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风潇雨晦的时辰,茶灶不温,孤琴无语,忽然来了一个知心好友,促膝快谈,看去也不过是寻常应酬,然而总要算得是世界上一件赏心乐事的了。云麟春风满面,笑嘻嘻的立在书房帘前等候。果见进来了一个少年,前面还有一个书僮,持着一柄明角小灯,一闪一闪走上台阶。那少年看见云麟,不觉大笑道:“云大哥,你想得咱好苦呀。咱访你不止一次了,不图也有今日。”

云麟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那个极讨人厌的富玉鸾,不禁倒退了两步,依他的主意,便放下脸来轰他出去。不想玉鸾早跨入书房里,向云麟深深一揖。云麟到此,也就没法,只勉强周旋也还了一揖,彼此坐下。这个当儿,却好黄大妈捧着一碗茶进来,猛然见了富玉鸾,十分诧异似的,老望着不走。玉鸾笑对黄大妈道:“妈妈,你也认识我么?我若不是假装着你家少爷的同学朋友,怕你这会子还不放我进来呢。”说罢,又抚掌大笑。云麟冷笑道:“足下可也要算是多情的了。但兄弟性情却甚孤僻,自蒙见访之后,至今总还不曾去拜望,千万祈见恕则个。…”

他们两人正在这里攀谈,黄大妈早跑进去,告诉秦氏及三姑娘去了。”富玉鸾又笑道:“咱们是自家好弟兄,原不用客气,但也须常常相见便好。”云麟道:“见也好,不见也好,这却没有甚么打紧。”云麟说毕,却又不肯开口,只管冷冷的坐着。玉鸾又搭讪道:“伯母想还不曾安寝,咱理合进去拜见,便烦大哥引导。……”云麟暗念你这姓富的还不算促狭,你定然知道我那仪妹妹在里面,又想借此进去混一混,真是有趣的事儿,须知我却不能答应呢。想到此,便忙接口道:“家母晚间睡得甚早,决不敢劳动大驾。”

玉鸾道:“论理呢,时候也不早了,便是拜见也不恭敬,改一天再来罢。但咱有一句放肆的话,咱们是一见如故,以后说话,便不应再用繁文末节。”云麟道:“兄弟却是生性如此。”玉鸾道:“可又来,咱虽然与大哥同年,却比大哥小得三个月份,我称大哥,便是大哥。大哥称我,便是老弟。这才亲昵,不用只管兄弟兄弟的,到反觉得生疏了。”云麟道:“足下便生疏着兄弟也不妨,兄弟却还是要称兄弟的。”玉鸾道:“总在早晚,咱备一席水酒专诚请大哥赏个脸儿,大哥若是推辞,便是瞧咱不起。”

云麟道:“兄弟最不喜欢赴人家的宴会,宁可耽个瞧足下不起的罪名,到还使得。……”两人说来说去,一个却是热如火炭,一个未免冷若寒冰,可谓格格不能相入了。那富玉鸾却毫不在意,偏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寻着话来逗云麟谈笑。后来又渐渐谈到诗文上,云麟更自不理,暗念你这纨绔子弟,肚腹里除怀着些势位利欲,怎么还来学着风雅,可不将人牙齿要笑掉呢,于是越发不同他多话。两个小眼皮儿,转朦朦的要望下睡,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正在无聊,偏生有黄大妈凑趣,又在里面捧出四个小碟儿,装着满满的茶食,云麟认得那茶食,正是他姨娘今日早间带过来的,猜定了必不是我母亲的主意,定是姨娘叫她送来,防着她这爱婿挨饿。若是我一个人坐到此刻,她再也不会送茶食出来给我的。云麟此时由羡生妒,由妒生恨,一阵心酸,止不住那眼泪要流出来,索性跳起身子,向自家床上背脸而睡。可怜玉鸾此时,再也猜不出云麟是何用意,看他像是有甚么重大心事一般。若说他是有心奚落我,咱同他还是初会,又不曾有甚得罪他的去处。即算他性情疏冷,究竟何至如此乖张,莫非他拮据境况,凡百难言,若果如此,咱情愿倾囊相赠。只是他不告诉咱,咱如何敢先开口呢。这又不是该叫他生气了。玉鸾想到此处也就怆然不乐。转挨坐到云麟床边上,一手握着云麟的手,深深款款逗他谈心。任是云麟铁石心肠,也就不能不为他熔化,只得也勉强酬答了几句。玉鸾在身上摸出一个桃核大的金表,一看见时候已不甚早,便立起身说道:“好大哥。你凡事总要看得开些。像你这样郁郁不乐,很不像咱们这般少年人的举动。你若是闷着,尽管到咱那里去坐,咱此刻怕母亲悬望,不能陪你久谈了。”

云麟点了点头,便将玉鸾送出门外。送过之后,刚才跨入中庭,早见三姑娘盈盈的笑出来说道:“好呀,你们弟兄俩很亲热,谈得这好一会工夫。此刻雨住了,我还深愁着半夜三更的,玉鸾身上怕受了凉。”云麟也不开口,早走入自己房里去了。且说富玉鸾前回遇见的那个林雨生,本是苏州元和县人氏,也曾略读过几部四书五经,到了二十岁外,别的本领,却还没有学就,天生成的会吸鸦片烟。初次学着玩耍,便能将烟烧成长条儿。直凑着斗门子,他能一口气吸得一丝不剩,别人也就竭力称赞他是个鸦片烟队里能手。他后来也就渐渐自负起来,日夜吸着开心。不到三个月,那芙蓉城里,已早替他挂了一个名儿。后来娶了亲,他丈人家姓巴,却是苏州乡下一个土财主。因为爱着林雨生生得清清秀秀,又是写得一笔好字,便把女儿嫁给他。嫁过来之后,妆奁到也不下三五千金。林雨生非常快活,便也不出去寻觅事业,那鸦片烟更吸得利害了,每天至少也要烧得三两五两。又怕他妻子巴氏抱怨,便左劝右劝,也将巴氏劝得上瘾,双管齐下,越发热闹。吸烟的人还有一种妙诀,就是一个懒字,是生成第二种天性。整年整月,他两条腿几乎不能下床,坐吃山空。不到四五年,那所有的积蓄,早已随着烟枪化阵寒烟而去。

后来便时时逼着他妻子巴氏,奔得回去,向丈人那里挪借。他丈人是辛苦起家,一钱如命,如何容得他们贤夫妇诛求无厌。后来被逼得急了,便觅了一个利害不过的刀笔先生,在元和县里递了一张呈子,暗中还花费了许多金银。买得署里上上下下,替他运动,硬将林雨生办成一个驱逐出境的罪名。夫妇没法,只得跑到扬州,投奔他一个远族哥子林大华,是在运司衙门里抄誊公事的一位朋友。林大华也是穷得要命。没有法子,分些案牍拿回来给他抄写,他的双手只有功夫拿枪,那里还有功夫拿笔,他到也好,便又转交给别人替他抄,他在内里捞摸几文使用。后来因为将公事抄错了一件,几乎带累林大华革了卯名,只打了二百手心。林大华气不过,自此再也不理他们夫妇。后来林雨生不知又怎么样东跑西跑,在厘金筹饷上敷衍了几年。到一处再也不会长久,三五十天,便回来了。

日月匆匆,在扬州已是住了十年。日前打听得他那远族哥子林大华,在南京制台衙门里做缮校生,他思量这也是一件荣耀的事,便裁了一张黄纸条儿,写得清清白白,贴在大门外面。富玉鸾笑他实官,只有缮校生三个大字,那里知道便连这三个大字,还是别人家的实官呢。这一天自从遇见富玉鸾之后,喜从天降,便想恃为奥援。送过玉鸾出门,笑嘻嘻的跑入屋里,觉得眉毛都有些要笑起来。他有一个孩儿,小名叫做稳子,只得岁,浑身一丝不挂,一见林雨生,便哭着嚷着要饭吃。雨生偷眼向锅灶上一瞧,见冷垩残灰,满满的只贮了一锅清水,剩得那一个木釜上面,厚厚的积了五分深浅的尘土。雨生骂道:“死不了的奴才。昨天晚上还吃的面饼,今日不过才是午后,到又饿了。”又向着他那位女人问道:“时候果是不早了,你也该去将那青菜皮儿熬一锅汤,度过今日再说。”巴氏此时正躺在床上,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那一条裤子,被你穿出去会客,叫我怎样下床,难不成光着屁股,跑出跑进。”

雨生也笑起来说:“不错不错,我到忘了,等我来脱给你穿。”于是走至他女人床前,将他女人身上盖的一条被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看官且住,这句话又要累着看官疑心了。怎生一条被会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呢?内中却有一个缘故,不替他申明,饶着诸君聪明,决不会明白。原来林雨生夫妇二人,此时浑身上下,只剩有四十一个指头,那里还会有被。巴氏因为裤子脱下,交给雨生会客,觉得儿子在面前,看着不甚雅相,便自己抗了一扇板门,掩着身体,只把个头露在外面吸烟,所以雨生将裤子交还她,便顺手将这扇门抗过一旁,幸亏林雨生是穿的一件长衫儿,不跷起腿来,大约还不至露出破绽。他便一倒头向那张龌龊铺上一睡,将那鸭蛋壳儿做的烟灯罩子,轻轻拈起来剔了一剔灯煤,举着枪又呼呼的烧起来了。巴氏下床,被稳子闹不过,先伸手将乱蓬蓬的茅草头发,略为理得一理。要想寻觅一文给稳子去买烧饼,可怜东张西望,再也找不出来。后来没法,只好将他平时拢头发的那根红扎绠上坠的一个铜钱,解得下来,递给稳子,那稳子才欢天喜地,拿着跑了。雨生将烟瘾过足,便将适才会见富玉鸾的事告诉巴氏,说难得这姓富的寻到我们门上来,敢怕不是今年要交好运了,我不去求他还求谁!雨生说得高兴,又将烟盒子里烟挑出来搀些烟灰连吃了两口。巴氏笑道:“你今日的烟,怎么越发吃得多了。过一会又该派我吃灰,亏你很心。”雨生笑道:“不错不错,你快上来吃一口罢。这蛤蜊壳子里烟膏已没有多少了。巴氏又道:“既这样说,你也该快去见一见这富少爷。”

雨生道:“有理,我停一会便去。”刚说着话,已有些烟迷,懵腾腾地渐闭上眼睛睡去了。巴氏见他四仰八叉,不禁有些好笑,便用烟枪戳戳他。雨生被他闹醒,掉转身子又睡。巴氏吃了烟,也有些模模糊糊,夫妻二人睡得好不畅快,便连那青菜皮儿熬汤,也无心去料理。后来还因为稳子一文买了一个小烧饼,刚蹲在地下嚼吃,又被那个饿猫抢了一口。稳子哭起来,夫妇这才惊醒,已是将近黄昏。雨生也不及前去访富玉鸾,接连几日,都是如此。还是雨生想着求人荐事,是件重大的事情,发了一个狠。有一天将巴氏身上那条裤子借穿起来,恭恭敬敬,来拜访富玉鸾。

你想富公馆那些管家眼睛里可看得起这样惫懒人物,早赏给他满脸唾沫,都是不屑替他通报。雨生没法,只得又走回去,如此已非一次。迁延了有一个多月,秋风渐起,衣葛生凉,雨生夫妇真个打熬不住,然除却富玉鸾这条门路,却是无法可想,又苦苦被那些管家拦着,弄得个侯门似海。雨生真是急了,同巴氏商议,要拦舆递禀起来,打算整日睡在富玉鸾门首,一俟玉鸾出门便行上去招呼,想那些管家任是神通广大,再也不至阻挠着我了。主意已定,便真个挟了一床破席子,一把缺嘴的磁茶壶,其馀便是他那副烟具,紧紧随身,又不敢公然靠着门首左近,怕被那些管家看见,倒好出来驱逐,只远远的在照墙后面,青草堆里藏着,每日便由巴氏蓬头赤足,携着稳子送点残粥给他度活,就顺便在雨生席子上过瘾。真是鹑衣百结,瑟缩可怜。

事有凑巧。这一天有已牌时分,雨生正同他儿子立在照墙之下,忽见富公馆屏门大开,飞也似的抬出一顶蓝呢大轿,前后仆从纷纷簇拥。雨生遇着这个绝好机会,更不怠慢,一手拉着稳子径钻入轿子当里,紧紧拖着轿杠拚命狂喊。始则将轿子里的人吃了一吓,继而看见这种乞丐模样人物,不由勃然大怒,先伸出五指,拍的一声,打得雨生脸上起了个霹雳,更提着那呖呖莺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左右替咱将这厮吊起捆在门房里,听候发落。”这个当儿,走上几个如狼似虎的恶仆,拳脚交施。内中有认得雨生的,更是生气,狠命将雨生按倒在地。不按犹可,这一按早将那个小林雨生露得出来,引得众人一个哈哈大笑,许多婢女都掩面啐起来。原来轿中不是别人,正是玉鸾的母亲卜书贞。卜书贞到此也是一笑说:“咱们赶快走罢。”

雨生被这一顿打,见那稳子也被人踢倒在一旁,哀哀的哭,不禁伤心起来,席地大哭。此时围了一大堆闲看的人,说:“你这厮也不曾生眼睛,你为何向这一位富太太面前放肆起来了,这位太太威武着呢。她老人家出门,我们左邻右舍若是大刺刺的坐着不立起来,她还要拿个名帖儿送我们到县里去挨板子。何况你不穿裤子,有意来戏弄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轻轻饶了你,还算是你造化。到是她的那位少爷为人很好。……”刚说到此,内中有人嚷起来说:“你们看富少爷不是出来了。”

雨生果然看见玉鸾金装玉裹,被一群家人捧着出来。门前有人拉着一匹高头大马,鞍辔都是簇新的。玉鸾正待攀鞍上马,猛见人丛里围着一个人,便是前次误走到他家里那个姓林的,笑问了一声说:“这厮怎么又闹到咱们公馆来了?”此时早有家人将适才太太恼着他的话告诉了一遍,玉鸾听着,便老大有些不忍,且不上马,转赶过来笑道:“林先生别来无恙,何不请到咱寓里去坐坐。”

雨生此时见玉鸾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暗想谁说不是要到少爷公馆里来的呢,不是为着此事,到不至于捱打了。想到此,不禁放声大哭,扑通跪在玉鸾面前。他儿子也就跟着跪下。玉鸾笑道:“这是为甚么呢?快请起来,你可是来寻咱的?咱今日因为舍亲那里办喜事,赶着去道贺,却不及奉陪。你先回去,明天再到咱这里来,咱们谈谈。”又说道:“这孩子想是令郎,生得怪好的,怎么糟蹋到这步田地。”说着,便回头望着家人道:“你们将这孩子带去,替他收拾收拾。”

家人答应了一声,便有人将稳子带过一旁。林雨生还想同玉鸾说几句话,那些家人将眼一眨,早将雨生磕撞得好几步远,簇拥着玉鸾上马如飞的走了。原来林雨生凄风苦雨之天,正伍晋芳锦簇花团之日。卜书贞前一夜便将小翠子打扮得如花似玉,命人将公馆里现成的轿子,拣出一乘,四角上也扎成四个红彩球儿,用芸香浓浓熏着,又替她制了四季衣服,并赏给她两付金耳环,四支金簪子。小翠子感激自不必说。无人之时,卜书贞逗着她笑道:“姑娘,咱记得你当年说的不许你们老爷亲近第二个人,他如今连你已有三个人了,姑娘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呢?咱亏你那时候,忍心下得毒手,飞快的刀子,敢望肚皮上刺。姑娘今日想起来,也该发笑。”

小翠子听见这话,羞得脸上通红,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好姑娘,你也怪可怜的,将来你过去,各事总还该要留点心儿。咱瞧着那边两位,也不是好讲话的。内中尤以那位女先生利害,外面看着她,似乎姣弱弱的,怕她肚腹里很有点道理呢。”小翠子叹道:“太太,可怜我如今已是堕落的人了,承太太的恩惠,将我提拔起来,我这一去,除得随茶吃茶,随饭吃饭,再也不同他们争名夺利。他们骂我,我不开口。他们打我,我不还手。万事也过去了。”

卜书贞点点头。第二天赶了一个清早,便将小翠子送到伍府上来。随后自家便也坐着轿子赶来贺喜,便是出门遇见林雨生这一天了。伍晋芳早就收拾出两间新房。朱二小姐母家,本没有多人,只有一个老母,年已七旬,平时的使用,都是晋芳这边供应。在先也知道他女儿同晋芳打得火一般热,今日外面,却不得不装着伍家来求亲,说是兼祧远房一个叔子,少不得先要将朱二小姐接回来住几天。草草行了一个婚礼,也赶在这一日,用喜轿抬得过来。三姑娘如今可算才见着小翠子,见她生得杏脸桃腮,媚态可掬,嘴边两个小酒涡儿有四五分深浅,见着人都含点笑意,心里到还很欢喜他。头一夜晋芳须是陪着朱二小姐安寝。三姑娘便同卜书贞在小翠子房里谈了一夜。第二天才交黄昏时分,晋芳便跳入小翠子房里,笑嘻嘻的问道:“阿呀,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我以为今生总没有同你相会的日子,不想也有今日。你这几年想还得意。”

小翠子初时见晋芳进来,十分羞愧,尽把头来背着,瞧看壁上挂的字画。忽听见晋芳问她这几年得意的话,不禁将眼一抬,很很的向晋芳看了一看,霎时那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望下滚。晋芳大惊,正待来安慰她,早见朱二小姐房里使唤的一个丫头跑的来,对晋芳说:“太太请老爷过去讲话。”

晋芳疾忙撇了小翠子,又赶到朱二小姐房里。朱二小姐正和衣躺在床上,见晋芳进来,也不起立。晋芳见房内没人,笑着向朱二小姐身上一伏,低笑道:“怎么,又生气了?”

朱二小姐卟哧一笑说:“谁还敢生气呢,只是青天白日,便躲在她房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把戏,放老诚些,让我坐起来,我这身体承不住你。”说着便将晋芳推过一边,兀自坐起来。晋芳也就坐起。朱二小姐笑道:“你瞧着她同我看谁标致些?”

晋芳笑道:“她那里及得上你一丝儿。”朱二小姐道:“不用你假惺惺,老实说。就使我及不得她长得俊,我这身份,总还比她贵重些。她在外这一趟,阅的人想是不少,怕你以为是除却巫山,她还要自命是曾经沧海呢。”晋芳见朱二小姐说的话,有些刺心,便老大有些不悦,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晚膳以后,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都坐在卜氏房中。停了一歇,小翠子扶着一个丫头进房来请晚安,卜氏笑问了她几句话,便命她去回自己房里。转是朱二小姐拦着道:“时候还早呢,母亲何不让她在这里耽搁一会。”

小翠子听见这句话便不敢走,可怜一双小脚,站得十分酸痛。好容易等卜氏有些困倦,大家才一齐退去。晋芳在小翠子房里,早命人来窥探过几次。一见小翠子进来,欢喜万状,解衣上床,两人唧唧哝哝的叙述这十几年离绪。小翠子问道:“我记得一年在一个荒僻所在,遇见一个白胡老者,他说同你是住在一条街上,我曾托他带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可收到不曾?”晋芳道:“是甚么东西?这人是谁?我梦也不曾梦过。”

小翠子笑道:“我隐隐记得他说是姓华,他敢是不曾送来,其实也没有别的物事寄给你,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今生是永远分手了,至于你当初赠给我的东西,都因为避兵零落尽了,惟有我们那一夜扎缚的一条大红绸子,却紧紧带在身边,我都舍不得改作别用,触目伤怀,觉得少小光阴都是像水一般的,再也留他不住,不如一径寄给你,算是叫你看见这物件,或者心中还可以忆起着我。一时喊我的名字,我梦中或会听见,亦未可知。”晋芳笑道:“是那个姓华的?我却认不得。既是住在这条街上,明天分付人去打探打探。这绸子原不值甚么,但总算是我们当年小小一个纪念。可怜你那时候口口声声,生怕不得同我长远在一处,如今可是天从人愿了。”小翠子叹道:“这也难说,只好看缘法罢了。”

晋芳道:“你又说这些懊恼话,我不同你谈了,好好睡罢。”于是同小翠子并肩睡好。刚自闭上眼睛,伸手一摸,兀的惊得跳起身子。只见床上空空的,那里有个小翠影子,忙揭开帐子向外面一看,见窗栏上面高高悬着一个妇人,眼突舌出,头发散乱。晋芳十分悲痛,不禁放声大哭。正哭得利害,那房门外面早有许多人拥着进来说:“少爷快起,少爷快起!”晋芳惊叫道:“人可有救没救?”那一群人答道:“人还不妨事。太太特地叫少爷快去,大少奶奶早就起了。”

小翠子这时候也被他们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是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内中有个丫头答道:“阿呀,翠姨奶奶,这句话到还稀松得很,并不是我们敢来惊动翠姨奶奶,这是太太分付的。太太看着二少奶奶,须不比翠姨奶奶,瞧不起二少奶奶,便是大少奶奶,也还不能压伏二少奶奶,何况翠姨奶奶呢。回明翠姨奶奶,二少奶奶如今是要生产了,所以我们敢这样大惊小怪。”

晋芳昏梦初醒,见小翠子无恙,也不便再说甚么。又听见朱二小姐要分娩,暗笑适才几句话,到还针锋相对。于是趁势下床说:“你们先去,我即刻就来。”众人答应了。刚刚走后,第二起报喜信的已到说:“二少奶奶生了一个小相公。”晋芳十分欢喜,掉头见小翠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晋芳推着她笑道:“怎么好好哭了,你呕气你不会也替我生一个。”

小翠子哽咽道:“谁同你讲顽话呢,你看适才光景,不过是一个丫头罢咧,直骂得我无地可容。我是一时大意,我须不知道她们二少奶奶要生龙种呀。”晋芳笑道:“你忍耐些罢,这丫头叫小善子,是她一个宠婢,刁钻古怪,我也有些怕她。我同你快快过去看一看。”小翠子道:“你要去就去,我是不去。”

晋芳跺脚急道:“你不去又该叫他们说歹话,你可体谅些我罢。”小翠子不得已,才下床随着晋芳到朱二小姐这边来。是时天已大亮,进了房见朱二小姐已经上床,各事都妥贴了,卜氏同三姑娘坐在一旁。卜氏见晋芳进来,放下一副铁青面孔说:“你还肯来呀,我疑惑你陪小老婆耍得一世呢。一个人不知道缓急轻重,这是再没有出息的。你看着她这生产没有要紧,你可知道她已替我们姓伍的人家传宗接代,她便算是伍家门里一个功臣。亏你还没良心,听旁人挑唆,说是到你那里大惊小怪。你们不要发糊涂,她是我的干女儿,如今又是我的媳妇,又替我生了孙子,别说是外面来的小老婆,便是我这大媳妇,也还要让她一二分呢。”又望着房里那几个稳婆说道:“你们大家听听看,我的话可是不是?”那几个稳婆笑道:“太太不用生气,今天是大喜的事,少爷最明白的人,断不会安着别的歹心。”此时朱二小姐在床上听见卜氏一番话,不禁流下泪来。卜氏忙上前安慰道:“好孩子,你不用伤心,凡事有我做主,有甚么闲言闲语,你尽管告诉我,我有本事揭他们的皮。”晋芳也就涎皮癞脸的走过来问着朱二小姐,只苦了一个小翠子,气得将两个小腮颊儿,鼓得像虾蟆一样,在三姑娘面前,一言不发。三姑娘此时心中也不甚高兴,便挽着小翠子说:“我们外面去罢,让他安静些。”

朱二小姐见小翠子要走,便有气无力的嘶唤道:“娘呀,我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向娘说一声。我那房里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想叫翠姨在这里帮着照应几天,不晓得我们老爷还答应不答应?”晋芳忙接口道:“使得使得。”便转身丢了一个眼色给小翠子,小翠子没奈何,便在房里伺候。自此以后,朱二小姐坐蓐这一个月内,便一夜不放小翠子回房去睡。一会儿叫她递茶,一会儿叫她递水,稍不如意,便叫小善子去禀明卜氏,走得来便是一顿毒骂。三姑娘很有些不平。暗中告诉晋芳。晋芳道:“叫我有甚么法儿呢?他背地里扯着我只是尽哭。好在前日接到湖北藩台衙门里一个朋友的信,说已经替我在藩台面前注了一个册。我意思想在这几天内动身,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了。三姑娘听得笑了一声说:“你不管我呢,却没有甚么要紧,怕翠姨在家里的日子难捱。我替你想。横竖你既是出去候补,少不得要带一个体己人伏侍的,我看不如将翠姨带去罢。”晋芳听了这话,只是傻笑。过了一会说:“怕母亲不答应罢,要说将你同他反搁在家里,转携着翠子走,又该骂我爱小老婆了。”三姑娘笑道:“等我来教你一个好法子。”于是附着晋芳耳朵,说了一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晋芳大喜。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