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侠暗恨了一会儿,猜疑了一会儿,便又到外院见着杨大壮,就急急地问说:“华云飞他走了没有?”杨大壮说:“将才走。”说着话眯缝着眼睛不住地对秀侠嘻嘻地笑。秀侠就发怒说:“你笑什么?”打了杨大壮一拳,说:“快给我备马去!”杨大壮仍然笑着。秀侠就跑到里院取了白龙吟风剑,随后出来,杨大壮已将马匹备好牵到了门外。

秀侠出来,系好了宝剑,接过来马鞭,她就向杨大壮说:“别告诉我叔父,我走了!”杨大壮点头,问说:“师妹你到哪去?”秀侠上了马说:“你别管!”杨大壮说:“师妹你可别去找华云飞!那家伙贼头贼脑,我看他是没安着好心,他决不是好人。我跟正仁我们正要探听他的来历呢,你千万别又去找他!”秀侠回首冷笑道:“我认识他是谁?我去找他作什么?”说着就策马向西走去。

出了东堂子胡同的西口,就是大街。此时正在下午两点来钟,街上的人正多,车马纷纭。可是骑着骏马、青衣携剑的女子,也只有秀侠这一人,因此没有一个人的眼光不注意到她的身上。秀侠却催马紧走,那马蹄得得的敲着石头道,发着清脆的响声,铜镫磨着铁剑鞘叮叮地响,她脑后的一条长辫如同一条青绸似的在后飘着。街上就有些无赖拍掌叫道:“好马!好漂亮的人!”陈秀侠却连头也不回,一直走出了门前。

在正阳桥头向来是有许多流氓地痞的,他们见了马上的年轻姑娘,也不由个个都吃惊发迷;可是其中有人认识了这就是陈仲炎的侄女,就有人一转头溜走了。秀侠催马直进了西河沿,到了悦来店的门前,这里站着两个伙计,他们全认得秀侠。秀侠就下了马,把宝剑解下,马交给伙计,她手提宝剑,莲步匆匆往里就走。到了张云杰的房间前,她就向里问道:“华叔父在屋中没有?”问人两声没人答言,她就拉开门进屋。

一看屋中也没有人,四面细看,见也没有什么行李,秀侠就越是惊疑;便把宝剑放在桌上,她自己坐在椅上,专心等待张云杰归来。等候了半天也不见张云杰回来,倒是那仆人来升偷偷摸摸地进了屋。秀侠就问说:“你们的少爷回来没有?”来升磕磕绊绊地答道:“回来了。可又走了,出城去了!”秀侠赶紧问说:“出城是往哪里去了?是往保定府去了么?”

来升的脸上变了变色,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是出西直门啦!大概是往西山去啦!”秀侠又问:“到西山作什么去啦?”来升一听这位小姐不住地刨根底,他就更慌了,连说:“大概是访朋友去了吧!”秀侠又问:“你们少爷到底是哪里的人?他到底到北京来作什么?”这来升是颇能回答,而且所答的与张云杰对陈仲炎所说的又完全相合,因为张云杰早把这些假话教给他了。

秀侠听了,心中的疑思又渐渐减去,又等了半天。仍不见张云杰回来,心中就很着急,就想不等他了,回家去,以后再也不理张云杰,看日后张云杰对自己是疏远还是亲近?她正要拿起那宝剑走去,忽见屋门一开,进来了一个伙计。这店伙就向秀侠问说:“姑娘是姓陈吗?是新蔡县陈大爷的小姐吗?”秀侠听了,不禁一怔,就问说:“什么人叫你来问我?”店伙说:“是个河南口音的人,打听姑娘。我说姑娘不在这儿住,他却不相信,他说他刚才在街上看见姑娘到这里来了。”

秀侠十分惊疑,赶紧又问说:“这人走了没有?”店伙说:“走了。他说他们是今天早晨才由河南来的,住在珠市口什么店里,他是个仆人,是他主人叫他来的。他的主人今晚要来这里拜访姑娘,请姑娘等一等他。”秀侠急躁地说:“说了半天,他家主人到底姓什么叫什么?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店伙说:“我们也没细打听,就听他说,他家的主人名叫黄一飞。”秀侠生气一摔宝剑,说:“胡说八道!去吧!”店伙怔柯柯地看了来升,一眼退出了屋去。

这里秀侠一转脸忽然自己向自己笑了,心说:这一定是他。我在这里等候他,他却跑到别处派个人来戏耍我。因为除却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叫过黄一飞,可是他对我这样的耍笑,毕竟又有什么用意呢?闷了良久,天色已然傍晚,忽然张云杰回来了。秀侠故意扭过脸不理他。来升上前说:“少爷你才走,这位小姐就来了,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一天。你吃完晚饭了吗?”张云杰却没有答话,向来升使眼色,把来升支出去。

张云杰就向秀侠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自己去找寻宝刀张三,替你家报仇,也不必你们帮助。我走后十天之内,必派人送信给你,你就可以都明白了!”秀侠一惊,立起身来,焦急地问说:“你要往什么地方去?”张云杰冷笑道:“你们叫我往保定,我当然是往保定去。”秀侠又问说:“为什么你不叫我们随了去?”张云杰冷笑说:“你们跟了去徒然碍事,并不能够帮助我!”

秀侠气得把话噎住了,喘了喘才又问说:“那么,你几时才能回来?”张云杰叹了口气,说:“不一定,我跟你说实话吧!自从在河南我们相遇之时,我就爱慕你的美貌,钦佩你的武艺,想要与你成为夫妇!”秀侠垂下泪来,脸红着说:“今天不是我叔父对你说了吗?只要你能替我的父亲报了仇,他就能叫我们……作夫妇!”张云杰却摇头叹息说:“不能,不能,我已当面谢绝了!”秀侠含羞带恨地问说:“为什么你不愿意?”

张云杰惨笑着说:“也不为多大的原因,只是我忽然又良心发现。咳!日后你必明白,此刻不必多说!”忽见秀侠垂头伏在桌上呜呜的痛哭,张云杰心中如同刀割一般。本来在昨日他还想要用一种欺骗的手法,先与秀侠成亲,然后再解两家的仇恨。但今天他去见了陈仲炎,陈仲炎是诚实爽直,秀侠又是温柔婉顺,突然感动了他的良心,他不忍再欺编人家的叔父、侄女所以当面就将婚事谢绝了。

后来回到六里屯家中,见他的父亲宝刀张三自得了陈仲炎急切寻仇的信息之后,已然忧虑得半死,见了儿子就作揖求救。因此张云杰又想:这样一个昏庸愚懦可怜的人,就使早先作过坏事,如今也应当宽恕他了。但陈仲炎必要制他的死命才能干休,也未免太量狭;所以张云杰便与他的父亲商妥,想在明后日就离京远走,以避陈仲炎。……不料如今秀侠这一哭,却又使他的心肠都软了。

秀侠哭泣了半天,张云杰只是连声叹息,说:“你不晓得,我们两人是有缘无命!”秀侠气忿忿地质问说:“什么叫有缘无命呢?”张云杰说:“俗语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相会过了,而且彼此甚好,可见是有缘。无命是……今天我算了个卦,又请先生给合婚,都说是婚姻难成!倘若结了亲,必定有一个要夭死!咳!”秀侠说:“我不信那些算命的瞎子的话。我也不是没廉耻,就是,前两天你对我是那样,如今你忽然又对我这样,你不是有意戏弄我吗?”

张云杰笑道:“那么这样?你再用宝剑来杀我吧?”秀侠却哭着说:“我杀你作什么?可是我告诉你,你休想走!别说你去替我父亲报仇我要跟着,就是你到别处去我也放不了你。告诉你华云飞,我早就看出来你这个人可疑,华云飞、黄一飞、张云杰,还未必都是你的真名实姓呢!”张云杰吃了一惊,故意笑问说:“那么你看我像是个什么人?”

秀侠说:“我猜你许是一个作武官的人,来京办公事,或者你家中原有妻子,可是这些事只要你实说了,我们都容易商量!”张云杰不禁笑了,又叹口气说:“你猜得全错了,其实我跟你说实话也不要紧,但我……”正说到这里,忽听来升在院中说:“陈姑娘,有人来访!”秀侠吃了一惊,立时收泪姑起身来,拉住张云杰的胳臂悄声说:“白天我在这里等你,有个自称黄一飞的人来找我,是你吗?”张云杰发着怔说:“没有呀!……”正在说着,屋门开了,那来访的客人翩然进到屋中。

因为屋中很黑,来客又戴着黑帽子披着黑斗篷,面目看不见,只影影绰绰的见是身材颇为苗条,像是一个妇人。张云杰赶紧去点灯;红烛一亮,张云杰、秀侠和这来客一对面,六只眼睛对在一起忽然全都直着眼睛发了呆,仿佛是三个人万也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发现在眼前。

立时,来客“沙”的一声抽出光芒芒的宝剑。假冒黄一飞之名来访秀侠的这客人,突然看见了张云杰,她就立时翻了脸;青缎斗篷一甩,里面露出一身银红色的紧身小衣裤,头上黑貂皮的女帽压着乌黑的鬓发,鬓发下有一对金耳坠乱摇乱摆。她秀目圆睁,芳容震怒,宝剑向张云杰一指,厉声说:“娃黄的!想不到在这里捉着你!”

张云杰的脸变得紫红,由壁上摘下宝剑,冷笑着说:“哼!你好大胆!竟敢到京城来,”秀侠却也十分诧异,因为来的这位客人,正是自己四年之前的故人,江湖闻名处处缉捕的女盗魁红蝎子。她竟敢混进了京城,本已就太令人惊讶了,她又与张云杰相识,而且还这样怨恨,更是叫人惊讶。秀侠也就抽出了白龙吟风剑,先赶紧把张云杰遮护住,然后向红蝎子急急摆手,悄声说:“于九婶娘,您别着急!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

红蝎于看了秀侠一眼,就说:“没你的事!你少管!我今天来是为看看你。咱们姊妹有四年没见了,你虽然对我没有良心,可是我依然跟你好,想不到在这里我遇见他。我冒着剐罪到北京来,就为的是找他,哼哼!”说到这里双目落泪,凶悍之气全都消了,就又说:“黄一飞!你也别害怕!快些扔下宝剑随我走,不然你就喊来官人快来捉我。可是我先告诉你,就是把我捉到当官,定了我的剐罪,我也要说出你是我的丈夫。我作强盗六七年,所抢劫的珠宝全都给了你!”

秀侠一听,大惊失色。张云杰这时的脸色也煞白,他微微笑着说:“好吧!红蝎子!我随你走就是了!”当下他放下了宝剑,移动了身体,秀侠却用手将他揪住。张云杰从容的摆手说:“你别拦阻我!现在你明白我的来历了吧!也明白我为什么不愿与你成亲了吧?”把手夺过来,就向红蝎子说:“走吧!别耽误了工夫。”红蝎子先披上黑斗篷,然后又徐徐收了她的宝剑,一只手还拿着袖箭的竹筒,向秀侠笑一笑,说:“对不起,我抢走了你的情郎!”

说毕话,红蝎子就押着张云杰出屋走去。秀侠先将剑入鞘,赶紧追出,追到了门前,就见红蝎子与张云杰已上了一辆轿车向东走去。那来升在门首发着呆,向秀侠说:“怎么回事呀?我们少爷跟着那位太太走啦!上哪儿去了?”秀侠悄声说:“赶紧在后跟随!看他们那辆车到什么地方?”来升吓了一大跳,听了命,赶紧向东追着车去走。

这时四下都已昏黑,秀侠心中难过已极;在门外站立一会儿,便回到屋中,双泪不禁滚下。心中凄恻地想:原来张云杰是红蝎子的男人,可惜自己竟多日钟情于他。虽然他很有良心,未使自己失身,但是怎能快自己忘了他这个人呢?他虽然为盗但也必不得已,一定是被红蝎子逼的,他逃到北京也为的是要改邪归正,但不料又被红蝎子给捉获,我怎样才能救他呢?……于是盼望来升回来,知道了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自己好设法去救。

只是这件事还不能办得太急,否则被官人知道了,不但张云杰的性命难保,即自己与叔父也要受连累。等了不大的工夫,来升就回来了,哭丧着脸,说:“小姐,我追不上,车进打磨厂去了。我被一个不认识的大汉子揪住,他问我追人家的车干什么?我说我并没追车,他就揪住了我不撒手。等到那辆车去远了,他才打了我个耳光,把我放开。”

秀侠听了,更为诧异,就想红蝎子手下的人混进城来的一定不少。

她又叫来升去问问店家前门的城关了没有?少时来升回来就说:“城门也关了,都快九点了,小姐你也回不了家啦!你就在这儿住吧,我到一个买卖家住去。等到明儿我们少爷要是还不回来,那咱们再想法子去找他吧!”秀侠点了点头,来升哭丧着脸走去。这里秀侠心中既忧虑又悲伤。倚着红烛,对着白龙吟风剑,思来想去,她便决定明天清晨起来,就到打磨厂一带去访查,只要谁知红蝎子在那里居住,自己就可以设法援救张云杰。

思量良久,忽然又听窗外有男子的声音叫道:“陈秀侠姑娘!”秀侠又吃了一惊,才握住剑柄立起身来,就见屋门开了。进来一个雄壮的男子,穿着青布大褂,头戴小帽,像是个商人,可是面貌有些厮熟。这人就向秀侠一抱攀,悄声说:“姑娘不认识我了吧!我是凹子峪枫叶村中何妈的儿子何石头,早先下大雪的时候曾与姑娘见过……”

秀侠越发吃惊,赶紧摆手叫他说话再小声些。自己随也挪身向前走了几步,低着声音问说:“你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快说完了快走!”

何石头说:“是九奶奶派我来的。这一向我都跟随着他,我是没别的法子可以吃饭,九奶奶也早就想洗手;黄一飞那小子听说还是个少爷呢!会点武艺,九奶奶看上他的人物漂亮,把他抢到太行山与他成了亲;并约定一同脱逃,找个地方藏起来去过日子。不想到那小子负心,背着九奶奶跑了。九奶奶为他几乎与乎下的众头目反目,现在我们由河南逃到了直隶省,是被袁一帆率领官人逼的。九奶奶带着我们几个人于昨天进城,本来就为是寻找黄一飞。九奶奶的脾气你知道,只要是她看上了一个人,她就水远不死心……”

秀侠赶紧把他拦住,问说:“不要多说废话!现在黄一飞死了没有?”

何石头笑着说:“九奶奶如何舍得叫他死?这时正流着眼泪低声劝他呢!九奶奶派我来就是求姑娘别伤心。她说早先她与姑娘的交情她至今没忘,白龙剑她也不想要了。姑娘的叔父把她的丈夫杀死,可是那件事与姑娘并不相干。今天因为关了城,她没法子走,明天她就将张云杰带出北京。她请姑娘对此事不要声张,声张起来彼此不便!”

秀侠冷笑了笑,就又答道:“明天你们打算出那个城门?因为张云杰对我有过好处,我想要再见他一面。”何石头怔了一征,就点头说:“老实告诉姑娘也不要紧,可是没有九奶奶的吩咐我不敢说。反正我们一定要从高碑店经过,姑娘可以骑着快马到那里去等我们,但是见了九奶奶之面,千万别说是我告诉姑娘的!”秀侠就点头说:“好!你走吧!”

何石头走后,秀侠知道何石头是个诚实的人,想他不至于欺骗自己,而且知道红蝎子对自己是怀着些畏惧之意,并且刚才何石头所说之话,晓得张云杰实在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他只是被红蝎子胁迫得无法,正如早先自己被劫到方城山上是一样,因此越发不禁地同情和怜爱。一夜梦寐不安,次日清晨起来,便叫店伙给她备马,她在房中草草地盥洗。

这时来升就回来了,依然哭丧着脸说:“小姐!我们少爷还没回来吗?”秀侠说:“我就找他去,你有银钱可借我一用。”来升说:“银子是有的,都存在柜上啦,我给您拿去!”秀侠说:“有十两就够,快点拿来!”来升跑出去拿来了十几两银子,并说马已备好了。秀侠又嘱他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满处去说。她就带上银两,拿着白龙吟风剑,出门上马。

秀侠先略略打听了往高碑店的路径,然后就挥鞭走去。先到前门大街及打磨场一带徘徊了半天,并无所得。然后她就出了彰仪门,在往高碑店的大路之上随走随往前后去看,只见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可是并不见红蝎子那可疑的车马。过了芦沟桥和长辛店,天色已过了中午,暮春的天气,处处刮着热风。找了处野店,用了顿午餐,依然上马,且行且驻马四下观看。路上的人仿佛全对她生了疑惑,可是秀侠全不睬理。

她的白马荡着沙尘,铁剑击着皮镫,素手扬着丝鞭,鬓发垂在柔肩,俊眼掠望着这一股两旁是田禾的平阳大路。时已傍晚,路上车马渐稀,忽然她回首一望,见远远有两匹马驰来。她赶紧收缰拨马,就见身后的两匹马越走越近。秀侠看出其中一人就是何石头,再往远处去看,却有一辆骡车驰来。秀侠明白这两匹马是开道的,她见了何石头就装作不认识,反催马迎着车冲去。跟着何石头在一块的那个贼人一见此情景,便“啊呀”了一声,接着说了两句黑话,也拨过马来。

此时秀侠的马已将车拦住,她手按剑柄,向车里叫道:“于九婶!我要见见黄一飞!”那赶车的人跳下了车辕,腰间抽出了白刃。何石头与那贼人也一齐拨马赶回,个个亮出刀来。忽然从车帘里被宝剑挑开,露出了红蝎子的半面,她满头的金首饰,双颊的浓胭脂,穿着红缎绣花衣裙,真像个十八九岁的新媳妇。那张云杰坐在她身后,也穿得很阔。

红蝎子一手扬着宝剑,一手擎着袖箭,向秀侠笑了笑,说:“陈大妹子,你是给我们来送行呢?还是你舍不得黄一飞呢?昨天的情景我也瞧出来了,怪不得他跟我负心,原来他是叫你给迷住了。现在的事情好办,你也跟我们回凹子峪去,咱们作姊妹,在一块儿,他是咱们两人的。咱们两不分大小,永不犯心!”

秀侠却说:“哼!红蝎子你真不要脸,当初你劫了我一个弱女,如今你又劫了人家一个好人!”红蝎子也立时变了色,但仍然冷笑着,说:“哟!早先我没肯杀的人,现在倒来跟我作对了!你四年来跟北斗剑法老尼又能学得出什么惊人的武艺?你那口白龙吟风剑就能把我吓着吗?嘻嘻……”一边儿说,她一边解裙子,等到她的裙子解下,突然她袖箭就突突连放了四枚,但都被秀侠的纤手接住。

红蝎子甩下了红裙,只穿着白缎衣白绸裤,钻出车来,就站在车辕下,抡剑向秀侠就剁,骂道:“没良心没羞耻的小娼妇,你敢拦路来争我的男人?”秀侠的白龙吟风剑已经抽出,要去削红蝎子的宝剑。红蝎子的宝剑赶忙躲闪,不料这时张云杰也由车中钻出来,从后面一推她的双腿,红蝎子的身子就摔落在车下。秀侠的剑已扬起来,正在欲下未下之时,身旁的两个贼人一齐抡刀而上。

秀侠赶紧舞剑回身,“锵锵”几剑,就将贼人的兵刃斩断。红蝎子此时已挺身而起,又突突打了几支袖箭,数支又被秀侠接住,三支都钉在白马的身上。秀侠也跳下马来,红蝎子瞪眼咬牙,抡剑逼过,秀侠舞剑相迎。于是在这黄昏古道之上,纤手娇躯,红衣宝剑,便展开了一场恶战。秀侠与红蝎子斗起剑来,只见两道寒光“飕飕”地飞舞,两条娇鸾、彩凤一般的纤躯,宛转腾挪,左扑右闪。

此时碧青的天空,染着胭脂般的晚霞斜照着她们。红蝎子知道秀侠的宝剑锋利无比,不敢以自己的兵刃去接触。秀侠又是时时要提防着对方的暗器,虽然两人各自小心,可是各不相让。赶车的和那贼人都抢了马向东跑去了。何石头把马拨到了一边,他高声叫道:“九奶奶!咱们快走吧!”张云杰是站在车上,他也高声喊道:“秀侠快走!他们后面还有许多人就要来到!”秀侠却拧剑向红蝎子就刺,狠狠地说:“今天我要杀死你这女强盗!”

红蝎子闪身避开,返剑直斫,说:“拚出命来我也不能叫你嫁那男人!”秀侠骂:“不要脸!”红蝎子骂:“没良心!”秀侠骂:“强盗婆!”红蝎子骂:“贱婢子!”“飕飕”的寒光随着咬牙切齿诟骂声是越来越急。那边张云杰却由车上扑到何石头的马上,猛力就夺过了他那口钢刀,何石头骂着说:“小子你别认错了人!”张云杰持刀奔向秀侠与红蝎子。

此时就听“呛啷”一声,原来红蝎子手中的宝剑已被白龙吟风剑削断,红蝎子反扑过张云杰来,要抢夺他的刀。张云杰却摆手说:“你别急,我们何必拚命?有什么话慢慢商量就是了!”这时陈秀侠也过来,一手提剑,一手拉着红蝎子的胳臂,说:“于九婶,咱们俩当年不错,今天不应当翻脸!”红蝎子转脸啐了一口,说:“不要脸!”秀侠退了一步,也很生气。

何石头却在一旁说:“九奶奶!咱们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事割不下扔不下?连儿子都扔下了,天下就单单少他一个黄一飞?九奶奶你慷慨一下,就叫他们当夫妻去吧!”红蝎子听了何石头这样的劝说,不住地放声大哭。她真伤心极了,哭得两腿无力,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仍然拿手绢捂着脸痛哭,哭得她真是声嘶力竭。

张云杰蹲下了身,就劝她说:“你也不必如此伤心,沉下点气,听我把话说明白了!”张云杰就感慨地向红蝎子说:“你不要怨我无情,只应怨你这些年来作的事太无顾忌,闹得名声太大。虽然你情愿嫁我,情愿匿藏在家中永不出户,但是早晚也要被人发觉。一旦犯了案,连累我不连累我倒不要紧,只是倘若将来你被宫人拿获,我又无法救援,你死了也太为可怜。所以我想这时,你不如走往一个幽僻的地方,躲避上五六年,那时官兵再亦不捉拿你了;世上的人也都把你渐渐忘记了,我们再为相会!”

红蝎子听了这话,收住了眼泪,却不住地嘿嘿冷笑。此时秀侠又走过来要向红蝎子说话,却又听一阵蹄声乱响,原是由东边跑来了十几匹马。张云杰就大惊,拉着红蝎子说:“我们到别处讲话去吧。你手下的人赶来了,他们若看见你,一定是以为你受了欺侮,难免要上来与我们争斗!”秀侠转身,手挺白龙吟风剑要赶过去与众盗厮杀。

红蝎子却一挺身站起来,拉住了秀侠,说:“干吗呀?你还要显显你的才能吗?凭你的白龙吟风剑还能真把我手下的人杀尽了吗?”她便迎着东面紧跑了几步,口中“哧!哧!哧!”三声呼哨,那边的群马本来跑得很快,忽然听见了呼哨之声,就一齐把马收住,没有一个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这里红蝎子又回身走过来,她就喘了两口气,又拭拭眼泪,就向张云杰和秀侠说:“你们走吧!许你们向我负心,我却不愿待你们太狠。你们将来成了亲之后,全要扪心想一想,江湖上有个红蝎子,她虽然是个女贼,可是她对待你们两人可并不错!”

秀侠又走近一步,说:“九婶儿,以后你如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只要我们知道了,我们拚出一切也要给你帮忙!”红蝎子却微微地冷笑说:“算了吧!无论我到了什么地步,也决求不着你们。我只盼望你们好就是了!”说毕,红蝎子就轻移莲步上了车,叫何石头给她赶走。这辆车就迎上了那边的群马,转往旁的路上去了。

少时,车马逝,天空己星月交辉,这里只留下了张云杰和陈秀侠二人。秀侠到旁边牵过来她的马匹,收起来白龙吟风剑,就向张云杰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要往那里去?”张云杰却发着怔,半晌无语。秀侠不禁有点儿着急,跺着脚说:“你到底是家住在哪里呢?你在别处还有什么朋友?我可以把你送了去,你暂且在那里隐藏。然后,报了我的杀父大仇,我就找你去,那时……”说到这里,秀侠的话也喧住了。

张云杰却叹了口气,说:“本来我并非强盗,我何用隐藏?陈姑娘你待我这样的好,我真不能不对你实说了。在河南我们初次见面,那时我就爱慕你,那时我就立誓不娶,可是……实在同你说,我不姓华也不姓黄。我本来名叫张云杰,家就住在京东六里屯。我的父亲名叫张……得宝,开着几片玉器行。他那个人有些疯疯癫癫,我的母亲又抽大烟,脾气也很不好。因此,我怕你到了我家中受委屈。所以,昨天你叔父向我说了那些话,我不敢应允!”

秀侠却说:“那算什么的?女儿家出了阁,还能挑剔公婆不好吗?红蝎子一个强盗,她尚且情愿作了媳妇永远不出房门,我父母在世时也是教给我谨守礼节。”

张云杰又叹了口气,说:“我都知道!你对我如此的好,但我自思实在对不起你!这样办吧!你先随我到家中。你去看一看,如果你见我的家中还可以住,那么我们便去见叔父,订下了婚姻。你若看我的家中实在不好,那就作罢!”

秀侠笑了一笑,说:“连昨天带今天,我已有两日没有回家了,见了我的叔父,我也发愁无话可说。既是这样,我就跟你回家去。见了老爷子,老爷子若也看着好,就请他老人家送我去见叔父,顺便求婚。我叔父必然也很喜欢,那就算把事办完了。至于给我父亲报仇之事,那以后再说。老爷子既在玉器行,想必常在各地去作买卖,在外相识的朋友也必不少;将来,我还要求求他老人家给我去访问恶贼宝刀张三的下落!”秀侠说了这话,她心情是十分喜欢。

张云杰却感动、惭愧得十分难过,眼泪都几乎掉下来。二人随说着话,随就往东边走去。秀侠是骑在马上,张云杰是步行,张云杰因为心里是很沉重,所以脚下也像坠着两块大石头,走得很慢。秀侠心中畅快,座下的马也时时扬起头来挂起蹄子来,要往前奔跑,可是秀侠紧紧扣了丝缰,她并且向张云杰问说:“你走着不觉累吗?你来骑马,我下去走好不好?”张云杰摇头说:“不用,我很可以走许多路。”

秀侠在马上又笑了一笑,问说:“昨夜红蝎子把你带走,安置你在什么地方?她没有给你苦吃吗?”张云杰说:“她把我带在一家店房里,那店房里都叫她的手下人给住满了。她的胆子真大,自称是某镇台的夫人。她把我带到那里十分的秘密,连一句大声话也没有说,只是悄声地数责我,叫我跟她去走。实在,假若今天你不来救我,我也就甘心跟她走了。因为我觉得她那个人也不错,虽是个强盗,但她颇知恩情。”

秀侠立时不高兴,说:“那么我给你马匹,你就快追他们去,还可以追上她,你跟他们走吧!她是知道恩义的人,我却是无恩无情,”张云杰笑着,赶紧辫解说:“我并不是夸赞她,你早先也曾与她相处甚久,你必也晓得她。她所作的事虽然凶悍万分,杀剐有余!但她实在也是个可怜的人!”秀侠说:“我比她更可冷!她还不必满处去寻找仇人!”

张云杰叹了口气,就不再言语了。他随着马走,马蹄款款地敲着土地,地下薄薄有些月色,四周却是空寂无人。又走了好半天路,秀侠才又在马上发话,问说:“你没向红蝎子问问吗?宝刀张三那贼是否在她的手下!”张云杰一听这话,心中又一阵发紧,就摇了摇头慢答道:“我问过了,她说没有!”秀侠也就不再问了。

又向下走了一些路,忽然秀侠用鞭向前一指,很高兴地说:“快瞧!那边儿有灯。”张云杰也向前一看,只见东边稀稀的有几处灯光,就也不禁笑了笑,说:“那边必定有店房,咱们就到那里歇宿去吧。”于是张云杰也加快走去,秀侠的马紧紧随行,就到了镇中找了旅店。一夜,星月的微光照着这小小市镇,店房中有暗暗的灯影和喁喁的情谈。

次日,雄鸡在架上“喔喔”的叫着,店家给雇来一辆车。素钗乌鬓的秀侠姑娘,携带着白龙吟风剑上了车,临放下车帘之时,她还向张云杰嫣然一笑。张云杰此时也眉头展开,跨上了马,就挥鞭随车走去。并且车里还常常发出娇音向外叫道:“云杰!云杰……”张云杰在马上扒着青纱的车窗向车里说话,并且笑着。

春风阵阵地吹来,烟尘一团团的荡起;车马绕过了永定门,再向东北去走。壮丽的北京城垣渐渐从身旁逝过去了,车马从大道走入了曲折的小径,两旁尽是很高的田禾,村子里的狗扑出来追着车马汪汪地乱吠,张云杰用鞭子赶狗,口中说着:“哧!哧!”车里却发出格格的笑声。秀侠扒着车窗往外看,张云杰也笑着。

车马不停地向前走去,忽听前面有人高声叫道:“少爷!少爷!”张云杰一看,原是来升同着另一个仆人走来。看那样子,来升是回家报告了张云杰失踪的真情,如今又同着另一个仆人再进城去想办法。张云杰先向来升使了个眼色,催马迎上去,悄声问道:“老爷在家了吗?”来升也悄声回答说:“在家啦!您叫那位太太带走,陈小姐骑着马找您的事,我都没敢对老爷说。因为老爷听人提说了陈仲炎,他就浑身打哆嗦,要断气。只是太太知道了,太太很着急,昨天亲自进城叫柜上的人给想办法去了。大概是住在徐掌柜家里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们正是要进城见见太太去。”

张云杰说:“不必去了,你们先快些回家。把书房那口宝剑藏起,告诉老爷,我带回来一位秦小姐。秦,不是陈,说清楚了,过几天我就要与这位小姐成亲。快去,快去,叫老爷打起精神来接待人家,快去,先走。”来升和那仆人齐都一瞪眼可不敢多问。转身就跑,这里张云杰将马压住车,并回身向车中说笑,故意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