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鹤回寓,心中殊觉爽适,一宿表过。次早友梅便来务要请他到华■仙舍一叙。秋鹤道:「我已两次过访,还不能一见,可知与我秋鹤是无缘的了。昨夜弟回到寓里,有一位同寓的有一本花榜,到是配这位苏先生第一,评他文章魁首、仕女班头,又是缠绵,又是风雅,这是文人阿好的通病。大约你们也被他这张花榜所惑,同见善不及似的,我今日还有别事,谢谢罢。」友梅见秋鹤执意不去,只得来同知三商议。知三道:「有韵兰做的四六文,同诗稿在我这里,你去邀他来试试再说,我在酒店等他。」友梅道:「也好。」于是重到巢云栈,说:「你不去也就算了,知三请你到壶中天酒店吃蒓菜,你去不去?」秋鹤笑道:「这个有什么要紧,就走走何妨。」友梅道:「这么着,就去罢。」秋鹤于是换了一件衣服,唤栈司锁上门,同友梅到壶中天来。知三连忙让坐,笑道:「酒吃不吃?」秋鹤道:「烫四两火酒,大家吃罢。」友梅道:「蒓菜下了锅么?」知三道:「他们煮去了。」因笑向秋鹤道:「你向来是青楼中的痴蝶,这回子为什么改起性情来?」秋鹤道:「马齿加增,蚕丝易缚,自怜身世,坎凛相遭。若欲将白屋之酸儒,掷黄金于虚牡,非独支持无力,抑恐莺燕笑人。且彼美易逢,多情难得,何必劳精竭虑的作护花铃呢?」知三笑道:「这么说,你苏先生那里是不去的了,别的地方你去不去呢?我给你一件东西看。」说着,便将桌上的包拆开,把一本诗稿取出来交给秋鹤,说:「这个诗好不好?里头还有一篇骈文呢。」这时走堂的送上蒓菜羹来,秋鹤一面吃,一面看题笺「幽贞馆诗钞」五字,只有第四卷一卷,秋鹤看时,觉得吐属清新,风流大雅,内有题日本女子小照六绝句,次梦花 原韵云:

蓬岛奇葩别样红,恰教抬举到东风。分明此是瑶台种,占断情天十二重。生涯神女还疑梦,梦影遥飞海市楼。

底事惊鸿好风格,不随桃叶上轻舟。劫数摩登倍怅然,与谁共证有情撢。瀛洲小现华■影,留补生前未了缘。

刻翠裁红写艳词,感甄一赋逞才思。文通自有生花笔,载忆春风结梦时。间从画里觅真真,一幅生绡着色新。

隐约春魂呼欲出,不将红豆击吟身。影事模糊指鹊桥,思量一度一魂消。崔薇卷作深情贴,镇日相随慰寂寥。

秋鹤笑道:「是他的笔墨么?比环姑还好几倍呢。」又看下行一首题云:有劝稍贬声价以合时宜者,赋此答之:

分明心事怨飘蓬,北辙南辕各不同。南国夭桃红万树,任他开放逐东风。

秋鹤笑道:「骨格到是力争上乘的。」知三道:「好不好?」秋鹤道:「到也难得。」知三道:「你再看这篇骈文。」秋鹤因朗诵云:

瑗识君久矣,沈约腰瘦,平子愁重。冬郎善恨,杨朱易愁。关陇鼓■,摄其魂魄,沅湘兰芷,助其郁伊。虽广众扛毫,良时啸侣。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人皆赏仁,君独志,既。盖其遭逢乖舛,身世艰屯。司马单门,文章失色,赵壹奇窘,琴书不欢。翟公少友,将伯无助,年年食客,莽莽天涯。游子双泪,才人孤绪。青衫瑟瑟,碧海深深。故其幽怨缠绵,壮心憔悴。本其志趣,发为歌吟。每值春晓啼莺,秋宵诉蟀,客窗影寂,罗袂梦凉,美人不来。之子遐弃,功名迟暮,意气牢结。于是红豆言情,绿么奏怨柔翰,晨弄瑶琴。夕张白石九宫清响激魄,金■二等,哀音断肠。

秋鹤极口赞道:「六朝名句,就是上头的翠袖双舞,金樽四飞,也是凝炼活泼,我辈还一时做不到,乃出之于香口,真是天生的妙才!」又读云:

其或涉江彩秋,登楼感旧。琵琶四座,裙屐千觞。眉语横兜,万花欲笑。

便拍着桌子立了起来道:「好一个横兜!真是千锤百炼的警句!」又坐了念道:

心声甫吐大地皆春。

遂又高拍起桌子来道:「仙乎仙乎!不食人间烟火矣。」把杯子里的酒都泼出来,知三道:「再读下去。」秋鹤道:「我要跪读了。」又念道:

而况情怀杜陵踪迹,王梁古忆。眷眷乡思,绵绵颖怨苕哀,通乎素臆。商清角重,付之红牙,宜乎抽秘必妍。运思独苦,词标骚屑,诚张说之珠,李贺之血也。瑗火宅埋莲,尘天飞絮,彩莺写韵罕有解人。苏小凝妆,还期知己。幸遇君子,征及无言,敢作金缄,不为哇引乎。少年易逝,名士可怜,欢梦成烟,柔情似水。

遂叹气道:「友梅,我读这两句,就想着惜余春馆,能不令人销魂呢。」友梅道:「他这个一段,似乎将要嫁人,与做骚词的人恐怕以前有些瓜葛,今日似不能如愿相从的意思。」秋鹤又念道:

潇湘万里,定忆汪伦。瀛海三山,终违徐福。依刘今日,感崔明年。芳革离魂,桃花人面。

秋鹤就垂泪起来,说道:「断肠句子,宛转低回,令我不能卒读,为之奈何。」因叹了一口气,又念道:

前身明月,莫忘本来。再世玉萧,相期珍重。

秋鹤竟哭起来了,知三、友梅也陪着下泪,停了一回,秋鹤道:「这位姑娘有这样的生死缠绵,我愿送个门生贴子,今儿到必要见他的,他若不见,我就那里等,等到明年总好见着一回。」因又念道:

为君作序,不禁惘然。

秋鹤道:「真是洪北江小品,后面一段,沉痛欲绝,我不过文理粗通,就是作诗,也不过应酬而已。岂知有这样天才,便铸金事之,也不为过。」知三笑道:「你现在心服的了?」秋鹤道:「非但心服,还要去见他一见,请你引道引道。」友梅笑道:「你也有佩服的日子!」秋鹤笑道:「只怕是你们闹鬼,不是他做的。」知三笑道:「是我们哄你,你不去也罢,我们是要去的。」秋鹤笑道:「无论是真是假,我总要去见过一面,方才心死。你们几时去?到我寓里来一趟,一同去。」知三笑道:「你既要去,只好替你拉皮条了。」原来南边的土语,青楼中介绍,谓之拉皮条,友梅道:「三点钟我们到你寓里,你候着。」于是彼此订定,知三下来付了帐,方才分手。秋鹤一个人独自回寓,方进房中,栈司送上一封信,说老爷出去之后,有一个人将这信送来,立等回复,这个人还在那里呢。秋鹤把这信一看,面上写着送巢云栈韩老爷秋鹤密启,幽贞馆缄,立侯示复。秋鹤且不拆信,把这个人唤来,说你是幽贞馆的人么?来人上来打了一个千说道是,秋鹤道:「你叫什么?」来人道:「小的叫龙吉,好像同老爷面熟。」秋鹤笑道:「胡说,这封信是那个寄的呢?」龙吉笑道:「苏姑娘叫我来请老爷的,说道立刻就要请过去,不去,乃他自己来请了。现在请老爷的马车停在外边,叫我跟了老爷一同走的。」秋鹤倒疑惑起来了,因道:「你在外面等一回。」龙吉去了,秋鹤想道:「什么缘故,他反来请起来,且这样要紧,自己破了钞把马车来请我,天下但有移船就岸,没得移岸近船的道理,我且把这信看了再说。」便拆开来,只见上写着:

德感重生,会惟一面。屡思寄雁,难问凄莺。幸薄命之犹留,喜多情之无恙。神仙鹤驾,竟到申江。殆天不欲依之负心,而有此良觌也。别后之事,如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请即过小园,当闭门促膝,作十日谈。巢云寓居不便,请面晤后再将行李迁移,特遣油壁车,为大才人速驾。姗姗立待,勿少迟也。专泐即颂万福。

畹香手奏,此信幸勿示人!二十一日早。

秋鹤看了这书,又喜又爱,又恨又悲,喜是喜畹香尚可相逢,爱是爱畹香学问十分进境,恨是恨自己不能始终保护,令其流落风尘,悲是悲天不生他于帝王富贵之家,坐享奇福,乃使含贞忍耻,陷入平康。三年以来,不知若何苦恼。我秋鹤所识的闺阁中人,自以翠梧为第一,然情胜于文,笔下是万不及畹香。但不知畹香的情比翠梧若何?但我这个人,最怕钟情,反不如他无情的好。我初到时候,大家争说苏韵兰好处,又说他与我相识,岂知他就是畹香,但何以又叫起苏韵兰来呢?又想道:这种勾当,本是万不得已的所为,想他求死无方,出此下策,故改了姓名,知三等均不知道,或畹香心中另有主见,也未可知。然贾倚玉不知现在何处,还是尚未满罪,还是目下同居?他叫我就去,我想当时见他一面,他在病中,消瘦得很。今日他或识我,我恰不认得他了。他的意思要我搬去,果是他的美意,惟知三、介侯一班朋友,又要笑我了。且不管他,见了之后,再作道理。于是把信检好了,留下一个字条儿,交栈司,说停一回有姓舒姓乔的人来看我,你便把这字儿给他,请他就到绮香园来,栈司答应。秋鹤便换了衣,锁了门,走出来,上车。直到绮香园内园门口,韵兰已命佩纕、珠园、霄月三个大侍儿,随着小兰在九折廊等候。龙吉把秋鹤领了进去,交给三人,方抢步进去报信。这里小兰等把秋鹤看了一个清切,笑道:「姑娘等了长久了,再不来,他就要自己来请呢。」秋鹤把四个人看了一看,燕瘦环肥,修容■夸态,中有一个侍儿,眼梢起媚,尤为美秀而文非,独笑露瓠犀,宛如编贝,就听他一二言语,也颇不俗,因皆称为姐姐,问了姓名,方挽着小兰的手进来。到华■仙舍,只见一位美人明妆雅服,带着似喜非喜似蹙非蹙的娇容,锁着两道春山淡远眉,凝着一双秋水澄清眼,旁边两个小侍儿,笑嘻嘻的在那里延儜,见了秋鹤进门,便端端庄庄上前叫了一声哥哥。秋鹤看他一种亲爱感激的样子,要好到十二分,也便叫了一声妹妹。忽然心里一股酸气,从丹田透入脑髓,流到鼻端,渗出眼角,泪珠儿也不觉自然流出。韵兰已是把巾子在那里拭眼。秋鹤只得勉强笑道:「妹妹可好?」韵兰也不能答言,点点头儿,就携着秋鹤的手走,彼此同是无声之泣。秋鹤到了锦香斋,觉得满目迷离,想他虽然忍辱降心,能做到这个排场,也算出人头地,又私心窃喜起来。

韵兰进了垂花帘,忍了心酸,向众侍儿道:「佩纕同我到楼上,你们去吩咐外边,无论熟客生客今朝一概不见,只说我出门去了。就是韩老爷的朋友也请他在幽贞馆坐。刚才吩咐的酒席要清洁别致,你们就把我开的菜单看着他做,不许同成日家照例的样子,酒就开我房里藏的一坛花雕罢。筵席就排在楼上。」侍儿等答应着,佩纕已抢前去了。韵兰微笑道:「我们到春影楼去谈心。」因又引着秋鹤到春影楼来。只见五色辉煌,如临仙境。一进了楼,秋鹤先叩头行礼,韵兰也盈盈下拜。见礼已毕,大家归坐。佩纕送了茶,要替装烟,秋鹤笑道:「姐姐请便,万不敢当,我自来吸,姐姐替你姑娘装罢。」韵兰道:「就叫他装也何妨? 」秋鹤再三不要,佩纕只得让秋鹤自吸,自己与韵兰装。秋鹤无暇赏鉴房中,一眼看着韵兰真是林下风流,灵心仙骨。韵兰也看着秋鹤,微笑道:「哥哥似苍老了好些。」不觉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勉强笑道:「身世不佳,精神耗蚀,妹妹倒发福了。」因又叹了一口气,大家半晌不语。

秋鹤好似有数千万句说不了的话在心里,总说不出来,韵兰也似有万分感激想念的意思,当着面只是不能说。怔了一回,秋鹤强笑道:「罢了,妹妹的人,吾都知道了。我的人想妹妹也是知道,只是我自己不解自己。昔时妹妹同我这番情节,我也并没见过妹妹,我就感服得了不得,好似前生有一段固结不解的缘分似的,竟至一肌一肤,一毫一发,尽发出一种爱慕敬惜的意思出来,便是老子娘。」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以为父母也不能如此敬爱的意思。韵兰笑道:「文章一道,精灵胶固,总有不解之缘。自己也不能说出道理,只是哥哥这样的心,固然容易感人,然而也容易受赚,总是自己吃亏的。」

一语未了,只听弓鞋阁阁,湘君同碧霄、珊宝上来,笑道:「韵丫头今儿到了心上人了,我等未能早来迎接,现在藏在这里说体己话儿,我们要来做厌物了。」秋鹤、韵兰连忙让坐,韵兰替三人通了姓字。秋鹤向碧霄道:「冶秋弟近有信来,说连获胜仗,已经越级飞保,这也不奇,只是还有人掣肘,听得苏北炮台大营,不战先退,有五个大统领不知去向,失去军火粮饷可有一千余万,似此局面,粤军势虽勇猛,恐怕独力难支。」说着秀兰同月仙、文玉、燕卿也来了。于是让坐通名。秀兰告了一个罪,笑说道:「这姓麦的人,我向来看不起他,为何同了他来?」秋鹤道:「我也不过一面,现在我也得罪了他,恨得我很呢。」文玉笑道:「韵兰姊姊同韩老爷几时认识的呢?」碧霄道:「说来话长,明儿闲了,我来告诉你们。」燕卿笑道:「韩老爷现从那里来?一向听得说最好游历,何不把一向的踪迹同我们说说?」月仙笑道:「我们小香最喜讲洋务,我也爱听。」秋鹤笑道:「姑娘不嫌烦琐,我就讲讲。」因将从前各事及同韵兰酬唱见面各节说了一回。众人也有惊奇的,也有叹息的,也有可怜的,惟韵兰倚着碧霄把手中巾子掩泪。只见丫头来回韩老爷行李取到了,请示下安放何处,韵兰道:「就放在楼上来。」秋鹤向韵兰道:「这个断断不敢,我还打谅住在栈里,何故要搬进来?既这么着,妹妹的地方,我断不肯住。就是要住,横竖相见日子还长呢。」韵兰道:「不要春影楼,你想那里?」秋鹤道:「前晚进来看见延秋榭倒很好,你赐我一席罢。」珊宝道:「你请他住在西间壁彩莲船里罢,后面就做书房,楼上做房,可以望远,前边一间还可以会客。」秋鹤道:「甚好!」韵兰想秋鹤是避嫌疑的意思,也就应承了,便唤伴馨道:「你就命人去收拾彩莲船,韩爷的房安在楼上,旱船内外间,同楼上的字画收下来,要挂韩爷自己的东西。」因问秋鹤书画带来没有,秋鹤道:「带得不多,我自己去收拾。」因就起身,湘君道:「我们去罢,晚上再去看新房。」就笑着领了众人去 。

珊宝、韵兰同秋鹤到彩莲船看了一回上下的房,韵兰道:「我把守门小使丁儿拨给哥哥服侍,这个小使人还玲珑。且把书画取出来,我叫佩纕来办差,一定妥当。我们会见了,我的事还没告诉,到珊丫头那里谈谈去罢。」一面便去叫佩纕来。秋鹤只得把书画取出,交给佩纕。韵兰还吩咐了几句,说摆设不全,到我那里去搬些来,只要朴雅,不要堆砌。说着,就同秋鹤、珊宝到隔壁镜心阁坐了。珊宝命丫头倒上茶来,手巾伺候,因笑道:「你们二位结拜过兄妹么?为什么哥哥妹妹的这般规矩?」秋鹤笑道:「虽未结拜,而心中胜于结拜。 」珊宝笑道:「哥妹之称,殊觉太昵,当随口称呼,方为大方。」韵兰笑道:「倒也不差。」秋鹤道:「你我之称,亲固有之,恐致唐突。」韵兰道:「规矩本在心上,不在形迹,若徒以外观求之,便是近日官场的宪体了。」秋鹤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只见小丫头摆上一个果碟儿,外一碟八珍凌粉白糖糕,一碟油炸鸡肉鲜笋蒸卷,一碟新澄香糯挂粉虾仁蒸团,一碟细砂百果小馒头。秋鹤笑道:「姑娘,你嫌我们客气,你到客气起来了。」珊宝笑道:「不如此,不足以敬我姊夫。」秋鹤、韵兰大家面孔红起来。珊宝自知失言,只得告了个罪,笑道:「你们莫留心,这是敬近邻的,今儿结了缘,回来我也仰仗着心头的肉呢。」两人笑着,把点心用了些,就命收去。

秋鹤便问韵兰病后的事,韵兰方把近年的遭际一一的告诉起来。大家伤感一回,痛哭一回,忽传介侯、知三、友梅来了,丫头揭起门帘,让他进来,知三笑道:「秋鹤你好,怎样受罚?」大家让了坐,倒了茶,手巾伺候。秋鹤笑道:「今日罚我做东道主如何?」介候道:「你说不认得,怎么快脚猴子倒先跑了来?我们到你宝寓,连行李全搬来了。也没见这等性急,累得我们奔来奔去,到了幽贞馆,又说在彩莲船。又是佩纕在那里替你收拾房屋,说道你在这里,我就听见你们哭哭笑笑的,不知讲些什么?也没见玩这个地方,一见就这样亲密的,你到底如何认识这位苏学士,须从实招来。」秋鹤笑道:「这个情节,真是意外,一时也讲不了。 」知三道:「你就约略讲讲。」珊宝就把以上的事略说一遍。友梅笑道:「不差的了,我一向冷眼看韵兰,本来不像风尘中人,原来有这些渊源。」知三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亲呢,我先曾祖同汪府上一向往来的。闻得有一位汪敏之,不知景霄先生的何人,他与先曾祖最契。」韵兰道:「听得先君说过有一位叫颖之的,是近族的曾伯祖,这位敏之倒没听得,大约总是弟兄,代远年湮,且我又生长在外的,那里知道。」友梅道:「亲戚总是亲戚。」知三道:「这么说起,今日倒认了表妹了,再表上三千里,兰生、伯琴都好认亲了,我们一向唐突,幸亏没有夜厢局,否则真是笑话。」韵兰向知三啐了一口,秋鹤道:「你总是信口胡言,我告诉你,他到这个地方,也是无可如何,你们也应该替他瞒着。见了别人,莫说他的真姓名来。就是以后到这里玩,也不过借他的地方,文酒聚会,倘然当他风月场似的 我秋鹤就不能领命了。」知三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太过,我们这里玩了几回,一向守法奉公,你问问你韵兰,可是不是?这回子又认了亲,更当格外的留心,只要你自己保得定,泼翻了醋缸也没用的。」秋鹤正色道:「神天在上,我秋鹤倘有污亵韵兰的心肠,后来不得好死,有一刻不敬爱韵兰的心,也立刻就死。」知三笑道:「罢罢,何苦这么猴急,脸上的筋都暴凸出来,罚没用的誓。」秋鹤道:「你不问自己话哽人,倒说我不是。」韵兰笑道:「你们也不用争,只以后体谅些就是了。」只见佩纕笑嘻嘻的进来道:「房间收拾好了,请大家去看看。」于是众人过来看了一回,果然位置精雅,秋鹤向佩纕作了一揖,笑道:「费姑娘的心,来生替姑娘驮石碑。」众人皆笑了,佩纕笑道:「也不要韩爷驮碑,只要求一块胸前的肉。」知三方要说话,见伴馨来请,说酒席已摆好了,马姑娘同玉姑娘都在春景楼等。

韵兰遂去唤了丁儿过来,见了,给秋鹤嗑了头,叫他把门锁上,然后领着众人过来。一一与马姑娘玉姑娘相见了,韵兰道:「阿呀,你们二位来,中国菜是不惯的。」马姑娘笑道:「吾们这回来专要扰你的中国菜,你们这鱼翅三丝是最好的,我吃了这菜,已经够了,玉姑娘本来吃惯中国菜的。」韵兰笑着,遂命捻热手巾擦脸,烫上酒来。知三笑道:「今日到底谁宾谁主?」韵兰笑道:「今日扰我,明日秋鹤做东。你们今日也不用邀局,所有园中的姊妹,通我来请到。」友梅道:「秀兰不用你请,我必要转个局方好。」韵兰道:「你这一转局不好了,燕卿妹子也必定要介侯、知三转局的,你不如改日在秀兰处请秋鹤罢。」知三笑道:「你这生意也太要做了,这回子又替秀兰想这个法儿,回来又要替燕卿招揽,我们总要失财,不破些钞,你也不肯放我们过去。」韵兰笑道:「待秋鹤明儿先请你们,然后你们还请何如?」一面说,一面命龙吉去分请各位姊妹。一会大家来了,惟文玉、燕卿、素雯出局在外,须停一会方来。韵兰便请秋鹤坐了首席,友梅第二,马利根第三,玉田生第四,秀兰第五,冷柔仙第六,第七第八备林金的坐位,是东首一席;西首一席第一是介侯,第二知三,第三幼青,第四湘君,第五碧宵,第六白凌霄,第七珊宝,月仙第八,自己末位是西首一席。一一的敬了酒,秋鹤又与柔仙、幼青彼此间了姓名,随意说笑,知三笑道:「韵兰,你今日的菜精致极了,明儿秋鹤在那里请,也要点菜的。」秋鹤道:「我打谅在彩莲船,不过上菜不大容易。」韵兰笑道:「不要忙,就请珊宝姊姊办菜。他比我更考究呢,送来也近。」珊宝笑道:「秋鹤要你照料呢。」韵兰笑道:「姊姊就替替妹子罢,我把秋鹤荐给你。」秋鹤笑道:「横竖姊姊妹妹是一样的,譬如珊宝姑娘请客,借我地方,也可使得。」介侯笑道:「你们听听,秋鹤这酒席,又要黏到珊宝身上了,算计好不好?我们倒没处占便宜呢。」柔仙笑道:「介侯、知三有林姊姊呢。」说着,只见燕卿、素雯进来,向柔仙笑道:「你背地里又说我什么?」众人连忙让坐,秋鹤又与素雯通了姓名。珊宝笑道:「知三要在林姊那里请客,柔仙妹妹替你说法呢。」燕卿笑道:「多谢费心,他是假痴假呆的,你理他?」素雯问知三道:「伯琴回来么?」友梅道:「还有四五天。」因问韵兰道:「天香深处收拾好么?」韵兰道:「本来收拾好的,听见他们自己有东西,只要换过就是了。」说着,只见彩虹楼打发人来说,两位兵船上的兵头在那里,说是新来的,要见马姑娘。马利根便立起来向秋鹤、韵兰及一切人告了失陪的罪,匆匆去了。韵兰也不便苦留。

马姑娘去后,文玉又到,与秋鹤见过,换了杯箸,坐在马姑娘的位上。秋鹤看座上群芳,都是一时美选,心中自是欢喜,但虽与韵兰谈过彼此遭逢,然自己爱惜韵兰的意思,当着众人,终不能谈到深处。韵兰也知秋鹤的心是爱他,然因秋鹤有这个心,自己倒只得与他规矩,不能十分亲近了。

看官大凡男女之爱,最好是如淡实浓,如疏实亲的境界,心里实欲相亲相近,而口里说不出,面上露不出,反将恭而有礼的神情施之于极亲极爱之人。心中虽似亲近,形迹倒似疏远了。俗语说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若要亲而能敬,须两样相兼,总而言之,男女肌肤相合之际,无论不能形容的状貌,不能表白的心肠,到此地位,总可以感通发泄。只怕流而忘返之人,到亲近之后,便渐渐的■■起来,以至求全责备,无所禁忌。天下夫妻反目,都是这个流弊。故最好亲的时候亲到极处。女人为我的话,都当铭石书绅的,平日则大家体谅,相敬如宾。夫妇到这个样儿,真是人生至乐。这时候秋鹤、韵兰本是极欲相亲,只因爱之至,变为敬之至。韵兰体了秋鹤的心,也只得一味彬然有礼,是彼此极欲相合,而反相离了。然而韵兰也有一个要与秋鹤亲近的心思,或便借肌肤之爱,诉诉衷肠,但秋鹤既已如此敬我,我不好把容易亲近的性情流露出来。岂知秋鹤也是有这个心,不过欲思一近肌肤,借肌肤之爱,表肺腑之爱,至于污亵美玉,真个销魂,恰并无此意。这是秋鹤生成的呆性,这话说出来天下人谁也不信的。两人方在呆想,众人都不甚理会。惟湘君、珊宝暗暗点头,湘君知道前生的因果,珊宝体出他两人的性情。碧霄虽知两人经历,于这个上头,恰不甚措意。秀兰虽也细心,究不及碧霄所知之确。其余更觉毫无体会。这个时候,素雯先要猜拳,柔仙恰要行令,原来冷柔仙、白凌霄就是以前所说咏霓班里的女伶。二月初九搬到园里,住在桐华院,分隔南北两家。当中侧门开通,以便出进。

凌霄是一个武旦,身体轻捷,言语俊爽,口直无心,所居地方曰英爽斋。柔仙是个贴旦,多病多愁,性静默,量窄善疑,所居地方曰湘痕馆,皆韵兰所题也。柔仙蒙兰生所赏,故进园这日,兰生特起了清早,到他班里会面一次,正值祖母开吊,故叮嘱了一番,也就回去,这个时候他要行令,素雯不肯依他,知三道:「你们不要争,令固然要行,拳也要打,且先让素雯打过通关,柔仙再来行令,但仍当请佩纕来作令官。」于是当中另放一张茶几,命佩纕坐了,两席的菜随意送些去。伴馨在旁斟酒。佩纕先请素雯猜拳,每人四玉杯,大约每杯容酒二两光景。素雯便同每人打起来。只听得钏声叮叮当当,打了一通,共六十四杯。素雯到底赢了五十二杯。只输十二杯。知三、友梅、凌霄、柔仙、文玉、湘君全输。秋鹤道:「柔仙要行令现在通关完了你就宣令罢。」佩纕道:「吾做令官,冷姑娘说了令的名儿,我先来起令。」韵兰道: 「这个也不必,柔仙既要行这个令,就叫他起头,你就监令罢。」知三道:「也好。」于是伴馨斟了酒,柔仙喝了,便向众人道:「我这个名改错诗句令,先念一句成诗,故将句中一字念差,问何以念差的缘故,便另引一句诗,证明差字的缘故。先斟酒三杯,有理者,众人共饮,无理者,本人独饮。我今喝了,就宣令了。」便念道:「

白居易诗,竹亭阴合偏宜秋,问偏宜夏,何以云秋?答云:杨允孚诗,因秋比江南分外佳。」

众人笑道:「倒也别致。」柔仙道:「我这两句,因大家恐怕不甚熟悉,所以说明出处。但大家常见的句子,便不说出处也好的。」凌霄道:「现在怎样排下去呢?」佩纕道:「也是顺着排下去,末了儿我 收令,好不好?」玉田生道:「也好,但是我不懂,只好罚酒了。」幼青道:「不论什么,你说一句儿。」玉田生想了良久,说道:「只得蜂蝶纷纷过墙去一句,没得上句。」柔仙道:「没得上句,只好罚了。」玉田生只得饮了三杯。轮及西桌上碧霄,碧霄道:「

仙风入骨未凌云,是苏轼的诗,问已凌云,何以改未字?答云:因身无彩凤双飞翼。」

湘君道:「好把未字暗暗解释。」珊宝道:「大家快干令酒,我已有了。」因念云:「

陆游诗,芭蕉绿润偏宜粉,问明明是墨字,何以云粉?答云:因诗被催成墨未浓。」

佩纕笑道:「好个诗被催成墨未浓,大家饮了。」韵兰接念云:「

绛仙才调女班昭,问明明是相如,何以云班昭?答云:十年前已薄相如。」

秋鹤道:「好极,我格外贺一杯。」知三、湘君大家看着秋鹤一笑,也并不说什么,轮到凌霄。凌霄道:「我不能说这文话,要我多喝几杯,倒可以使得。」遂饮了三杯,交令。湘君便念道:「

骑虎上扬州,问明明是鹤,何以云虎?答云:烹茶鹤避烟。」

知三笑道:「现在轮到我了,只是没好的呢。」因饮了酒,念道:「

映阶碧草自秋色,问明明是春色,何以云秋色,答云:春色恼人眠不得。」

珊宝笑道:「燕卿姐姐在那里呢?」燕卿笑道:「你这么规矩,为何要借我这个东西?」知三笑道:「借的什么?你同我说。」珊宝红了脸笑道:「燕丫头,你告诉了人,我一辈子不理你!」知三愈要考订起来,急得珊宝走来要打知三。燕卿笑道:「你服不服?」珊宝道:「知道了,我从今不信你是好人。」佩纕道:「我们行令,你们这般胡闹,要罚酒子。」珊宝只得归坐,介侯接令道:「

陆游诗,彩茶歌里秋光老,明明是春,何以云秋?答云:年年最爱秋光好,也是放翁诗句。」

佩纕道:「也好,大家喝酒罢。」众人饮了,幼青道:「我虽然有了两句,恐怕不好,念给你们听,要罚不罚?」因念云:「

劝君更尽一杯茶,问明明是酒,何以云茶?答云:寒夜客来茶当酒。」

佩纕道:「这个已老了,要罚。」幼青道:「我也不知道有这个现成的,我不愿罚。」韵兰道:「虽然你不知道,到底是同的,一杯总要罚了。」秋鹤道:「虽然是同的,到底他费了许多心思,要他罚怎肯呢?我罚一杯罢。」便一饮而尽,友梅接令云:「

苏轼诗,疏林野色近苍茫?问明明是楼台,何以云苍茫?云:多少楼台烟雨中。」

秋鹤饮了门面酒,便念云:「

郎士元诗,此心期与近人同,问明明是昔,何以云近?答云:昔人已乘黄鹤去。」

珊宝道:「好!」湘君笑道:「昔字应改美字,方为贴切。」

碧霄把韵兰看着笑了一笑,柔仙、凌霄要问美字的缘故,湘君笑道:「你去问秋鹤。」碧霄笑道:「还是问韵丫头到知道呢。」佩纕道:「你们又要议论了,放着令不行,文姑娘快些接令罢。」文玉道:「请我的先生代倩,好不好?」友梅道:「谁是你的先生?」韵兰笑道:「你不知道么?他现在与燕卿姊、幼青妹妹、玉姑娘同学堂学做诗,从了两个先生。」知三笑道:「到底从谁?」韵兰方欲说出两个人来,只听座上一人道:「玩意儿,你们信他说话。」未知座上说话的何人,盍将下章取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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