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仍然照着平常的习惯,刘希坚在刚响八点钟的时候便醒了。阳光也照样的正窥探着他的纸窗。他起来了,带着晚眠的倦意和一些扰乱的回味,便动步走到C大学去,因为他必须去教授两点钟“近代社会思想概要”。

在路上,浴于美好的清晨之气里,他的精神豁然爽利了许多。他想起昨夜里的烦躁情形,觉得很可笑。

“可不是,”他自己玩笑的想,“你也有点象神经质的人了。”却又愉快地——在心里浮荡着白华的笑脸……他把她的失约已经原谅了。并且,因了那种过分的幻想,他证明他自己是需要她的。这感觉又把他的爱情显得充实了,使他感着幸福的兴致,一直把微笑带到了校门口。

但是在讲台上,他又现着他原有的沉静的态度,不倦地讲着李嘉图的地租论和劳动价值说。

下课之后,他又恢复那暂时被压的心情了。重新散着满身的乐观,挟着黑皮包——如同挟着白华的手腕似的,高兴地往外走,急急的跨着大步。

“刘先生,”走出第二教室不远,一个号房便迎面向着他说:“有人在会客室里等你。”

他皱一下眉头问:“姓什么?名片呢?”

“她没有给名片。说是姓张……”

他只想告诉听差说他没有来。可是一种很粗大的声音却远远的向他喊出来了:

“哈,希坚!”

向他走来的——用一种阔步走来的,是他的一位女德哇利斯,被大家公认为可以当一个远东足球队选手的张铁英女士,虽然她还没有踢过足球。他一看见她,就看见那满着红斑点的多肉的脸,但他仍旧对她很和气的招呼了:

“呵……是你。对不起,你等了很久吧。”

“刚刚来,”她说了便欢喜地跨上一步向他握一下手,只一下,便使他感到不是和一位女士,而是和一位拳师似的,觉得他自己的气力小多了。

“我已经去过你的公寓呢,”她接着用力想温柔低声的说,却依旧很粗很大声。

“有什么事么?”他一面走着一面平淡的问。

“没有事。我只想来看看你,这是私人关系来的。”

“好的,谢谢你。”

“不过,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来看你的。”

“我没有这种心理。你来,自然很欢迎……”

“但是你常常都在回避我,并不是怕我的回避,只是不愿意和我相处的回避。”

“你这样觉得?”

“是的,我这样觉得。我很早就觉得。你自己不觉得么?你常常和我刚说几句话便好象说得太多了,就做出不耐烦或者疲倦的样子,不然,你就托辞有事情而走开……”

“你太多心了。”

“我一点也不……我自己很知道,我不会使你喜欢的。我知道,我知道那缘故……”最后的一句是充满着许多伤感的调子。

这时已走到了校门口。许多洋车夫便嚷着围拢来。

刘希坚觉得为难了。他本来只一心希望着立刻飞到白华的面前,但现在他的身旁却站着这么一位女士,他只好忍着不跳上洋车,又陪她在马路的边道上走着。

他决意保守着他的静默。可是张铁英也低低的垂着头。许多散课的学生都从背后走过他们的前面去了。正午的太阳正吐着强烈的金光,照着他们而映出两个影子——象两朵浮云似的跟着他们的脚边。

随后他们走到这条马路的尽头,那里是一个可以往东也可以往西的三叉口,刘希坚的脚步便好象要站住似的迟缓了。他忽然听见一种急的,粗的,被冲动的感情所支配的很不自然的声音,在他的左肩上响着:

“好,你只管走你的吧,你只管往东走吧。”

他偏过脸去,觉得她的眼晴是恨恨的在看着他,她脸上的红斑点显得象一天朝霞。

他觉得有欺骗他自己的必要了,便回答:

“我是回家去吃饭的。”接着他完全违心的问:“你也到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她迟疑一下便带点苦笑的向他看着。

“不,不,”她一连拒绝的说。

“为什么?现在该吃饭的时候呢。我的公寓比你的近。”

“我不想吃饭。我现在很不快活了——这是我自己找来的,她很难过地,同时又很呆板的望着他——“唉,每次刚看见你总是欢喜的,到后来总是这样——我很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于是她含着妒忌的向他说:

“你只管到大同公寓去吧!”

她连头都不回一次,一直急促地往西走去了。

刘希坚望着她的高大壮硕的背影,一面想着和这体格完全不相称的她的痴情,也就服从他自己的意志而向东走去,并且走不到五步便坐上洋车了。

“北京大学夹道,”他心急的向车夫说。

于是他重新把皮包往臂下一挟——如同他真的挟着白华的手腕似的,盘旋着温柔的愉快,浮出微笑来,是一种被幸福所牵引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