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陆书因月香要到观音山烧香了愿,随即着小喜子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请来商议雇船。吴珍道:“陆贤弟,你欢喜热闹,必须雇一只大船,我们同弟媳们在上面起坐。另外雇一只灯船,喊半班清音十番,让他们在灯船里吹唱。罢罢的六月十八日,湖上是个满盘缸日期,我们夺个趣,才有玩头。”

陆书听了,欢喜非常,道:“二哥这话说得碰兄弟心肺,就拜托哥哥去办。”吴珍向袁猷道:“兄弟,还是我同你去叫船。”

两人一同离了进玉楼,到天凝门码头。船雇定。复到月香房里回了陆书信,付了定银。陆书又吩咐摆酒,众人扰了午饭。临行之时,吴珍向〔陆〕书道:“十番孩子我同袁兄弟喊定了,十八日早会罢。”陆书又叮嘱他们请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同去游湖。贾铭们均皆答应,辞别去了。

到了十七日,陆书就忙着叫人请了香烛、大香,备了香仪、钱封,喊了庖人明日船上办席,一应预备齐全。十八日清晨起来,月香梳洗已毕,穿的是新做的淡青杭罗褂裙,白纱小褂,大红纱裤。正与陆书吃早点之时,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一齐来到。陆书、月香招呼入坐,请吃点心。贾铭们业已吃过。陆书向贾铭道:“凤嫂子们可快来呢?”贾铭们道:“你兄弟豪兴,带累我弟兄们作了多少难。”陆书忙问道:“何故?”吴珍道:“大哥说的玩话,不过是他们因为要游湖,放差做衣服,此刻总忙着梳头呢,大约也来得快了。”陆书道:“我们还是同到船上去等他们罢。”贾铭道:“坐在船上等人甚是没趣,不若先着小厮们上船,等他们来了,送信与我们再上船去,岂不好吗?”陆书道:“如此甚妙。”遂向小喜子道:“你们先上船去,看见凤相公们轿子来了,立即送信。”小喜子答应,同着各人跟的小厮去了。

陆书叫人将烟灯开了。贾铭因与凤林常在一处,现在也有了几口烟,就与吴珍睡下去对枪过瘾。一刻工夫,只见小喜子匆匆走上楼来,站在月香房门首,向陆书道:“大爷,四位相公的轿子总到了码头,小的请他们总上船坐了。那十番孩子也都来了。”陆书听了点点头。吴珍们将烟具收了,用口袋装好,叫小喜子带着上船。陆书邀请众人下楼,月香邀着翠云、翠琴,一同出了进玉楼。

到了天凝门码头,下了石坡,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在船上看见,早已迎出舱来,彼此招呼。贾铭们同月香、翠云、翠琴总登跳上船,那十番五个小孩总上来请叫过了,众人入座。

陆书看见大船旁边泊着一只划船,已将船篷抬去,搭了红油竹架,上面绿油绸篷,挂着许多玻璃花篮,以及琉璃荷花、果品、虫鸟各式小灯,连栏杆上总是五色玻璃风灯,约有一百多个灯头。

船家上来请问尊客齐是未齐,陆书道:“客总到了,就此开船。”那十番孩子总上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齐解缆,荡桨的荡桨、撑篙的撑篙。划船在前吹唱,大船紧随在后。由下买卖街经过,那些茶馆里吃茶的人,听见丝竹声音,总向着河边看望。有些年长老成人,说是这些浪子如此耗费,今日这一玩非几十两银子不可。有那些浮躁少年人说道:“人生在世,像今日这个日期,必须如此玩法才算款式。”恨不能也像他们这样玩才如心愿。无奈力不从心,又舍不得今日这般热闹,赶忙在各茶馆里纠约了十一二个朋友,雇了一只两桨有篷子的小渔船,挤挤的在舱里坐,仿佛似搭人载划子到瓜州邵伯去的光景。又买了些鲜荷花灯,用长线串子绑在船栏杆上,省吃俭用,玩了一天半夜。次日算账,每人派了数百文,内中还有拿不出钱来的朋友,也不知吵了几次,被船家逼着当了几票小押,才将这场案了结。

闲文不必赘叙。且说陆书们大船、灯船出了虹桥,此时尚早,游船才出来不多几只。陆书吩咐船家先将般开到观音山码头停泊,扣缆搭跳,大众弃舟登岸。跟月香的人捧了香烛、元宝、大香,引着月香先在土地祠里进了香,把了香钱。众人到了功德林前,见左边墙上挂了一块木板,上贴告示。贾铭们立定观看,只见上写着:钦加升衔江苏扬州府甘泉县正堂加十级纪录十次某为查案严禁以昭诚敬事。照得功德林乃翠华巡幸之地,为淮南名胜之观,每年六月十九日恭逢慈航大士圣诞之期,各处远近男女,烧香祈福,络绎不绝。间有不法棍徒,拥挤喧哗,借端滋闹,以及剪绺扒匪,乘机剪扒银钱物件,并有各衙门小班白役,硬抢中耍货摊卖物,稍不遂意,即肆行凶。更有乞丐花夫,强讨硬要。种种不法,历经拿究,示禁在案。兹将届期,诚恐若辈故智复萌,除饬差查拿外,合行查案示禁。

为此示仰该山住持、地保、坊快、罡头人等知悉:如有前项不法棍徒,仍蹈前辙,故违不遵者,许即扭禀赴县,以凭严究枷示。地保人等倘敢容隐,一并重究。

言出法随,决不姑宽。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后面年月印信,朱标日期。那右边墙上贴的是扬州营城守副府并西南汛总厅及甘捕厅告示。众人无心观看。

进了功德林,两旁坣山坡有许多男女乞丐,携男抱女,以及哑瞽痂瘫、烂头破鼻、老弱残废,在那里喊着要钱。又见有许多提着朝山进香灯笼,点得亮亮的,引着拜香的男男女女,发辫打着大红头绳,穿着青兴布褂裤,捧着小红板凳,几步一拜。

大众挤挤挨挨,到了大雄宝殿。只见烛影辉煌,香烟飘缈,男女纷纷礼拜,钟鼓响声不断。早有道人将香烛、大香接了过去,装香点烛。凤林、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各人向和尚买了香烛,两边撞钟擂鼓。月香们七人在慈航大士座前总礼拜了,那五个十番孩子各请了香烛磕了头。

和尚邀请众人至后殿百子堂各处烧香礼拜。大众见送子观音龛内塑着许多童儿泥像,有带着红布黄布帽子的,也有光着头的,也有骑马的,也有打伞的,也有玩龙灯的,也有打秋千的,也有翻筋斗的,也有敲锣鼓的,共有一百多个。贾铭望着凤林们道:“你们那个想养儿子,偷个小帽子回去,就包管有孕了。”凤林、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听了这话,各人笑嘻嘻的走到龛子面前,抢着拿那小帽子,惟有月香站在那里声色不动。桂林道:“月姐姐不偷帽子?我明白了,姐夫多早晚把蛋我们吃呢?”月香、陆书总笑着不言。

他们正在这里嘲笑,只见又有许多妇女也到送子观音座前烧香。内中有一妇人,年纪尚不足二十岁,是新开的脸,衣饰总是簇新,磕过了头,站在那龛子面前,鬼鬼祟祟的偷帽子,又像怕人看见的光景,羞羞怯怯偷了一个帽子,同着那些妇女嘻嘻笑笑,又到别殿上烧香去了。贾铭道:“诸位贤弟,看这新开脸的妇人大约是个新娘,嫁之未久,方才偷帽子这种羞怯光景,甚是有趣。愚兄口占一绝赠之。”众人道:“请教,请教。”贾铭遂口吟一绝云:

女娘新嫁尚含羞,送子观音默默求。

伸手欲偷罗汉帽,通红粉面几回头。

众人道:“妙极,妙极!”

和尚邀请众人到客堂里面坐下,道人献了茶。那两张桌上总摆了桌盒,和尚将桌盒内茶食、果品敬过众人,向那道人使了个眼色。道人随即捧了一个册页,递在和尚手里。和尚向着众人复又问讯道:“荒山后楼,蒙各位施主老爷、太太重建,尚少油漆粉饰、神像装金,望诸位老爷、各位小姐随缘功德,百子千孙,福寿绵长。”说着将那册页摆在桌上。道人取了笔砚过来。贾铭们看那册页是楠木面子,贴着白纸衬的梅红签,写着“福缘善庆”四字。揭开一看,无非是些俗套蔬引,后面贴着许多红签,写着:“张老爷喜助若干”,“李太太喜助若干”,还有许多红签未曾有字。贾铭道:“我们也不必写了,相应现开发罢。”陆书就在钞袋查出三千文钱票,同封现成的香仪,递与和尚道:“这票子算我们大众功德,你收着添补罢。”和尚接过钱票,看了数目、店号道:“还要请众位小姐作作福。”陆书又把了二千文钱票。和尚接了道:“请将各位台衔登簿,等圆满了,代众位老爷、各位小姐视忏。”陆书道:“些须小事,不足登簿。俗语说得好,‘钱入山门,功归施主’就是了。”和尚喊道人摆碟子,下素面。贾铭道:“我们船上饭已现成,改日再来扰罢。”立起身来,同着众人出了客堂。

和尚送至大殿。

众人看见此刻比先更觉拥挤,不知那里来了两班观音会,有两架香亭摆在大殿,两个人精身赤足,用银红兴儿布系着青兴布裤,有二尺多长铁锥穿通臂膊、手腕,手里各持铁鞭,在大殿天井里热烘烘香堆子旁边乱跳。那一个人将竹节铁鞭放在香火堆里烧得通红,右手用一张元(玄)花在这烧红了的铁鞭尾一抹到头,但见一缕青烟,手上皮肉毫未伤损。那一个人将一双赤足跳到香火堆里,又跳出堆外,脚上皮肉毫未伤损。这却不知是甚邪法。

凤林们见这两人吆吆喝喝,跳来跳去,唬得战战兢兢。双林向袁猷道:“这两人因为何故乱跳?”袁猷道:“他们名为马披,自称帅爷。这是阴犯阳谴,将父母遗体锥上这么些锥子,在他自己说,有因为父母有病,也有为着自己有病,许下来的心愿。殊不知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们这种人要算世间大忤逆儿子了。”双林道:“他们身上这些锥子疼与不疼?”袁献道:“据说有符不疼。我却没有挨过锥,疼与不疼,你该自己晓得。”双林听了,就要用手来拧袁猷的嘴,因碍着人众,不好意思,遂道:“让你说得快活,回来家去同你再说。”只见那两个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会上各人磕了头,又跳到天井引路。众人将两架香亭抬起,跟着两人出了山门去了。

贾铭们在前后保护着凤林们离了大殿,出了二山门。两旁许多耍货摊子,摆列着各种玩意东西。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见这些货,这个说这样好玩,那个说那样好玩,恨不能将各样买全。那卖耍货的人见他们要买,故意高抬价钱。这些男女相公,你买这样,他要那样,各人拣了许多耍货,算明共是七块半钱。总是陆书把钱当了洋钱,找了数百文。各人携着耍货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见他们烧过香下来,总各喊着老爷、太太、相公、姑娘讨要钱文。陆书叫小喜子散给他们钱文。

那知善门难开,小喜子才拿出钱来开发,这些乞丐就将小喜子团团围住,拿过又要,喊喊吵吵,开发不清。小喜子周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才跳出圈子。后面还有许多男妇小孩跟着到了码头。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丐扳住船头不容解缆。又把了许多钱文,方才解缆开舟。将船放过莲花桥,紧对云山阁停泊。见阁上有许多人在那里斗牌。贾铭们在船上用过午饭,过了瘾,凤林们手脸洗毕,大众上岸,各处游玩。

正在云山阁凭栏远跳,只听得远远锣声,来了一班观音会,到了莲花桥这里,那马披在香亭前烧符上锥。此刻凤林们以高视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见那些马披每人上了许多锥,跳过桥去了。随后又有几班会接踵而来,听见有人说是瓦窑铺、洼子街、黄泥沟、董家在、三里桥、三茅庵各处的。

众人看过了会,贾铭着人将弦于、笛于、笙、鼓板、琵琶取来,放在云山阁桌上,十番孩子唱了两套大曲。凤林豪兴,叫十番孩子做家伙,他唱了一套《想当初庆皇唐》,声音洪亮,口齿铿锵,宛似男子声音。月香等凤林唱毕,他唱了一套《只为你如花美眷》,声音柔脆,细腻可人,引得那些游人丛聚在那里做蜜脸。那些看十壶牌的朋友,抓了一张二条,没人开招碰,他将手内一张一万、一张九饼,摆下来吃老虎,连牌都看错了。凤林、月香唱完,众人喝彩。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等每人唱了一个小曲。船家送了茶食碟子上来,众人用过。

魏璧、陆书在跌博篮子上又跌了许多枝茉莉花、夜来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下午时分,只见大小游船纷纷出来,有许多灯船,还有些划船,已将篷子抬去,三桨如飞,划来划去。船上也有大曲,也有小曲,真是笙歌盈耳,彩绸成行。那一只绑着鲜荷花灯的小渔船,两把桨也跟在后面。舱里那些朋友挤得汗流流的,黄腔走板,唱着西皮二黄。时人有《六月十八日扬州湖上夜游》七言律诗一首,云:

不分男女约同俦,半为烧香半玩游。

山色菁葱云上下,水光荡漾月沉福

接天灯火摇兰桨,彻夜笙歌醉酒楼。

赛会迎神人辏集,繁华端的是扬州。

贾铭们开发了云山阁那里泡茶、卖水烟的钱文,大众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庵各处游玩。

早已金乌西坠,大小游船总各点了蜡烛,满湖灯光映着水内,好似千条火练,犹如万道霞光。贾铭们将大船停泊在热闹处所,摆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灯船上十番孩子用过晚饭,在船舱里吹唱,绕着他们大船打招。别的游船也吹起笛子,弹起琵琶,赌赛歌喉。灯船打了十几个窝招,傍着他们大船。有唱生唱旦的两个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前敬酒,敬拳,又唱了两个小曲。陆书赏了四块洋钱。一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将划船划来划去,直玩到将近四更时分,那些游船才渐渐的过虹桥回去。

贾铭们此刻已玩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将船放回了天凝门码头傍岸。那接凤林们的小轿,早在那里伺候。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摽字铭、吴珍、袁猷、魏璧送他们回去。贾铭们点了头,各人方才检点,将耍货、茉莉花、夜来香总交与跟的人拿着,辞别陆书、月香,各乘小轿,同着贾铭们到了天凝城门首。看见门兵房外摆有两张扬州营便北汛总厅洋灯,有个武职官带着几个兵在那里弹压,今日不关城门。众人进城到强大家去了。陆书、月香检清物件,同着翠云、翠琴弃舟登岸。那岸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天凝〔城〕门首搭着施茶芦篷,挂了四个广结茶缘蔑丝灯笼。许多乡村男妇朝山进香,也有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着西瓜、干粮吃的。陆书也无心观看,挽着月香手,同着翠云、翠琴回到进玉楼,仍在那里迷恋。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