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中说到云麟回家,接到一个红柬,很有鄙薄他的意思。可知这红柬上的人物,并且内中含有许多趣闻,但是此回书中写将出来,就要把伍府的丧事如何办理,田福恩的官事如何结果,统统都要搁起。这两件事已经读者望眼欲穿,所以我又不得不把笔头儿倒翻过来,再说一说那伍府的丧事。且说晋芳等当晚,将朱二小姐安置好了,出来就要商量办理老太太的丧事。晋芳此时,究竟多了几岁年纪,不比死老子的时候,只知和朱二小姐偷情的不同。但是他究竟是个公子哥儿,如何办得这样大事。想了半天,平日最相信的就是云麟和洛钟等几个人,当时就着了伍升去知照。伍升到了云家之后,又到秦家去了。所以云麟到了伍府之后,不久洛钟也来了。一切办事,尚还容易。无如各种款项,多待现钱开支。晋芳本不打算,以为朱二小姐处,自有款项存在,拿出来便是。那知进去拿钱,只见朱二小姐昏晕虽醒,已经和死人差了一口气。转身来问着小善子,小善子说:“我的爷娘有钱没钱,爷还不知道吗?我看娘近来手头很是拮据,不似先前阔绰,有时还为了银钱款子的事,时常淌眼抹泪的。”晋芳急道:“我这时那有闲工夫,和你讲这种空话。好歹你将娘的钥匙交出来,可以待我检查检查,有可用的,就可以拿出去用。”

小善子没法,只得轻轻的走到朱二小姐床前枕头边一个小拜匣内,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晋芳。晋芳忙拿了,知道朱二小姐平日藏银钱的地方,就拿钥匙开了箱子。那知不开犹可,开了之后,那只手竟缩不转来。原来箱内现款已完,只剩了些零星契据。并有几个钱庄摺子,打开来一看,谁知十家到有九家用空的。只一气非同小可,要想和朱二小姐争论几句,无奈她病得实在厉害,也就不忍,只得逼着小善子将朱二小姐平日所有首饰,都拿出来抵庄,前去变卖。小善子究系朱二小姐心腹,看见这种情形,心里自觉气愤不过,但是究竟主人拿去,也只好看着罢了。等到晋芳出去之后,朱二小姐也渐渐醒来。小善子不知高低,就将晋芳要钥匙,拿东西的话,一一告诉了。朱二小姐听了,一则恐事闹破,二则恨晋芳无情,不知不觉复又痛哭起来。晋芳知道了,也不便过于责问,只得另请医生,与她调治。一面就将她的首饰变换了,来办丧事。在三姑娘的意思,原不肯这样办理,说她原是可怜见的,又是生病,要变卖,还是我们拿出来,省得她又生气,增加疾病,晋芳不肯,说照你这样说来,连她用去的钱,都不用问了。现在是病着,且等她好点,并老太太的事过了,再行查问。就是她病不好,那贴身服侍的小善子,难道不知道吗。只要拿她拷问起来,怕不得个水落石出。”说罢气冲冲的出去了。

论办丧事,原是趁家之有无。但扬州地方,摆空场面,是已经成了习惯。何况伍晋芳是个绅衿人家,更不能彀草草办理。因此晋芳对于此事,也要竭力铺张。虽说光复之后,那种繁文缛节,省了不少,但也不过少请了一班团祭的老爷们。其余还是要的,所以伍府的事,把个洛钟和云麟,忙得个要死。那朱二小姐这时只有小善子伴着,有时还帮着骂晋芳无情。朱二小姐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不识时务,他们忙着老太太的大事,尚来不及。现在还有人提及请个医生前来看病,如若再闹起来,连医生都没有了。你也知道我的事情,我若不害翠姨,哪里会结识个林雨生。不结识林雨生,那里会闹亏空。就是到扬州来,时常出来,原想联络些人,一则可以借此自重,一则可以挟制他人。那知道到了如今,一件也用不着,只落得被人褒贬。我的病也不想好了,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能彀和老太太一路去,到是我的造化。”说着又呜咽起来。

过了一天,已到停灵日期。内外客人,到也来得不少。女眷们如秦氏何氏等都来坐夜。此外又有何其甫夫人美娘,还有绣春,他正在哭翁姑,痛夫子,累得一身是病,本想不来又念其姨母家里的事,并且田福恩虽在囹圄,还想求他说情,也只得来了。朱二小姐这时身体虽较前稍愈,但想从前何等威风,此时竟成孤独,自觉羞惭,只推病着,也不出来招待客人。一直到了三更多天,因念着老太太待她的好处,并自己一肚皮的牢骚,要想痛哭他一场,就起身来,随便穿好衣服,叫小善子扶着出来,向众人略略招呼,就在灵前拜了几拜,走到材边一张大椅子上坐下,放声大哭。那泪珠儿竟和雨点一般。虽经仆妇等绞上几块手巾,大家竭力的劝慰,总不能止住,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陪坐的人,无不垂涕。连晋芳都被她哭出眼泪来了。大家又防她旧病复发,好容易劝了她进去。

这里就分派人口,外面留着洛钟和伍升,里面留着朱二小姐和美娘,看守门户。其余的都去送殡。所有一切闲文,不必细述。内中单说绣春自从送殡之后,一天一天,只望着伍公馆里的消息。因为这时晋芳丧事将了,必可设法救田福恩出狱。伍晋芳初时亦满口子答应,不过在新丧期内,断难开口,只须稍待时日,必可办到。哪知天不从人,这位扬州县知事杨大老爷,不知怎的得罪了两个省议员,都是姓徐的,平日进出县署,对于词讼上很有势力,所以县知事常趋承恐后。哪知这两只猪,偏偏要想吃羊肉,专门虎视眈眈,吹毛求疵的,在后面看着。有一次仙女庙镇遇着一件盗案。正是徐议员的一位贵本家。杨大老爷久久未获,他就到省长面前,说了许多闲话。那省长也是很郑重民意的,不多几天,省长公署发出道命令,就把杨大老爷撤任,换了一位曹大老爷前来接任。这都是晋芳办理丧事时候的事情,等到事情既了,要想替田福成求情,外面一经探听了消息,不但县知事换了,就是这位新任的曹大老爷,生平正直,嫉恶如仇。晋芳和他素昧生平,如何容得他进去说话。只可惜了一个田福恩,贪图自己快活,亏空了许多银钱,末了还得了一个三年零六个月的徒刑。这事不打紧,被绣春知道了,直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云麟再三劝解,说姊夫在外面也太闹得不像,不是这一次收监,恐怕还要闹出再大的事。如今只当他在内静养几年,将来出狱,还好望他改过。绣春知道事已如此,不能再翻,也只索罢了。但是一人住在铺子里不便,率性把各种动用物件,收拾收拾,搬到云家同住,店中托了一个老伙友照应,又请着云麟不时稽察。所以生意到也照旧畅旺,并不减少。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红珠、绣春、三姑娘同时有孕,前文已经谈及,不知柳氏亦在运个时候,怀了身孕。所以云府中除云麟是个无事忙外,其余如秦氏和黄大妈,照应这个,照应那个,统统一家人,连绣春共有了三个孕妇,自然忙个不了。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了十月满足之期,依着秦氏,仍旧要想送女儿到绣货铺子里去,待生产之后,再行回家,但是一个人在那边,无事的时候,尚且不放心,何况她是个身上有事体的人,就是临时要雇一个仆妇,一时也无处去寻觅相信的人,设或如同产麟儿的时候一样,大家做起产妇来,有哪一个前去照料呢?心中正在踌躇,却被柳氏、红珠等看出情形,究竟年轻女子,不及老年人专在迷信上面设想,暗想老太太这又何苦烦心呢,绣姊姊也不是外人,难道眼睁睁的看她孤苦伶仃,住到家里去,况且我们那一个,也不是专讲迷信的人,住在这里,做个巴产妇,有什么要紧呢。心里虽如此想,但是做媳妇的,对着婆婆,终觉有些碍口,不好说的,只得都来告诉云麟。云麟笑道:“这是母亲过虑了。他老人家因为女儿在这里生产,恐怕有什么不祥,就对我们不住,那知对得住儿子,就要对不住女儿了。这件事情,只要我去和母亲一讲,不但绣姊姊不回去,并且包可讨得母亲欢喜哩。”

红珠说:“这也应当的事。不是你去说,谁去说呢!”云麟笑道:“我去我去。”立起身来,就跑到秦氏面前道:“我听见说母亲要送绣姊姊回去,有这话么?”秦氏道:“她也是就要生产的人了,不回去住,怎么样呢?”云麟道:“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我们也不放心。要生产,大家一起生,照应也便当些。”秦氏道:“这恐怕不能罢。我们扬州风俗,是女儿不应该在娘家生产的。”云麟笑道:“母亲又何苦这样操心呢。我们究竟亲姊姊,只要我不说话,还有谁来多嘴呢!就是姊姊要回去,母亲只说是我的主意,留着她住在家里,多少是好。”秦氏听了,心里自是欢喜,说:“只要你能作主,我又何必硬生生的逼她回去住,”因此绣春仍住在云家。事后绣春知了,也是感激云麟不止。但是四个产妇之中,绣春、红珠,都未曾经过生育。红珠没有娘家,绣春又遭了家难,所以催生过街种种仪节,都已省去。龚老太那边,因为柳氏第一次生的女儿,第二次依旧送了许多衣服首饰过来,又要接女儿回家过街。柳氏回去,龚老太自然殷勤接待,还问着为什么不同玉凤儿同来。柳氏回说,还是就要回去的,把她交给姨娘看管,也是一样。说起绣春住在家里,龚老太心里很不为然,说:“这是连我们扬州的风俗都变更了。”

还是柳氏大方,虽听了娘的说话,到也不甚介意。柳克堂因为恨柳春夫妇刺骨,又因年纪老老了,看看后辈,还是女儿可靠,到也相待与前不同。这天就和两老谈谈家常,直至深夜方回。三姑娘自从生了淑仪,已经二十多年了,从新做起产妇来。这时秦老太已经去世,嫂子何氏,却和她十分相得,做得催生衣服,应有尽有,比前格外丰富。到了初一这天,仍旧接了三姑娘回来过街。晋芳笑道:“光阴荏苒,忽忽廿年,你今日回去,回想到二十年前此日的情形,又是如何?”

三姑娘道:“都是你呢,人已老了,还要生起产来。偏偏嫂嫂又要做作,如今龙儿银儿,已经养得这么大做过亲了,我今天回去,真有点羞人答答哩。”正在说笑,秦府轿子已经来了。三姑娘就乘轿回去。何氏笑着接了出来,说:“好呀,你们真是愈老愈新鲜,年纪轻的时候不生,到了这时,偏偏要生起来。我们龙儿媳妇,肚皮不争气,到现在尚未生过。如若早已生了,那表侄的年纪,还要比表叔叔大了。”说得龙儿媳妇也红着脸笑起来。三姑娘说:“亏你做嫂嫂的,自己取笑我不要紧,还要带着个媳妇,我看我不在这里的时候,还怕你们婆婆媳妇要吵嘴哩。”

取笑一回,龙儿媳妇端出点心来。何氏依旧托着一盘蛋,拿了一个递给三姑娘。三姑娘说:“我不要吃了。我不生则已,生了总想生个儿子。倘若咬着了针屁股,心里反不如意了。龙儿媳妇你来,我这蛋转请你吃。”龙儿媳妇道:“我不。”三姑娘道:“你不。我偏要你不不。”说着就拿蛋塞到龙儿媳妇嘴里,龙儿媳妇只得咬了一口,原来露出了一个铁尖儿。三姑娘大笑说:“嫂嫂,我这个蛋,给龙儿媳妇吃,原是替她卜一卜看,几时可以有孕。咬着铁尖儿是今年,咬着铁屁股是明年。现在龙儿媳妇,确确咬着铁尖,我先替嫂嫂贺喜,明年你就要抱孙子哩。”何氏道:“难得姑娘想到我,这算龙儿媳妇替你代吃,你这次必定养一个外甥。”三姑娘道:“既这样说,龙儿媳妇受起孕来,我来接你,替你过街,可怜见她是个没父母的。”说着,龙儿进来,说:“姨娘,今日过街来了。我曾记得前次生仪妹妹的时候,姨娘还骗我从膈肢里生出来。”三姑娘笑道:“你不信,只问你媳妇就知道了。”

原来龙儿媳妇,就是银儿,到了晚上,洛钟也回来了,他们兄妹,本甚相合。大家谈谈家常,等到吃了夜饭,伍家已经派人来接。三姑娘也就回去。过了几时,柳氏先觉着腹痛,她是已经生过玉凤的,知道虽则已经发动,离着孩子下地的时晨尚早,就忍着痛,不肯喊出来。到了夜里,晚饭也不曾吃,觉得痛阵一递一次的紧起来。这时秦氏已经安寝,就告诉黄大妈说:“且不要惊动老太太,一面通知云麟,好着人去喊接生的王奶奶。”一时红珠、绣春都来了,帮着料理。那知她这一胎生得很快,王奶奶尚未进门,那小娃娃已经产下来了。黄大妈虽则年老,到也很是机灵。她想从前老太太生少爷的时候,原是我接生的,今日小少爷生下来,不用着我用谁呢。她趁这个当儿,就揎起两袖,双手去接得下来,就欢欢喜喜地报道:“恭喜生了一个小少爷了。”云麟正在房门口,伸着头等候消息,听见了,说不出的欢喜,就飞奔的跑到秦氏房里。秦氏正在睡梦中听得有人进来,吃了一惊,知道必是那个发动了,忙坐起来,一面披着衣裳,一面问道:“怎样了?”云麟忙揭开帐子,双手按着说:“娘,你不要起来了,事体已经好了,生了一个男孩子。”秦氏道:“是那个生的?”云麟道:“是柳家媳妇。”

秦氏听了,也是欢喜,忙起床来说:“你们男子,哪里知道,年纪轻的人,产后是要保重的,须得待我起来看她一看,方才放心。”云麟道:“一切都是黄大妈照管着,这一次很快,连接生的也没有来,就下地了,还是黄大妈接的生。”秦氏道:“阿弥陀佛,这是祖宗菩萨有灵,你应该到神堂面前去点对蜡烛,磕几个头,也是一点敬意。还有一层,那黄大妈你们以后也要尊重她些,你生的时候,还是她接生的,如今已经是两代了。”说着就喜洋洋的走到柳氏房内,看了一看,见诸事妥贴。柳氏人虽有点疲倦,但身体甚好。又看了小孩子,生得天庭广阔,啼声雄厚,心里格外欢喜。就命红珠、绣春说:“你二人身上也是有事的人,不可过于辛苦,可去安睡一下,这里让黄大妈照看,是很可以放心的。”

二人答应了声是,秦氏就和云麟同到外面先净了手,然后走到神堂前磕了几个头。这时天已亮了,正待进来,只见伍开兴头头的跑来,见了秦氏,先请了安说:“我们太太昨天夜里添了一个小少爷。”秦氏笑道:“可巧我们大少奶奶也是昨天夜里,你们太太产后,人平安么?”伍升道:“幸亏舅太太来照应,我们太太因为隔了许多年,此次生产,很不容易,现在总算平安无事。我们老爷,很是欢喜,连喜蛋都等不及分,就着我到秦府和府上来报喜。如今我回去,转说这里大少奶奶也添了小少爷,他心里不知又怎样的欢喜哩。”

秦氏就命云麟赏了伍升四角钱,说:“这是请你吃杯酒的。你也是伍府的老家人了,你回去说,我们这边人手少,也不过来报喜。还有两个没有生产,要分喜蛋,等到生齐了一起分哩。”说得伍升也笑起来。一手接了钱,口内谢了一声,竟自去了。秦氏、云麟也各自安息。那知绣春、红珠两人本来也是足月了,昨晚辛苦一下,就动了胎气,回房之后,都觉着有些腹中疼痛,起初一阵一阵的,以后就紧起来,不觉哼哼不止,把个云麟惊醒,忙起来摸摸红珠额上,觉着香汗津津,娇喘微微,就问了一声说:“怎样了?难道你又到了时候了么?”

红珠颠了颠头,一面啮着银牙,要想忍住疼痛,哪知愈忍愈痛得厉害。云麟就命房中仆妇和珍儿侍候着,一面就走出来告诉秦氏。那知秦氏正被绣春闹着,也在哪里哼哼唧唧的疼痛,云麟见了,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说:“怎样你们约齐了一起来呀!使我们顾了东顾不了西哩。”秦氏听红珠又要生产,说:“阿呀,怎样好呢?我们这里有年纪有经验的,就是我和黄大妈两个,一个照顾了大媳妇,叫我怎样分身呢?”对云麟道:“你赶快叫人去催接生的老王奶奶去,有她来,也可以多一个人照顾了。那个王奶奶却不是从前受过周氏嘱托的王奶奶了,她就住在云家间壁。柳氏生产的时候,她却别处有生意去,所以不及赶来。这时去叫的人尚未出门,她已自己来了。先到绣春这边试了一试脉,说还早呢。又到红珠这边来,珍儿迎着她。王奶奶叫红珠伸出手来,在中指上纳了一下,说:“少奶奶请好好的安睡一下。”

红珠因为疼得十分紧急,着双蛾一声一声喊个不绝。王奶奶出来,夹道里面撞着云麟说:“少爷,我有句话,当着小少奶奶不好说。你们府上三位产妇,一位已经平安了。大小姐呢时候尚未到,这位小少奶奶,到有点棘子,试试脉看,时期尚早,看她疼痛的样子,已经小孩子要下地了。况她是个娇弱身躯,如何吃得下苦,这到要小心一二才好。”

云麟为人本来有点婆婆妈妈的,今听了王奶奶一片话,以为她是个有经验的人,既这样说必定是不好,忙赶过去,适值红珠疼得甚紧,连汗珠儿都和黄豆般大的滴下来。云麟急得心头跳个不住,就拉了红珠的手,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珍儿忙来劝着说:“我的爷,你怎么没有分晓,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被你一哭,不但她心里不安,连累我们都要被你哭昏了。”这时秦氏听了王奶奶的话,也不放心,赶过来望望,见云麟如此,忙劝了他出去,说:“此地很不用你操劳,等到用得着你时,我自然叫人来招呼你。”

云麟不得已,才一个人走到书房里坐下,但心神不定,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直要等到里边来报平安两字,方始罢休。且说秦氏见红珠虽十分紧要,却没有变像,然一时绣春又有人来说,要临盆了。试了半日水,仍旧杳无消息,秦氏也只得过来照应。正在分身不开,只见有好几个女人进来报道:“舅太太来了。”

秦氏听了,忙迎出来说:“舅太太来的正好,我正忙不开交,要着人来请呢。”何氏道:“我正在那边把三妹妹的事安排妥当了,知道姊姊这边柳少奶奶也生了小少爷了,贺喜来迟,请姊姊恕我。”秦氏道:“且慢说闲话,你可知道我们家里做产妇的还有两个哩。柳家媳妇生了之后,他们也来夹热闹,你也一声哼,我也一声喊,到了现在,已经有三四个时晨了,还没有见个下落。正忙得我和没脚蟹似的。”

何氏笑道:“原来你们竟闹了一个满堂红,和做戏文似的,越做越闹忙了。我记得麟儿生的时候,不又是你们两家一齐来,今天又是如此,真所谓无巧不成事了。”说得秦氏也笑起来,说:“舅太太我们闲话少讲。”一面吩咐说:“舅太太来了,你们点心快些拿来,吃了好办事。”又说道:“我把小媳妇交给舅太太照应照应,我好专顾着女儿。大媳妇自有王大妈照顾。这样一分派,我们大家都好放心了。”

何氏听了,就站起来说:“我们还吃什么点心,待我先去看看他们去。”说着,就当先走到红珠房内。红珠见了,忙要起床,只自痛得厉害。何氏忙按着她说:“好孩子,你睡着罢,不必过劳了。”说着又低低的说现在的情形怎样了?红珠含羞说道:“起头只是疼痛,现在不知怎样,这是一阵一阵的水下来了。”何氏道:“阿呀,这是胞水下来,就要临盆了,为什么接生的王奶奶还不来呢?”珍儿道:“王奶奶方才来过,她说时候还早,到大小姐那边去了。”何氏道:“她真老糊涂哩,这个时候还看不出来。珍儿你快去招呼她去,这里有我呢。”珍儿忙忙的赶过去,好在绣春虽则试了几回水,尚不见动静。王奶奶遂即赶过来,见过了舅太太,一面就端正脚盆里的水,上面又搁了一块板,和珍儿等扶着红珠,坐了下去。停了许多时候,痛的更厉害了,但还不见下来。何氏使人把预备好的热汤取来给她喝些,那知这热汤下去,心里一阵大痛,后面一个老妇人抱腰的,用力一紧,并嘱咐红珠赶快拼一口气,这时候只听得呀呀几声,孩子就落下来了。

何氏赶过去一看,原来又是个男孩子。王奶奶一面顾着收胞衣,一面把孩子洗扎起来。云麟先在外面专候信息,等了好久,更站不住,只在房门外旋磨磨,听见孩子哭声,也伸着头进去一望,何氏眼尖,早看见他,说:“恭喜你又是一个男儿,你真是双喜临门哩。”一面又着人飞报与秦氏知道。秦氏自然又放了一头心,只要安心顾着绣春了。绣春自从怀孕之后,时常受着田老夫的蹂躏,福恩的气恼,末了又遭了家难,终日忧愁过日子,心境不宽,胎产自然难上一层。所以自上午起首,一值到了半夜,晕绝了好几次,把个秦氏急得手忙脚乱,方才生下一个女儿。事前虽则吃了些苦头,受了些惊恐,幸喜得生产之后,个个无事。于是伍、秦两家,忙着洗三,开汤饼筵。绣春虽则家里没人,秦氏也不得不替她略为筹备。所以这一个月来,三家人家,人家往来,开筵饮酒,说不出个闹忙。且人多势利,云麟起先贫的时候,谁来顾问。自从红珠进门之后,家道渐兴起来,自有一班凑趣的,前来热闹,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年冬天,正是秦氏老太太六旬大庆,在从前家境不舒,云麟亦未曾做过事业,所以逢着生日,不过点对蜡烛,大家吃吃面。这一年上半年,云麟已和红珠商量,提出一宗款项,给娘做生日。又以母亲青年守节抚孤,已几十年,特自己撰了一篇缘起,求着晋芳等出名,一面由县知事呈请大总统给奖,一面将文启分发,征求诗文。到了十月间,回文已转蒙题奖松筠比节四字,征求的诗文,到也收到的不少。加之新任曹县长,他自个科举出身,爱才如命,知道云麟是扬州一个有名的高士,特下聘书,请他入幕。到十一月间,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真是喜气重重,不啻锦上添花。正遇着老太太的正寿,自然与往年不同,应该闹热闹热了。前两天就把大厅和第二进住宅,收拾出来。在第二进里供设了寿堂。大总统题奖的四字,已经制成匾额,悬挂正中。又加上些柏枝鲜花,在匾的四面围着,中间是县知事送来的轴子、对联,其余都是亲戚朋友送来的颂词寿屏。因为云麟是个诗文能手,所以收的笔墨,确是不少。又因为老太太是大总统题奖过的,扬州尚是破天荒第一人,连旅部运署各机关,没有一个不送礼来,所以装璜的格外闹热。又将甬道四边六角小门内的书房,收拾出来,做了花厅,预备官场绅矜起坐。又因晋芳适在服中,只得请了臧太史、贺孝廉等来做陪宾,晏客的日期,原定两天。第一天是宴来客,第二天是家宴。

到了这天,扬州各机关,除盐运司不曾亲到外,其余都来恭祝。内中曹县长是个好酒量,最喜人请他吃饭,这天就替云麟应酬的格外周到。等到开了筵席,就闹起酒来。成太史年纪虽高,兴致甚好。贺孝廉是个情品,不到几盏,就飞笺去召了许多名花,一时丝竹声繁,花枝招展,正应着寿筵开处风光好这句话了。直到日色西沉,方才散席。第二天家宴,来的客人,都是自己几个骨肉至亲。男的如晋芳、洛钟、龙儿,女的如何氏、美娘、三姑娘、淑仪等,一齐来了。那淑仪自从红珠用言语打动了她之后,她就一片芳心几乎蹂碎,后来下了一个决心,说:“我是前身冤孽,所以惹下情魔,自己丈夫已经中道分离,我正当如古井不波,深心忏悔,如何还可以自寻烦恼。”因之见了云麟,避去不暇,哪里还肯再来。不过这一次姨母大庆,如若不来,到觉露了痕迹,所以就勉勉强强的,随了母亲同来。

云麟见了自是欢喜。但是和她接近起来,总觉得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内中最可怜的是绣春。她是出了娘门之后,没有一天过着好日子,但是她仍旧坦然不露形色,真是难能可贵了。来的人既然都是至好,也不作十分客套。外面就是云麟,里面就是绣春、柳氏、红珠,任着招待,大家拜寿了后,开筵畅饮。这天晚上,是晋芳和洛钟公送一席,专请寿母的。就央美娘、绣春、淑仪作陪,三姑娘作主人。其余何氏等众内眷,共分两席,外面晋芳等也坐了一席。酒至半酣,三姑娘就拿起杯子,斟满了一杯,恭恭敬敬的送到秦氏面前;说:“这杯酒要请姊姊干了,祝你寿晋千秋。”

秦氏道:“妹妹还闹客气,可是我也不能不饮这一杯。”说罢,立起来干了。接连就是淑仪,站起来说:“姨娘,我这一杯可是要饮的。姨娘饮了这一杯,我还要陪一杯,借这杯儿,叨点福气。”秦氏也就干了。美娘说我来借花献佛罢,也斟了一杯过来。秦氏说:“我的酒量有限,你一杯,我一杯,可吃不了呢。”美娘道:“太太不吃,那是我不诚心了。”说着自己行饮干了,重新再斟了一杯过来。秦氏也只得干过。何氏乘这当儿,也过来闹了一阵。外面又进来了晋芳、洛钟、龙儿等,都让着敬酒。秦氏实在吃不下了,由云麟代了几杯。次外则众小辈公敬了一杯。忽见黄大妈抱着玉凤过来,说:“我来的时候,大少爷还没有生哩。现在太太是有福气的,老妇人来敬一杯酒。”说着拿了秦氏的酒杯,斟满了,命玉凤拿着,送到秦氏口边。秦氏道:“多谢妈妈,你斟的酒我怎可不吃呢!”这天虽则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丰盛筵席,但是家庭之乐,也算畅叙极了。席散了后,红珠想邀淑仪到房内叙话,哪知淑仪决绝的谢绝,红珠也只索罢了。读者须知淑仪和红珠,本属知己,前次细说衷曲,回去就生了一场大病,今晚面上虽然决绝回后,心里却含着几许愁肠。这天散了之后,却闹了一个伍府合宅不安。欲知详细,且听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