现在还没回去呢?她爸爸都要气死啦,她妈也快急疯啦!”

刘宝成当时又问我:“她在那儿啦?难道她这时候还一个人在公园里了吗?”

我说:“她这时候大概不是一个人。”说出了这话,我未尝不觉着有点鲁莽,然而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实说也是不行了,我们得赶快去对胡丽仙设法挽救。

刘宝成当时发了怔了,又问:“是真的?”

我说:“你先坐下!沉住点气,现在还有时间给她想法子,她是一个姑娘,又正年轻,宝成兄!咱们都是在外面混过的了,我们都知道,这年头不好,坏人多,金钱就能使人堕落,虚荣能够令多么意志坚强的姑娘也感到不满足,我们先得原谅她,不要过份的责备她,逼她,可是我们也不能不管她,我们总要想一个平和的方法,还是劝她回家去。”

刘宝成叹了口气,说:“你不说,我也不能说,因为她给她爸爸丢脸,就是给我丢脸!”

我又劝他,我说:“今天在公园里,我跟丽仙也谈了些话,她倒是全都明白,我敢断定,她直到现在,还没有堕落,不过要是今天一晚再不回去,那可就难说啦!顶好,你把杨桂玲也找来,咱们大家在一块商量商量,她现在所去的地方,我还能够猜出一点来,不过我不主张你去,因为你的脾气不好,所以还是叫杨桂玲去找她,比较着好一点,你还得原谅我,她现在所去的地方,暂时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去惹事!”

不想刘宝成听了我的话,他当时就“通”地跺起脚来,那脸色气涨的跟紫茄子似的,握着好大的拳头,说:“他妈的!真是这么回事,我还想丽仙不是那样的人,姓崔的也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赶紧劝他说:“你先不要着急……”

刘宝成说:“我不怕他!我在天桥混了好几年,我就没叫过他一声崔大爷,他逼的我在天桥不能混啦,我就去拉车,好鸡不跟鹌鹑斗,我原是得忍就忍,有别人说他勾着丽仙一块逛过公园,我还不信,他妈的现在一定是真的,这可不能再说什么啦,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我刘宝成给他抵命……”

我赶紧慌忙地去拦他,我说:“你用不着这样的生气,我们只叫杨桂玲去把丽仙找回来就得啦!”

刘宝成说:“杨桂玲,也不定他妈的跟姓崔的有什么事啦。她还许跟姓崔的有一腿呢,听说她跟姓崔的那个外家都说通啦,走得很近忽,丽仙的事.还许就是她给拉的牵呢,娘们家有了小便宜,就多半什么也不管啦,你还别以为杨桂玲就是一个好东西,你要是有钱,她能找你来,其实我也管不着姓杨的事,我就是得找回来我的师妹妹,你不用告诉我她现在那儿,我也能猜出来,姓崔的也没有那么大的手面能拉着丽仙到饭店去开房间,他一定把她骗到他外家那儿去啦,妈的,我找她去!”说着,他转身忿忿地就走,我虽然想要再拦,但是,他这样一个耍大刀卖大力丸的大汉,我如何能拦得住他啊!就这样,我眼看着他走了,他像一只猛禽,去扑那香巢,他如一位侠士,去惩那淫徒,然而我料定他只要是闯出祸来就一定不小,结果他得去坐牢,他,崔某人,连胡丽仙的名字都得登报,那崔大爷虽然是坏人,但现在不是“抱打不平,拔刀相助”,像双刀太岁年青的时候那个年头,其实,由着刘宝成去闹,把姓崔的打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总觉心里不安,我不愿见刘宝成因殴人而触犯法律,我更不愿意闹起来,于胡丽仙的名誉有损,女人就是,现在平和的把她救出来,她还容易改过,若是把她弄得声名狼藉,她以后就许更自甘堕落了。所以,我将去劝他们,至少我得去作一个鲁仲连.务必要把丽仙劝回家,而还希望别闹事,于是,我就赶紧去追刘宝成去。

我急匆匆地出了店门,想要赶上刘宝成,可是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追他不上。

我觉得我还必须去给他们排解,不要叫他们闹出事情来,所以我就急忙雇了一辆洋车,向拉洋车的说:“劳你驾,快点!拉我到香厂。”

我坐着洋车走在大街上,天色已经黑了,街上十分的热闹繁华,灯,一只一只都像是诱惑人欺骗人的坏人的眼睛,人拥挤着,车纷纭的,好像都在打架,商店里开着的留声机,唱着靡靡之歌,卖笑女人新妆,才在街头灯边现露。

我一切都不作预先的打算,只想看到时尽力给他们排解就是了,我宁愿弄得舌敝唇焦,只盼胡丽仙别因此堕落,而刘宝成也别真打伤了崔大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时也就没有我的事啦,明天我好安心到学校去上班。

又到了那多半是洋式楼房的香厂地区,这个地方,也有饭庄,里面明烛辉煌的正在有人豁拳,门前还有汽车,但我想胡丽仙跟那崔大爷是不会在这里聚会的;我又看见有一家门首,站着五六个妖艳的女人,有些个男人往那门里走去,好像是妓院,那我想丽仙也不致于一下就堕落在这里。不一会儿,我又望见我曾来过的那崔大爷住的那洋楼,我就叫拉洋车的停住,我下来,给过了车钱,又望了望那个“洋楼”的门儿,我开始有些胆怯了!

我来到这儿是找谁?这是那“崔大爷之家”,胡丽仙是确在这儿了吗?假若没有,那我是来到这儿拜访崔大爷呢?还是为看他的那个会骂这个蛋,那个蛋的“太太”?其实,他们若是已经忘了我,算我找错了门;他们若是还认识我,可对我没好感呢?——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那我至多也不过抹一鼻子灰罢了。真怕的还是胡丽仙正在这儿,而他们又半认识不认识的对我,崔大爷再把我当作了情敌,那才糟!所以我觉得我不可以太莽撞,看此时里边这么清静,大概刘宝成还没有来,那么,我就在这儿先等等他,等着他来,先拦住他,同时跟他商量好了是怎样去办?总之,如果丽仙在这儿,就好好的劝她回家去,就得啦,她也许能够听她师哥的话,商(害)怕她的师哥,我是对于她,是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的,同时我也对那崔大爷不会有什么办法,所以还是得等着刘宝成来,他的刚,我的柔,我们二人刚柔相济,或者可以把今天事件是顺利解决,既挽弱女于既危,又对恶棍不触犯,——我就打好了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我站在这楼下等了一会儿,刘宝成可还没有来,却有一个卖馄饨的担子走来了,跟着担子还有一个小孩,一路上敲打着“梆梆梆”的小竹板,而这时,那楼上的窗户开了,有女人的声儿叫着:“卖馄饨的!卖馄饨的!站住!站住!”随着,一个还没有熄灭的香烟屁股,从楼上扔到外边,幸亏我没有仰脸,不然就许烧了我的眉毛,我到此时才断定,胡丽仙一定是已经来了,正在楼上,不然为何崔大爷要叫馄饨请客?我揣想着此时楼上的一种的情景,使我又不禁——也许是妒嫉吧?但的确忍不住义愤填胸.我要高声向楼窗里叫着:“胡丽仙!你下来吧!别为吃碗馄饨你就堕落终身!”我可是这样的叫不出来,同时,楼上却又飘出来女人的歌声,还有胡琴陪奏着,唱的是:“未曾开言泪满腮,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我又有点纳闷,而这时候,里面的楼梯咚咚地响,跑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我认的正是崔大爷雇用的那个会炸鸡蛋荷包的使女,她这时可没有工夫来用眼看我,只向那馄饨担子说:“喂!你倒搁下呀?锅开了没有?快下!先下三碗,一碗里要打一个鸡蛋,少调醋,多调点酱油!”楼上却还正在唱:“……奉母命京城做买卖,贩卖绸缎倒也生财,前三年也曾把货卖,收清账目转回家来……”我可就忍不住走上前向这小丫头了,我说:“现在都是谁在这儿啦?你们大爷在家了吗?”小丫头扭头看了看我,她似乎不认识我啦,也不向我回答,只催着那卖馄饨的说:“快下!快煮!”

我就在这时候,往门里走去,我已经拚出去了,假定见了胡丽仙,无论当着多少人,我要立刻叫她回家,我并且要警告那一些人:“你们可要小心着刘宝成!”

我扶着那又狭又陡的楼梯,我的腿有点发抖,我的心可既紧张,同时有一种火焰似的东西又在滚涌,耳边还听着楼上飘散来的刺耳的胡琴和那唱声:“赵大夫妻将我谋害,他把我尸骨何曾葬埋,烧成乌盆窑中卖,幸遇老丈讨债来……”我已经上了楼走到过道,向着“崔大爷”住的那门敲了敲,这个门本来没有闭严,隔着门缝,我就看见屋里那么亮的灯,我并且看见在灯下倒背手正在唱戏的是一个穿着大褂的,梳着大辫子的,说她是男人其实她可是女人,就是杨桂玲,我才知道刘宝成说的对:“丽仙的事还许就是她给拉的牵呢”,我将去责备责备她,于是我就拿手用力的敲门,她唱完了:“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老丈呀……”这才停住了唱,胡琴声也戛然而止,杨桂玲转身向外问说:“是谁叫门啦?”

我得镇定一点,我平和地说:“是我呀”。我不能通报姓名,但我得先说明了来意,我就问说:“丽仙在这儿了吗?”

门这时才开,杨桂玲看见我,似乎不认识了,看了半天,才想出来,笑一笑说:“啊呀!……少见您哪!您来是找丽仙吗?可是丽仙还没回来呀!”这“还没回来”四个字叫我的心里发冷,难道,这就成了丽仙的家了?丽仙是早就在这儿住了!我又看见屋里那拉胡琴的男子,我虽忘了他的面目轮廓,可是还记得他的这身连行头带便服的一套装束,他就是那个假的“贾波林”。

假贾波林!杨桂玲的表兄,放下了胡琴站起身了说:“您请进来吧!”一等我进来,他就好像要跟我握手,我却赶紧把手缩了回去,我也不知我应当再说什么话才好,贾波林倒是向我带笑问:“您这些日子没上天桥儿去玩玩吗?”

我摇摇头说:“这些日子我没有功夫去,现在我是为看看丽仙在这儿没有?”

杨佳玲说:“我们也正在这儿等着她啦,她现在大富饭店跟着人吃饭啦,刚打回来的电话,说是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等着她吧!”贾波林又问我说:“您吃饭啦吗?”没容我点头或是摇头,他就向杨桂玲说:“再多要一碗馄饨。”于是杨桂玲就跑到了里屋,隔着窗户向外面喊着:“卖馄饨的!再多下一碗,一共是四碗!”

我赶紧摆手说:“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

贾波林笑着说:“这算什么呀?您来了既然赶上了,我们就得请客,也不过是请您点心点心,又不是像胡大姑娘,人家现在在饭店里吃上大菜啦!”他直笑,还递给我烟卷,我却一点也不能笑,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坏人,——自然也许是由于他们的生活困难所以才坏的,但最不可原谅的是他们不该帮助那个崔大爷引诱一个纯洁的少女,并且胡丽仙一向将杨桂玲视如胞姊——她们是干姊妹——然而干姊妹跟干姊妹的表兄怎可以为了巴结一个土霸崔大爷.而使干妹妹堕落?我胸头的怒焰又在腾起来,我就没好气的说:“我是来告诉你们,马上刘宝成可就要找来啦!”

贾波林一听,那发直的两只眼就一呆,削瘦的脸儿一白,他可真显出有点害怕,但是杨桂玲在里屋听见了,她赶紧又走出来,发急地说:“您既提到刘宝成,我可该说了:他在人家胡家闹的简直不像样子,把丽仙骂的一个钱也不值,调唆我的干爹又要找他年轻时候保镖用的那对双刀,今儿一清早就把丽仙逼出家去啦,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也是为等着她回来,劝她,好给他们说和事。”又说:“刘宝成要是来了倒好,连您,您也是我们几个人的好朋友,咱们大家在一块儿索性谈谈,我还得请您给评一评理,刘宝成说他的师妹妹全都是我给勾引坏了的,待会儿我非得见着丽仙,当着刘宝成,问问,问问丽仙她自己,叫她说:我教坏了她什么?”

我赶紧说:“其实丽仙的事也跟我毫不相干,她跟你们比跟我近的多,我不过是因为刘宝成,才认识的她,我又有病,最近才谋到了一个职业,明天就得去上班,对这个闲事我根本没有精神管,也没有权利来管!”

杨桂玲说:“您太客气啦,连我干爹——丽仙她爸爸,那么一个又干又撅又不讲理的老头子,他全都佩服您,因为我们都是一群粗人,凑在一块儿也没有一个认得半个字的,我们都不过是江湖混饭,向来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们,您是一位读书人,作事的人,可是拿我们当人看……”她说到这里,不独露出来感激,还显出有点悲哀,她又说:“丽仙见我一回,就跟我提说您一次,我也老想去看望您,可您知道我是天天穷忙,再说我们要是常到您店里去,叫人看着未免不大好,譬如您要在办公室里,我这样儿的人若是去了,于您的事由儿都许有妨。可是我们没有忘您,现在我的冤枉,只有您替我还许在刘宝成的跟前说的清,丽仙也许您劝劝她,她才能改脾气,我干爹也许是您去了一劝,他才不再逼女儿……”

我皱着眉问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杨桂玲问我:“您既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事,那么你今儿为什么要来?”

我说:“我来就是因为刘宝成刚才去找了我,他那暴躁的脾气,我怕他来这里闹事!”

杨桂玲说:“叫他来闹吧!他要是上次不闹。不在天桥儿得罪了崔大爷,我们也犯不上常到这儿来给崔大爷磕头请安,我们维持的就是他,连丽仙应酬崔大爷,其实也是为他,我们要是不这么办?崔大爷要不是看在我们的面上,凭他?凭他一个刘宝成?十个也早就完啦!”

我打了个寒噤.我觉得那崔大爷太可怕了!这时候,忽然从里屋“登登登”!拖着鞋,很快的走出来那蓬头散发,脸上还有剩脂残粉,但是睡态惺忪,穿着大肥腿的白绸裤,红的,顶短的小袄,这女人正是那个“崔太太”,她急急忙忙摆着手说:“得啦!你们别再吵我啦!别再烦我啦!杨老板你还唱你的乌盆计吧!贾波林你这小忘八蛋还拉你那胡琴吧!这位先生(指着我)您是爱消遣,就请坐,待会儿我们这儿什么玩艺儿都有,你就等着参观吧!千万可别这么啰里呀嗦说什么崔大爷有势力,不好惹,那可真叫我听了头痛!”

这个女人。今天的态度是与那天完完全全的不同,她变了像,那天她是妒嫉,撒泼,说闲话,今天她是畏惧,似一种乞怜,她说:“你们当是我愿意霸占这屋子吗?那就错啦!这屋子谁愿意来,谁就来,我从十六岁,那时我是一个黄花女儿,真比学校里的女学生还规矩得多,就叫崔大爷——那时候他那个“爷”是才加上去,有人还只叫他崔大,他仗着点钱,点势力,就把我糟践啦!既不明媒正娶我,又不是接到他家去当二房吧,三房吧,给他作妾。弄了这个小房子就叫我在这儿住着,他高了兴时来,不高了兴时请他他也不来,有时弄些狐朋狗友,有时还弄些坏女人,来到我的眼前气我,到现在我二十七啦,在这儿混了十一年啦,真还不如我早先就下窑子去混事呢,那我到了现在还许倒有几个钱啦,我在这儿给他一个人儿嫖,还得受气挨打,把我弄得什么骂人的话,全会说了,脸我也不拿它当脸啦,所以,要是有人来占我这屋子,以前我还有点气,现在我一细想,我应当十分欢迎,胡丽仙来顶我的缺,或是杨桂玲来这儿住着,我都是拱手就让,你们来,我好走!”杨桂玲脸都红了,说:“崔太太你可别这么说话!你弄清楚着一点,我们来是给他们说和事来啦,不是来占你的屋子,我可是一个穷女戏子,但是我要嫁,还嫁不到他姓崔的这里啦!”贾波林急摆着两只手说:“别起误会!我们来的时候就先说明白了,因为崔大爷现在要跟胡丽仙讲恋爱,她的家里又反对,刘宝成还不要紧,我们也知道崔大爷没把他放在眼里,崔大爷使出人来——不叫他在天桥卖大力丸,他当时就拉了洋车啦,我跟桂玲都是一样,都是仗着崔大爷帮忙维持才吃的饭……”旁边的杨桂玲这时忽然生起气来,——她一生了气,更像是个男的了——她忿忿地说:“什么叫求他崔大爷帮忙维持,那不过是恭维他的话,其实我们唱戏,吃饭,全是凭自己的能耐,天桥又不是他的,他真要逼得人太急了的时候,那可没有话说!”贾波林说:“你就别说啦”又悄声的说:“最怕的是胡丽仙的爸爸,你别看那老头子,整天不下炕,连拉屎都在炕上,可是,那是当年的一位镖头,闯过江湖,杀过响马,绰号人称双刀太岁,现在双刀还在他家的桌子底下放着啦,他要是亲自一出马,抖起来当年的威风,来到这儿,找他的女儿来,那可就,真许手起刀落,崔大爷的性命马上就不保险!”

崔太太拍着手说:“好!好!叫他快来吧!我愿意看,我顶愿意看武轴子啦,以前我是愿意我们这个家,家庭和睦,因为我虽然是他的小老婆,外老婆,可是也愿意他好.现在我知道我给他烧香念佛,求神佛保佑着他好,也是没有用,他再好,也是人家的,他越发财,他弄的女人越多,就对我更冷淡,我干吗给别的野女人护着这个汉子呀?这汉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别人来打他个头破血出,砍下他的脑袋来,那时谁爱哭谁哭他,我反正不流眼泪,因为,我要再流眼泪我就是傻子啦,我叫他害得够啦!我都变成个这么连我自己都不爱搭理,都觉着一个钱也不值的破烂女人啦,我还能爱他?”

杨桂玲说:“别的都不要紧,现在就是别出事情,好好歹歹把丽仙劝回去就得啦,千万别等着刘宝成来,也别叫丽仙的爸爸来!”

我就说了:“刘宝成是一定来的,可不知道他现在上那儿去啦?顶好……我这就下楼去等着他吧?他只要来了,我就把他截住,劝住,反正不叫他上楼,以免叫他跟这儿的人起冲突。”

我原是借词要走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座小楼,这间屋,虽然主角还没有来,可是戏已经在预备着啦,并且我相信是很热闹,但,我是一个病人,今天才找到职业的人,我加入他们这出戏里干吗?再说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有我的身份,他们这些不过是:戏子,拉车的,堕落女人,过去的镖头,“贾波林”,还有一个土霸和个没受过教育的小家碧玉,万一,不用说真动双刀,就是打一场架,报上也得发上新闻,那么倘若我也因为附带的关系,成为一个“新闻人物”,我学校那个写蜡版的事情,可就要吹了,那我岂不又要遭受失业之苦,而潦倒于店中,他们和她们,谁又能够帮助我呢?——所以,我现在这么一想,把我刚才的那一股勇气,可就打了折扣,所以,我倒并不是真要“三十六着”,实行那“走”的一着,不过我可得离开这个场合,下楼去,总就好办了。

不料崔太太说:“喂!这位先生,你也别走啊!要唱武戏也得有配角。”

我却心说:你们的配角已经够了,何必要拉上我呢?但我不能显出我太畏缩,或是太不热心,我只得慷慨的说:“好!我不走!我是想下楼去看看。”

崔太太却说:“待会儿还吃馄饨呢?”向着我瞟了一眼,我说:“我不饿,馄饨我吃不下去!”杨桂玲倒是来给我解围,她向他们说:“人家是作事的人,人家又有病,咱们捣麻烦.把人家先生拉上干吗?”崔太太却说:“那他干吗要来呀?假若不是胡丽仙,是我……”拍打着她自己的脸说:“是我这长像儿?我看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愿意费嘴,愿意费腿?”我听了,我真不由的有些恼怒了,我就大声地说:“我今天来,是为刘宝成,因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愿见他为一时的气忿,殴伤了人,撞出祸来,我是希望你们把事情和解,我要下楼去,还是为等着他,好劝他。”崔太太说:“可是他这时,就连那老头子也拿着双刀来了,可又跟谁干呢?崔大爷跟胡丽仙还不一定回来不回来啦,人家还许就一块儿住了饭店啦!”说着,向我哼着气,又撇着嘴,把我弄的木在这儿了,我更担心胡丽仙真跟那崔大爷去住饭店,我为那一个女子很发愁,就像我看见天要下大雨了,刮大风了,我发愁那花儿容易碎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