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說蓮因住在勞家定計捉奸,夏樓全不曉得,果然去弄出事來。初六清早,香公就急忙忙的奔到勞家,說道:「二姑姑不好了!昨晚三鼓,這個夏樓到庵後跳牆過來,到你牀上強姦佛婆,給佛婆將他把住,喊起來,我忙到竹房裡看,便拖住。大師太也就進來,一見夏樓,便說他忘恩負義的人,恨的什麼似的,一頓打,我也就進去,把他拉住。剛剛外邊甘老三弟兄經過此地,聽得裡頭夜深喊救,只當是強盜搶劫,就打門進來。那時我一個人正擋不住姓夏的,給甘老三幾弟兄把他拿住,捆了起來。他就慌了,說道是你約他的。甘老三那裡信他,一陣的亂打,甘老三就要送官。後來幸虧勞二官走過,進來再三解勸,罰他三百兩修庵銀子,又給佛婆五十兩,另罰四十兩請眾人的。教他寫一張甘結,自此以後,永遠不管白衣庵的事。又怕他懊悔抵賴,老三就逼著他寫了字條兒,到家取了銀兩,方才放他。他有一張紙條兒,說是二姑寫給他算憑據的,現在勞二官處。說二姑就回去,要問問呢。」玉成向蓮因笑道:「果然好計!快去罷,你就同老師太說,昨兒因聽得袁老爺的死信,我留你住在我家,差人到城裡我母親那裡去打聽消息,所以未回。今袁家要妹妹去哭臨弔喪,恰遇著這件事,恐怕夏樓夜來暗算,所以把行李搬到袁家去,暫住幾天。一者幫袁家的忙,二者盡妹妹的心,三者避姓夏的禍,你師父無有不應承的。行李東西,就叫勞二替你拿了來罷。到了此間,再作道理。」蓮因道:「多謝姐姐,我就這麼著。」又低低的附耳道:「我們昨晚定計的一節,千萬不要告訴人。」玉成道:「這個自然,你去罷。」蓮因就隨著香公去了,到了午刻,勞二果然把行李帶回,佛婆也來了,帶著行李,玉成道:「妹妹呢?」勞二道:「他還要同師父師姐說幾句體己話兒,隨後就來了。」佛婆也恐姓夏的報仇,不肯住在庵中,要跟著二姑姑避避,二姑姑允了,就請老師太找一個替人,佛婆願出一兩銀子給他。玉成道:「妹妹去怎樣說?」勞二道:「他說昨晚得了姓袁的死信,我家就留他住下,打聽消息,城裡回信出來,要他進袁府念唸經,穿穿孝服。姓夏的事並非約他的。他師父說既不約他,你為何有憑據在姓夏的手裡呢?二師太道:『這有個緣故,須到裡頭去說。』當時就把行李收拾,打發我拿了先回,他以後說的話我就不知道了。今日甘老三弟兄,倒分了四十兩銀子,他送了我十兩,夏樓也許謝我十兩,這回尚未送來,說改一日再送,一准有的。佛婆到便宜他得了五十兩,盤費儘夠了。又罰送庵裡三百兩,為修理的費。二師太給姓夏的筆據,給我取在身邊。你說要還他不要還?」玉成道:「不要還他,你只說遺落便了。」勞二笑道:「只怕十兩頭不得到手。」玉成笑道:「有了十兩,還要十兩,你也太貪了,你昨兒怎麼去捉呢?」勞二道:「昨夜我們四個人到那裡,不過半夜光景,走到了,便聽見裡頭喊捉強盜,他三人便打進門去。那時當家的通通起來了,聽見外邊打門進去,真正疑心是盜,嚇成一團。以後老三告訴明白,說是捉奸的。蓮根認得老三,說:『快來幫我捆這害人賊。』於是當時就捆綁起來。夏樓叩頭求眾人不要聲張,我便進去做好做惡假勸了一回。老三要罰他五百兩銀子,我就再三的說方才一共罰了三百兩他在這三百兩內要謝我十兩,所以把我這十兩扣起來,取來二百九十兩。甘老三又要他一張甘結,方才將他放了。」說著,只見蓮因進來,玉成笑道:「幸虧妹妹想這妙計,他已經都告訴我了。你進去同老姑子說的什麼呢?」蓮因笑道:「我也乏極了,我們喝杯茶坐了講。」於是走到裡面坐下,勞二倒了一杯茶來喝著。蓮因道:「我到裡面同他師徒二人說,這是有關庵裡的名聲,所以進來私談,他昨兒怎樣的引誘,我初時不肯,他說不妨事的,蓮根本是我的相好,已經二年了,當家姑姑也曉得的。我因嫌大師太粗俗淫蕩,所以要交結上你,就好將他棄了。」玉成道:「他這字據你給他看過麼?」蓮因道:「我就把憑據取出來,蓮根看了恨得了不得。說這等沒廉恥沒良心,把我的醜出盡了,還要嫌我。」玉成笑道:「後來呢?」蓮因道:「我就同蓮根說,夏樓這般引誘我,我初時尚肯順從,後來曉得有姊姊在裡頭,我所以不肯回來,豈知弄出這等事!」蓮根聽了我的話,師徒二人,倒反感激我。叮囑我蓮根的事,不要提起。你就進一趟城,停幾日再來罷。他恐怕我沒錢,倒給我十兩銀子,我也收了。這回子費了姐夫的心,我就送給姐姐買些花戴戴罷。他的憑據我就交給師父,倘日後有什麼枝節,就把這個紙兒搪塞他的口。」玉成道:「這倒罷了,你又送這個十兩,不能受的。」蓮因道:「我同姐姐還分你的我的麼?況且我還要費姐夫的心,有什麼順便的船,來了回去江蘇最好。」玉成道:「這也容易,妹妹把這銀子收好,做做盤費罷。」蓮因道:「我還有呢,況且佛婆還有五十兩在我處,姐姐不收,就生分了。」玉成無可奈何,只得收下。因道:「你給姓夏的字條兒在二哥身邊,我來取給你毀了罷。」蓮因想了一想道:「其實也不要緊的,今事已敗露,不獨你我知道,我又要去了,憑他去罷。回來姐夫去送還他,又做了人情。聽說他也要謝姐夫呢,就把這個去領十兩銀子,又全了情,又得了財,於我無損一毫。他得了這紙兒,還當憑據呢。」玉成道:「這麼著也好。你怕還沒有吃飯,我已叫佛婆去端整了。我也等你,還沒吃,昨兒剩下的菜已走味了,所以做了新鮮的素菜,況且這個月我是吃地藏三官素,也做了姑子了。」蓮因也笑起來。於是大家安排吃了飯洗臉嗽口畢,勞二就去把這紙兒還給夏樓,換了十兩。夏樓倒反感激他,說蓮因實在可惡,叫他住在庵中,不能安樂。你們是薦送來的人,給他一個信。」勞二道:「他昨兒因姓袁的身死,今兒已進了城了,據說還要守喪,斷七後再到庵中呢。看他這個心計頗工,你也要留心才是。」夏樓歎了一口氣,叮囑勞二莫告訴人,勞二答應著回來,把這話通告訴玉成、蓮因。銀子也交給玉成收好,大家歡喜。蓮因就商議回去一節,勞二道:「自己僱船,要走就走,可以辦得到的。若是要省些,只得乘別人的便船,就也不能性急。且在吾家暫住幾日,我去打聽,倘十日內有便船,就等他幾時。若沒有便船,隨便幾時好走的,包在我身上,辦得妥妥當當便了。」蓮因想了一想道:「也好,費心就是了。」於是蓮因瞞著人,就住在勞家,同玉成談談,倒也不嫌寂寞。到中元這日,勞家也祭祭祖先,蓮因正為不得船隻,心中憂悶,再請勞二去打聽,說:「倘然再沒得便船,就同我僱了一只罷。」勞二道:「幾日來留心打聽,實在沒便,且再住幾日看。若自己僱船,就太費了。」玉成道:「你且再去到驛上,或者船行裡問問,朋友那裡可以托托他們。」勞二也就去了。

一日無事,到次日夜深回來,玉成、蓮因尚在談天,未睡。問道:「這事怎麼了?」勞二笑道:「也巧極了,但恐怕不是。我要請問二姑姑,你有一個姓白的認得麼?」蓮因道:「白什麼呢?」勞二道:「叫白子文單名一個鳳子,是這裡的榜下知縣。現在選了浙江錢塘縣,要去赴任。行李通下了船,十八一早就要走的。他船中帶了家眷,你就同太太一處,佛婆同老媽子一處。他本要用一個江南人,佛婆若伏侍太太,就不用船錢了。你不過用二三兩銀子,謝謝船家同老媽子就是了。」蓮因想了一想道:「我並沒認得什麼白子文。」勞二道:「據他說是認得你的,只怕不是你,若果是你,他就肯同去。」蓮因道:「實在認不得,也記不起了,他怎麼說認得呢?」勞二道:「也不知道,他說金環姑,恐怕就是金翠梧,叫我來問你,若是了,請你明早就去見他。」蓮因想道:「翠梧是我在惠山時候的名字,他既然曉得,或者曾經一面,至今忘了,也未可知。」因道:「怎麼說起環姑來呢?」勞二道:「他問你出身,我告訴他的來歷,今改名蓮因的。」玉成道:「妹妹從前取過翠梧的名字麼?」蓮因道:「我本來名翠梧,環姑是別人叫出的。」勞二道:「不論認得不認得,你明兒就去見見他,或者見了面想得出的。」玉成道:「也是,橫豎進城去,近要轎子,也費不上三錢銀子。」於是計議定了。

一宿無話,次早,勞二僱了肩輿,就命佛婆跟著指引了地方。一逕進城,到晌午,就回來了,出了轎,蓮因笑容可掬的進來,命佛婆付了轎錢,打發回去。自己走到裡頭,玉成接了出來道:「看妹妹欣欣然的,認得姓白的麼?」勞二也就進來,蓮因笑道:「有一個轉彎呢。那年我在惠山,相識一個姓韓的,白老爺是姓韓的朋友,曾同姓韓的來見過幾面,那裡記得呢?剛才說起,才曉這靴兒裡的襪。問了一回我的蹤跡,他也替我悲傷。就說我若是早知道你在這裡,我早來看你了,今要回南,儘可以一船同去。若還是做姑子,他到了任,就在西湖上同我設法。就命我去見了太太小姐,太太倒也和氣,說同行最好,路上有伴兒,可以談談。你這佛婆就留給我罷,也好伏侍你的,到了那裡,你沒人,也好暫時用用。我就通都應了。太太命我回來收拾行李,他就有人來抬去。明早,我一逕下船,他打發轎子來接。」勞二道:「這也巧極了,我就來收拾。你的鋪蓋,也給他一起取去,你就同你姊姊睡罷。佛婆就叫他押著行李下船,住在船上等你,不必來了。」蓮因道:「倒也簡捷。」於是便把行李收拾起來,方才完畢,白家已遣人來了。蓮因就命佛婆押著同去,就住在船上。只是玉成姑娘聚了幾日未免又有離別之感,夜間燈下談心,說不盡萬種纏綿,一腔悲感。連勞二也傷心起來,落下幾點眼淚。蓮因道:「姐姐的好心,我不用說了。就是令堂太太,待我也是極好的。這回子已不及別他,務乞替我謝謝。我到了那裡,倘有寸進,我前回所約的斷不食言,請放心罷。我到了就有信來,以後的信要時常寄的,但是我的命苦,料不定後來,不知道此別以後,是天堂還是地獄,你回來聽我的信罷。萬一不幸死了,姐姐就是我的親人了,我也有夢給你呢。」說著便哭了。玉成哽咽了一回,說道:「罷了,妹妹明兒走,要吉吉利利的,倒只管哭,說這些話。」蓮因道:「言為心聲,那裡禁得住呢?」玉成道:「你有小照,給我一張麼?我也有一張三寸的照相給你,將來記念時,大家看看。」蓮因道:「阿呀,我倒忘了。」便將常帶在身邊的小照,取出一張給玉成。玉成也把照給了蓮因,彼此帶好。二人直談到四鼓,方才睡下。

次早轎子就來,伺候洗臉茶水。蓮因吃了些點心,一面哭,一面告別。玉成噙著淚,也說不出話來,送他上了轎。蓮因哭道:「姐姐保重,我去了。」玉成一句兒話也不能說,試了幾試,只叫得一聲妹妹,就哽咽著了。正是:

青山紅樹黯離情,話別臨歧百感生。珍重萬千惟兩字,大家相對各吞聲。

蓮因乘輿到了船裡,白公同太太已在那裡等了。蓮因就進去磕了一個頭,二人連忙挽他起來,又同秀芬小姐見過禮。那小姐別號萱宜,人極風流。佛婆出來接著說道:「姑姑的行李在那邊船上,小東西通在小姐房艙裡。」就同小姐一起住,剛剛兩個小榻,一張小桌兒。太太的房艙在中間,同老爺也是兩個小榻,不過多放一個桌子,四個小枕。蓮因走去看一看,倒也清潔明亮,心裡感激不盡。一回子吩咐,開船。舟子就燒起順風紙來,放爆竹,打金鑼,點香燭。因一路多水淺之處,船也不大,後面一船是行李,同兩個僕人,派著一個賬房師爺督押著。舟子進來討了賞,解維開船。兩岸綠樹青山,蘆芽荻筍,說不盡的景致。子文太太小姐等,在船中無事,吃了飯,就與蓮因談心。太太道:「你把從小至今兒的事,說給一遍我們聽聽看。」蓮因就詳詳細細的告訴一遍,說到被袁姓買去之後,被大娘娘折磨,及出來落髮的一節,大家歎息,賠了幾點淚。蓮因又哭了一回。一日,同子文談了一回詩詞,又談了一回交情,漸漸講到秋鶴,蓮因便急問消息,子文道:「他已經兩年多不給我信了,今年春我寄他家中一封書,也不答。後來方知道他初起在交南大營,旋到了日本。後來同一人到俄羅斯去玩的,據說要三年才能回來呢。你今番到他那裡恐怕也找不到。不如同我到了杭州再議。」蓮因道:「多謝老爺,只是沒得圖報。」子文道:「我同秋鶴是一人之交,他的相好,就是……」說到這裡,覺得說造次了,就改了口道:「勸勸,也是應該的。你莫說這生分話兒,也不許叫老爺,只叫我號罷。」蓮因道:「我出了家,是紅樓夢上所說的檻外人了,不能學當時在惠山的樣兒,怎麼敢稱老爺的號呢?」子文道:「你這麼著,我不依。」蓮因道:「天下沒得這個理的。」白夫人笑道:「據我看,你也不必叫老爺,也不必叫號,你既同秋鶴叔要好的,他又同他換貼,你就叫他一聲伯,叫我一聲嫂,你道好不好?」子文道:「太太的話好極,你以後就稱我伯伯,你再不依,我就惱了。」蓮因只得告了一個罪道:「遵命。」子文向太太道:「他待秋鶴的情,是我深知的,真是海枯石爛,萬劫不磨。因秋鶴沒錢,他的娘又貪,只想人家揮霍。他反勸秋鶴少去,心裡好不在常常見面的。秋鶴結交他長久,不知他背地裡反賠了多少錢,受了多少氣。秋鶴待他也好,口口聲聲總贊他多情,有忠心,豈如因緣仍舊不成,可見寒士的苦。」蓮因聽著眼圈兒就紅了,子文道:「有什麼傷心,可惜秋鶴今兒不在家中,否則我就送你到他家裡。他的太夫人最愛人恤下的,夫人老老實實,從不肯給人沒臉。到了他家,雖不比富貴人家的錦衣玉食,比那在袁家及做姑子的光景安樂十倍呢!」白夫人道:「這袁家住在那裡?」子文道:「你不知道麼?就是西牌樓的袁小兒,他的怕老婆也算有名兒,見了影兒就嚇得小鬼似的。這番死了,又無兒子,恐怕這婦人不能守呢。」說著,船後開上飯來,大家吃了。洗臉漱口畢,子文規矩,吃了飯必要睡一回子的。夫人就同蓮因到小姐處談談,到了晚間,又談了一回佛家禪語。秀芬小姐也走來,原來那秀芬年紀只十四歲,文字上雖不甚精,也楚楚可觀。上年請了一個琴師學得一手好琴。小姐又是聰明,食古而化,因道:「蓮因姑姑,我父親說你會彈琴的,可否請教一曲?教導教導。」蓮因道:「小姐說這句話想必是聖手了,我先時也曾學過幾套,可知道這個東西,實在要時刻不離的。古人說得好,三日不彈,手生荊棘。我如今已是拋棄了足足三年,非但沒彈過,且琴的面也沒見過。手上的皺也脫子,勾挑撥打的手法也散了。五音宮徵也忘了,要彈一曲,教我何從下手?小姐的琴可在這裡,倒請教小姐教我一曲罷。」小姐道:「可惜不佳,姑姑既是知音,我來學弄一曲,請指教指教。」子文道:「甚好,你看月兒已經上了,又在水天闊處,可到船頭上去彈罷。」小姐就命老婆子到老爺房艙裡取了一張冰紋琴來,解開了囊,並無琴台,就在船頭上擺了一張小桌子,掇了一個凳坐了,把琴放在上面,蓮因就替他焚了一爐百寶夢甜香,子文夫婦坐在後面,蓮因也端了個短杌坐在側首。小姐把琴和正了仙翁,彈了一套,但覺得冷然悄然,音節入古。蓮因喜道:「這是月兒高調,果然神化。小姐這等雅奏,真是江上峰青,壓倒廣陵散了。」子文道:「這套好似你以前在錢姑丈那裡賞荷時節彈過的。」小姐道:「那日彈的是平沙落雁。」子文道:「當日你先前彈的一曲是不是?」小姐道:「當日先前彈的是杏壇操。」白夫人笑道:「你不要同他去說,我們都是牛,那裡知道呢?」說得大家笑了,蓮因道:「這琴的曲句也極好的,就是這杏壇操,覺得幽冷得狠。小姐你可否也賜教一套!」小姐道:「這是初學入手彈的,我來重和了一和再彈。」於是和准了彈出來,蓮因擊節道:「拜服拜服,小尼要五體投地了。」子文笑道:「幸是小尼,若是小僧,便要趕你上岸。」白夫人也笑了,子文又道:「好像比前日的少於幾句?」小姐笑道:「這是一定四句,怎能少幾句呢?若少了幾句,就是無弦琴的彈不成聲了。」子文道:「是怎樣四句,翠梧說得這麼有趣?」蓮因笑道:「伯伯不知道,我來寫給你看。」就起身走到房裡去,那邊小姐也就把琴收好,香爐也放好,老媽子把桌子等收拾好了。大家到中艙裡來,蓮因笑嘻嘻出來,把寫出的交給子文,子文一看,只見上寫著孔子的杏壇操:

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衰草間花滿地愁。

子文道:「真個好,這句幽古舊冷,感慨遙深,別有一般神韻。回來船中無事,你們可以擬制幾曲,譜入琴中?」蓮因笑道:「伯伯這句話兒,似是而非,制了曲句,果然可以入琴,但是琴韻不在曲句上頭。彈琴一道,當以心就聲,不能以聲就句。彈到那裡,自然有那裡的聲音出來。譬如落花春院,長日間庭。琴裡的趣味,自然有八個字的光景。若是長河嘶馬,大漠呼鷹,則又是一般邊塞上雄壯悲涼之氣。所以琴曲中往往有有聲無辭的調,能將精義入神貫通融熟,便有化境出來,聖人所謂和聲依詠,就是這個意思。若因琴中之音,求他辭句,這是門外談禪,未免穿幫了。」小姐道:「姑姑所論真是知音,如何不彈一曲呢?」蓮因道:「從明兒起,我得空就再溫習,小姐要教我呢!」白夫人道:「好,你們沒事,就討究這個罷。」於是大家安歇。

自此蓮因同秀芬日日彈琴,本來是個名手,一經習練,六七日便純熟起來。子文無所事事,便與蓮因談天。一夕舟泊王官渡,無心中又談到秋鶴,子文道:「秋鶴待你是好的了。」蓮因道:「他是情深,我是命薄。落花飛絮,空觸離懷,又怨得誰呢?」子文道:「他自你嫁後,忽忽若癡,說從今吐棄凡庸,不作花間馮婦,他曾有感懷詩十二首,為你所作的,你看見麼?」蓮因淒然道:「什麼感懷詩?我倒不知道。咳,伯伯,我嫁了就是在地獄裡,那有重見天日的工夫?他念我也無益了。」子文道:「這個詩我倒有呢,是他寄我的。」蓮因道:「快給我看看。」就流下淚來,白夫人道:「可憐見的,就給他看罷。我也聽聽,到底怎樣的好?」子文道:「你不知道,當時秋鶴結交他的時節,有兩首定情詩。我要看秋鶴已經忘了,說我同你到翠梧那裡看去。豈知到了他家裡翠梧不給我看,這回子翠梧要看也容易呢,只要把定情詩給我看了,我就把那個給他。」蓮因道:「果然失去了。」子文笑道:「這是我也失去了。」秀芬道:「都是沒什麼要緊的,姑姑就取了出來罷。」蓮因想了一想道:「我就取來,你們莫告訴人,這是丟臉的。」說著,就點子蠟,到文具箱裡頭開了鎖翻子一回,取出來,送到桌上。說道:「你們看去罷,也並沒什麼不能見人的。」子文看了一看道:「他說兩首,原來有五首呢。」看他題目寫著:「惜餘春館本事詩,即呈主人珍貯。」因念云:

銀燭高燒擁豔妝,紅樓我輩任清狂。含情背眾飛眉語,私意親郎泄口香。拉雜琵琶花四座,風流裙屐酒千觴。雨聲如沸歌聲急,(大雨時正)送客留髡夜未央。

子文笑道:「你原來如此,所以不給人看!」蓮因羞得了不得,秀芬聽了也過來看,子文笑道:「這是無題詩,你看不得呢!」秀芬一定不依,子文本來膝下無子,就是這女兒極寵愛的,只得給他看了。再看第二首云:

平生豔福幾經消,花下雛鶯苦苦邀。

子文笑道:「好一個苦苦邀,究竟怎樣邀法?」蓮因道:「人家給伯伯看了,自有這等說,快看下去罷。」子文又念道:

醉態支離欹枕畔,春心蕩漾到眉梢。鸞簪斜插雙梳鬢,鴛帶初鬆一捻腰。

子文看著蓮因笑道:「醉態春心,拔簪解帶,也形容得太過了。」蓮因把衣袖按著臉,臊得要命。白夫人笑道:「你念下去。」子文又念道:

燈下依稀相對處,縱非真個也魂消。

子文笑道:「不但秋鶴,我讀詩的也要魂消了。」又念第三首云:

喁喁絮語夜三更,萬種纏綿可奈卿。

子文笑道:「我有四個字批語,叫酣暢淋漓,就是萬種纏綿的考語,你道是也不是?」又念道:

不易刪除惟綺習,最難羚捺是柔情。妝慵故惹蕭郎急,促睡生防小婢驚。

子文笑道:「本來要大方些,怎麼促睡起來?」又念道:

百和香濃心已醉,今宵鴛夢許誰成?

子文道:「真個好詩,怪道翠梧不給我看,原來有許多典故。」蓮因笑道:「看了詩,就有許多編派。」子文笑道:「誰叫你造這樣典故出來?」因又看第四首道:

低聲羞澀喚郎眠,一笑搴幃態更妍。

子文拍案道:「好個低聲喚眠,好個搴幃一笑,當日情景如畫。」蓮因羞得走了開來,到房艙裡去。白夫人笑道:「人家做了姑子了,擱得住你還要同他打趣!你只管念罷了。」秀芬道:「我來讀下去。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氣綿綿。」秀芬不覺也笑出來,因又念道:

柔肌鎖豔塵難■,癡夢留痕蝶亦仙。齊把窮愁收拾起,狂名任誚海棠顛。

子文道:「詩真做得好。秋鶴這枝筆,令人愛煞。」又念第五首道:

一夕相思債已酬,會真詩句忒風流。曉窗鴛枕人雙壁,

子文道:「描情描景,香豔極了!這句誰也做不到!」又念道:

繡閣蟾魂月一鉤。睡去懵騰交疊臂,起來憔悴懶梳頭。者番好合非容易,多謝梅花作蹇修。

子文笑道:「翠梧梅花作蹇修,可就是友梅麼?」蓮因只得臊了臉出來,笑應道:「是,可將這感懷詩快給我看罷。」子文笑道:「這回子你臊,看了感懷詩恐怕你要哭呢!」因在書箱裡撿了出來,說道:「你看罷。」蓮因把定情詩收好了,就將感懷詩展在桌子上,秀芬小姐也擁上去看。蓮因念道:

客窗風雨病瀟湘,青鳥傳言欲斷腸。疑是夢中逢姹女,可憐鏡裡作情郎。

蓮因不覺眼圈兒紅了,又念道:

離懷密裹推心怨,香誓重征澈骨涼。再見何時須隔世,碧天銀漢路茫茫。

蓮因便哽咽起來,子文道:「何如我?我曉得你要傷心的。」秀芬道:「真難怪他!」停了一回,蓮因又念道:

特向紅樓別個依,催妝詩句尚從容。防人饒舌瞞將嫁,怕我傷心賺再逢。

蓮因看了這兩句,不覺雙淚垂垂,哽咽得不能念了。秀芬在旁邊也陪著幾點淚,子文在那裡擦眼,白夫人道:「什麼詩,大家淌眼抹淚的哭?」子文強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看蓮因還在那裡哽咽,好容易勸止了,又念道:

萬古銷魂情切切,幾回忍淚語喁喁。願卿珍重鴛鴦譜,玉刻雙璋一品封。

秀芬道:「好詩!有情有景,他還當是姑姑佳偶風流,望你生子做夫人呢!」子文道:「他何嘗不是這個心?背地裡總同我們提及,說環姑有人娶了去,倒完了我的心願,也是一樁好事。但要望著他好合同心,將來生了兒子,做夫人呢!那裡料到今兒在我船上做姑子?」白夫人道:「你看蓮姑哭得似淚人兒了,秀兒你勸勸他。」秀芬因勸了一回,蓮因又念道:

訪豔曾敲月下門,等閒歡笑洽春溫。新弦檀板歌雙疊,小甕梨花酒一樽。身世浮沉原是夢,性情契洽了無痕。佩環聲杳紅窗遠,宛轉藍橋望斷魂。好事從來易折磨,彩雲摧散奈天何。春風玉笛王孫怨,秋雨瑤閨子夜歌。幾輩笑頻如意少,中年遭際感懷多。愁腸百結難消釋,怕駕星橋再渡河。

紅抹斜陽慘不歡,者番離別太無端。因緣泥絮三生了,消息梅花一點瞞。縱可凌風難化蝶,誰能縮地竟翔鸞。臨歧已怪行蹤促,尚對嬌容仔細看。

蓮因又哭了,秀芬道:「好個消息梅花。」白夫人道:「仔細看這一句詩,我卻聽得出。」子文歎道:「闌香嫁去,碧玉難留,這等情景,秋鶴真是可憐呢!」蓮因聽了,愈是無聲之泣,秀芬也噙著淚道:「爹爹不要提從前事了,姑姑的腸子要斷了!」停了一回,蓮因漸漸止痛,又念道:

一絲歡夢渺如塵,崔護重來轉愴神。曾譜鸞笙通絮語,枉修鴛牒訂蘭因。階前紅豆拋幽恨,洞口夭桃■好春。早識海棠難嫁我,當時懊悔見真真。早將慧劍斬情魔,孽海風驕又起波。北里無緣休問鼎,南山有鳥誤投羅。俠腸忍被崑崙笑,色相防遭法秀訶。自恨自憐還自悔,願參禪悅禮維摩。

蓮因歎了一口氣道:「咳,一片癡情,我負了他了。」秀芬道:「你也出於無奈,不能怪的,你再看下去罷。」蓮因又念道:

縛繭春蠶太可憐,柔絲已斷尚纏綿。紅愁綠慘燈前淚,花影釵聲夢裡緣。簾外三分無賴月,心頭一點有情天。

秀芬道:「好詩!無題化境了。」又聽蓮因念道:

重違素志成搖落,碧海深深恨未填。劉阮相思百念從,紅裙若個肯憐才。本如燕子無家別,空賺鸚哥有約來。鏡裡花枝新眷屬,眼中樓閣小蓬萊。媚妝人遠平安否,一夢何嘗笑語陪。

秀芬擊節道:「好沉痛句子!」蓮因又哽咽起來,把巾兒在眼上鼻上抹。秀芬道:「不是感懷詩,竟是墮淚碑了。」子文道:「看底下一首更好呢!」蓮因又讀道:

玉人淹臥病郎當,

子文道:「你害病了,幾時怎麼起的病?」蓮因道:「當初認得秋鶴時節,因湯家娘給了我氣,臥了一日,夜間又不掩被骯髒了身子。足足病了一個月,姓湯的那裡肯管?真是幸虧秋鶴。」說著眼圈又紅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裡。」蓮因又念道:

減壽甘心禱上蒼。

秀芬道:「他的情這麼重,替姑姑借壽起來了。」蓮因的淚那裡還能禁得住,帶著哭念道:

半夜耐寒量藥水,累旬忍苦侍閨房。

蓮因就嗚嗚咽咽的哭個不止,子文等也無不酸鼻。過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秀芬道:「你看他哭得這個樣兒,再能念麼?我來念。」因道:

支離骨瘦多情玉,歡喜春回續命湯。記得叮嚀求設計,早離苦海買紅妝。

秀芬噙著淚,覺得蕩氣迴腸,不能卒讀,因道:「我不來念了。」蓮因只有出淚的分兒,更不能念。子文道:「還是我來念給你聽罷。」因念道:

書幃炯炯一燈青,獨坐支頤半醉醒。旅館人孤風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鈴。瓊蕭嫩壓雙枝玉,華髮重搔兩鬢星。冷抱寒煙心事重,腰肢消減剩伶俜。平生枉賦白頭吟,從此天涯萬里心。丹桂香濃秋寂寂,綠楊信杏夜沉沉。文蕭虛願題紅葉,司馬新愁托素琴。一自知音人去後,西風憔悴到而今。

蓮因已是哭得氣少絲微,淚盈一斗。背了燈,躺在白夫人旁邊小榻上。把衣袖蒙著臉,老媽子同佛婆見了這個景兒,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勝詫異。白夫人雖不深知詩中趣味,也覺得有些難過傷心。秀芬極贊好詩,子文道:「言情之作,這枝筆也算登峰造極了。不過太露,少些含蓄。」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蓮姑兒這樣哀痛。」因又勸道:「好人兒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來的,就叫他來同你會會,可算死別重生,你的心願也慰了。」蓮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過想著大家的遭逢不偶,受這些悲歡離合的苦惱憂煩。我這回子已經出了家,絕丁妄想,就是他還要我,我也不好意思。況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這姑子去做什麼呢?我心裡頭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見,就與他談談心,知道大家的苦楚。若還要我似先前同他相處的樣兒,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我就受受暮鼓晨鐘的滋味,在法王面前懺悔懺悔。求菩薩慈悲,給我們來世好處,這便算我的結果呢!」

說著,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幾把手巾來,各自擦了臉。蓮因要把這詩抄出來,子文道:「不必抄了,他這詩本是給你的,你看見上下款麼?你就拿了去藏著罷,也是一件好東西。」蓮因心中歡喜,就在桌兒上取來,看後面果有幾行小跋云:「餘因友梅得識惜餘春館主人,相聚二年,愁多樂少。每值畫樓薄醉,小閣疏燈,細數生平,各有身世沉淪之感。屢思脫籍,力薄難勝,惟有傷心歎息而已。丁亥中秋後一日,重訪妝樓,已為大腹賈娶去。侍婢金兒,以畫幅折扇交還。問臨行何言?則惟以珍重相勉,謂不告而別,恐多情人為薄命斷腸也。嗚呼!後約落花,前情流水。玉簫再世,本屬虛無。金屋今生,幾如夢幻。用賦七律十二章,拉雜摭愁,以當窮途之哭。萬一此詩傳去,示我同心。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秋鶴並記。」蓮因看了這個跋,又是嗚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來,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兒你們不是讀詩,是哭詩,倒也別緻的。」秀芬笑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兒家輕輕年紀,說出這個話兒來,臊不臊?」秀芬走到母親處黏在懷裡哭起來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淚說道:「好心肝不要哭,這有什麼呢?」因向子文道:「你這老子總是這樣,當管不管,你好哭詩,他就哭不得麼?」蓮因道:「伯伯你不知道這個情字,非是邪僻的。人生世上,誰能無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節婦之節,義士之義,均從情字上生發出來的。就是聖賢治國,自誠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為之。堯舜之疇咨,孔孟之胞與,不過為情有難,故甘為勞苦而不辭,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許,耦耕之沮溺,憑世上人民水深火熱,他一律不管,這是不可同群的鳥獸,可以算得無情了。若夫五倫之中,均須以情字維繫。僅把男女之愛,當作情字,雖亦包括在裡頭,然猶見其小至於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謂之邪,不可謂之情。所謂情者,有正無邪,有公無私。一涉私邪,便是毫釐千里。今世界上無情的人,往往將一個禮字,一個理字,抵敵情字,豈知有情者有禮有理。所謂發乎情止乎禮,又云本至情以合理,情與禮,情與理,本渾為一。被假道學的人故意胡鬧,飾非遁詞。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強分開來,真是小人之智。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著忠厚和平的樣子,但他暗裡的存心,處處要先人一著。一事一節,必佔便宜,必操勝算,但先求自家無累,純盜虛聲,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風其貌,這真是阿鼻地獄裡出來的遊魂,連情屁都也沒得了。」白夫人、秀芬反笑起來,子文說道:「你做了幾個月的姑子,倒長了這些見識。這回子參起情禪來,我倒不及你的透深顯露。」蓮因道:「這是真的,就是伯伯這番攜帶我回去。若是無情的,他先要顧恤自己吃虧,那裡肯把我這繫而不食的匏瓜攜去呢?」說得子文、秀芬皆笑起來,秀芬笑道:「姑姑的頭光光的,正似匏瓜。」蓮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門前強辯,折服折服他。要他曉得我輩巾幗中萬萬不可無情的,這就算是替小郎解圍了。」於是大家一笑,正說著,只聽得當當幾聲,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經兩下鐘了,我們睡罷。」於是各自歸房安宿。

蓮因在枕上輾轉不寐,一回歎氣,一回哭泣,秀芬初時聽見了勸他,後來睡著了。蓮因直到東方將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艙,尚瞢騰不醒。秀芬已是起身在那裡,穿衣,忽聽蓮因大哭起來,秀芬驚問道:「姑姑魘住了!」蓮因方被喚醒,一身香汗。原來做了一夢,便想了一想起來,穿衣洗臉,秀芬笑問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來?」那邊子文夫婦也聽見了,問道:「什麼?」蓮因笑回道:「沒什麼,不過魘住了。」子文笑道:「難道昨晚還哭得不暢麼?」未知蓮因何夢,請閱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