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

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

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

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

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微微的看了几眼,并不作声。天香虽然是个妓女,也不喜惹蝶勾蜂,故亦无甚话儿兜搭。小大姐装好水烟,递过琵琶,天香和准了弦,唱了一支《落花园》、一支《游龙戏凤》。幼安始说一声“辛苦!”

众人多赞他唱得甚好。天香略略谦逊几句,以下又没有话了。幼安看他人品沉静,尚无青楼中打情骂俏那些恶习,心中暗暗契重。众人却因他不甚风骚,并不十分在意。就是志和,虽是与他相熟,却也没甚交谈。

席中,楚云最是伶牙俐齿,与众人指天说地,讲个不了。志和问他方才唱的那支曲子,出在什么曲谱上边。他说并无古本,乃是自己胡乱诌的,所以其中不通不接的句子很多。冶之等多说:“看不出你小小女子,有此才调。这曲谱得甚有意思,但须起个曲名才好。”

志和道:“曲文果还不错,只是若照前人谱上,脱节的地方太多,故而我要问他来历。”

楚云道:“我本说是胡乱诌的,晓得什么节拍?你可指点指点,待我将来改过。”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

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

楚云点头称是。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

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逢辰吐舌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再不敢唱曲子了,省得在人前丢丑!”

志和笑道:“你唱的曲子,又不是你自己撰的,尽你一天唱到晚上。丢甚么丑?无非不甚好听罢了!”

逢辰涎脸答道:“志翁休得取笑!我这喉咙怎能及得楚云,所以生角唱不上去,唱了小丑。”

幼安听志和论曲,知他是个惯家,暗想此人举止虽浮,原来胸次却还不俗。后听逢辰自己说会唱小丑,正合着他的身分,不觉看他一眼,“扑嗤”的笑了一声。逢辰觉着,虽然猜不出笑他甚的,也就不再往下讲了。

其时,席上酒已半酣,花小兰、李飞云、梁小玉等都已各散,只剩楚云、岫云姊妹两个与桂天香还没有去。天香已倩小大姐装烟。楚云推称看花,走至庭心,把手向少牧招招,叫他出去,咬着耳朵说了无数的话,方始回席。天香先已走出去了。岫云递个眼色,催着要行。跟楚云的大姐,把水烟管递与少牧自吸,他到外边去关照马夫配好车子,回至厅中,说声:“各位大少爷,散席之后,一同请来。”

一手挽着楚云,一手携着岫云,大家微微一笑而去。

志和见叫来的局多已散讫,要与众人拳赌酒。众人多说酒已够了,只有逢辰与他了十大杯抢三,逢辰输了七拳,吃得前仰后合,脚步歪斜。冶之看他已醉,深怕尚要嬲着闹酒,分付园丁拿干稀饭来。各人用过散席,剩下来的残肴,自有园丁收拾。应付的园金、酒资,明日园中有人到栈算取。

一言表过,不必絮提。

只说众人散席以后,除了贾逢辰坐东洋车子来的,其余皆有马车,各马夫多在园门伺候。志和见逢辰已醉得不像样儿,若使仍坐东洋车回去,很不放心,因与冶之说知,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到媚香家去打个茶围,略坐片时。等逢辰醒一醒酒,然后回去。其余各人谢过志和,回家的回家,回栈的回栈,共是四辆马车,同时起行。临上车的时候,志和低问少牧:“今夜楚云那边可去?”

少牧道:“实不瞒志翁说,今晚安哥在此不便,明日去罢。”

志和点了点头道:“明日三四点钟,我与冶之在媚香那边候你同去,可好?”

少牧道:“如此最妙。”

二人方才分手,各自登车。

少牧与幼安的车,并不兜甚圈子,一直回到栈中。给过车钱,上楼进房,茶房泡上一壶茶来。

少牧问幼安:“今日劳动了这一天,身体可还舒服?”

幼安道:“今日身子尚好。此刻夜已深了,我们早些睡罢。”

少牧答应,拴上房门,宽衣安睡。只因心想着楚云题曲的好处,与在花园内说的无数话儿,翻来覆去,这一夜竟合眼不来。幼安睡在床上,暗想:“少牧与志和等那一班人聚在一处,久后恐怕没有结局。”

一心要想早日回苏,不可多耽日子,弄出事来。故此一时也不能安枕,直到两点多钟,方才睡熟。

及至早上醒来,见少牧已经起身,坐在床前那张椅上,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吸烟。幼安道:“牧弟,今日起来好早!”

少牧推说道:“谅因昨夜多吃了酒,不知如何睡不起来。”

幼安道:“多吃了酒,应该贪睡,甚么你反不能睡觉?真是奇事!”

口说着话,披衣起床。茶房送上脸水,洗过了脸。用过早点,对少牧道:“牧弟,我有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道:“安哥,有甚话说?”

幼安道:“我们在苏州动身的时节,原说不多几日就回去的,如今已有一个月了。我想上海也没有甚么名胜地方,这几天顽的够了,再住几时,还待要到那里去顽?故而明后天想动身回苏,你可也是这样意思?”

少牧闻言,沉吟半晌,始回答道:“本来我也要想回去了,只因出月初寓沪西商就要跑马,那是上海春秋二季最是热闹的事。外路人多有到这时候到上海来看热闹的,我们既在上海,不可不看了跑马回去。因此还想耽搁几天。”

幼安道:“跑马有甚好看!且知他出月几时才跑?”

少牧道:“曾见《笑林报》与《游戏报》、《繁荣报》上说是三月初四、初五、初六、初七,只隔得十数天了。我们看过跑马,一准回去可好?”

幼安道:“今天是二月十九,如此说来,尚有半个多月。不是我过于多虑,上海的花消很大,那十数天里,你须格外留点儿神,我也陪你再住几时。但是跑过了马,那可不能再耽搁了。不要你闹孩子气儿,一时间又不肯回去。”

少牧笑道:“安哥,说那里话来。我们看过跑马,初十左右动身就是。”

正说着话,隔房的荣锦衣过来,说起昨日到了一个同寅,约他要一同上京,因此愚园没有去得,未知园中景致如何。幼安道:“园中的景致还好。不知锦翁上京,定于何日荣行?”

锦衣道:“大约看过跑马,就要走了。”

少牧道:“原来锦翁看了跑马,也要动身。我们也等跑马一过,就要回苏去了。方才正在这里说起。”

三人闲谈片刻,茶房进房开饭,锦衣分付把自己的饭菜,开在一个房中。大家用过,说说讲讲,甚是投机。到了两点多钟,锦衣要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买些钟表,并千里镜、八音琴等,邀着幼安、少牧同去。幼安回称:“昨日身子劳乏了些,今日不敢出门。”

少牧本约志和、冶之三点钟在媚香房中等着,一同到楚云家去,巴不得趁早脱身。乘着这个机会,就与锦衣出了长发栈,一部马车到亨达利去。锦衣买了一座搁钟,一只金表,与些零碎洋货。少牧买了一只外国金镶的金刚钻戒指,足足二百两银子,套在指上。锦衣将金表藏在身旁,余下的东西交与马夫收拾好了,便想回去。少牧把郑、游二人在花媚香家等他的话,与锦衣说知,要他一同前往。锦衣本来无甚别事,遂答应同到荟芳里去。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略坐片刻,每人吃了一碗四如春水饺子点了点饥。

少牧恨不得一步就到楚云那边,心里头好像有无数的话去与他说,竟有些坐立不安。志和、冶之会意,遂与锦衣、少牧起身,出了花家,同到楚云院中。楚云一见,眉花眼笑的,与四个人说了好些温存话儿。其时天已黑了,分付小大姐到杏花楼去,叫了一块洋钱一桌消夜,留吃夜饭。四人见他款待殷勤,过意不去,吃过夜膳,替他碰了场和,方才回去。临出门时,楚云见少牧指上带的那只钻戒,晶光夺目,甚是爱他,要少牧照样再买一只。少牧见楚云欢喜,竟把他除将下来,套在楚云指上,送与他了。楚云笑眯眯的谢了一声,暗想:“这种客人不巴结他,再去巴结那个?”

从此更留了一倍心儿,要放出十二分的手段来,做到他一个留连忘返。少牧那里得知,就是幼安也防不到少牧已经落在楚云手中,只想看过跑马,一同到上海的人,自然一同回去。

光阴如箭,这半个多月的日子,很是易过。那天已是三月初了,志和、冶之本来包着马车,锦衣也向龙飞马房从初四起包了三天轿车。少牧想要到善钟去包,幼安说是太费,不许;后来只替楚云去包了三天橡皮轮快车,连酒钱共是三十六块洋钱,瞒着幼安,并不使他知道。

自己到了初四饭后,与幼安在四马路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木轮的皮篷马车。这车价甚是便宜,连酒钱只花了两块洋钱,一样如飞的到跑马场来。但见场上边人山人海,那马车停得弯弯曲曲的,不知有几百部儿,也有许多东洋包车在内。车中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还有些少年子弟,坐着脚踏车在场边兜圈子儿,瞧看妇女吊膀子的。又有些乡村男女,与着一班小孩子们,多在场边搭着的木板上头,高高坐着,真正看跑马的。至于那些大人家出来的宅眷,不是坐在马车上瞧,也有到泥城桥堍善钟马房洋台上面出资观看的人。这座洋台,每逢春秋两季跑马,必招看客登楼观看。第一日、第二日,每日收洋二角,第三日收洋三角。去的人却也不少。

少牧与幼安两人停了马车,就在车上略看一番。只听得耳朵边上一阵喧哗,场上的人万头攒动。远远瞧见跑马厅上跑出八匹马来,起初原是一线齐的,不到半圈,渐渐分出先后,跑至十分至七,只有一匹黑马与一匹黄马在前。及至一圈跑到,乃是黄马第一。骑马的人,身穿红衣黑裤,头上戴的帽子,只因离得尚远,看不清楚。

幼安瞧罢,微微一笑,对少牧道:“牧弟,你见了没有?谅来一次这样,下次也是差不多的。

我们既经见识过了,何须再去看他?还是到张家花园走走去罢。”

少牧道:“安哥,要到张园很好,倘要再看跑马,明日本来还要出来。”

幼安道:“今日天气很热,明天防要下雨,不来也罢。”

少牧道:“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事,我们又是难得到此,何妨再来瞧瞧。”

幼安道:“既然你心上喜欢,且待明日再说。”

遂分付马夫动身到张园去。

进得园门,下车向别处闲走了一回。那些看跑马的马车,一部部都也来了。少牧要在安垲地大洋房内泡茶,幼安嫌他太觉热闹,一定要到老洋房去。因至老洋房坐下,园丁泡上茶来。这老洋房的面前,乃是一方空地,约有三四亩田开阔,四边种些树木。前面是个荷池,左旁是通安垲地的一条马路,右旁是条花径。花径里边,曲曲折折的有两三条小桥、三四座茅亭,那景致倒还幽净。老洋房的隔壁,是全玻璃窗的两间花房,那花房中种着无数外国花草,姹紫焉红,甚是好看。

幼安、少牧吃过了茶,复又散步一回。因见天要夜了,登车回栈。一路之上,马夫因还接有后趟生意,只在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匆匆的就送到栈门。幼安也不计较,给过车资,由他自去。

少牧心上因当日没见楚云面儿,觉得不甚开怀。等着茶房开过夜饭,晓得锦衣一时决不回来,推说他约在天仙茶园看戏,偷空跑至楚云院中,问楚云:“今日可曾出来?怎的没见?”

楚云回说:“是三点钟出外,四点半钟在安垲地靠窗泡茶,五点半钟方回来的。志和、冶之、锦衣、逢辰,与媚香等众姊妹们俱在那边,都说如何不看见你。谅你又与那姓谢的进城去了。”

少牧道:“我今日何尝进城!因在老洋房里泡茶,故此你们一个不见。这都是姓谢的性情古怪,他嫌安垲地人多,才到老洋房的。”

楚云道:“姓谢的,你不过与他朋友罢了,他要往东,你就跟着往东,却撇得我一个人冷清清的。我想你也说不上来。明日你在栈中不出来也罢了,倘若出来,到了张园,莫要再到老洋房去,那是我们不过去的。”

少牧道:“明日出来,我一定到安垲地等你,你也千万莫要不到。我想看看替你做的那身衣服可还称身。”

楚云道:“我包着三天马车,怎的不去?除是大雨,不得出门。”

二人正在说话,听得玻璃窗上一阵雨点声响,天公当真下起雨来。少牧道:“你才说下雨,甚么果然就应了你口?天不早了,我要去了,且等明日张园见罢。”

楚云拉住他道:“你不听见自鸣钟才敲十一点么?你着甚慌,就要回去?敢是怕那姓谢的有甚说话?”

少牧道:“朋友相交,何言‘怕’字。你听雨声甚大,故我急欲回栈。”

楚云道:“下雨有甚要紧!你不是没有在这里住过的人,不回去也不妨事的。”

回头叫老娘姨端整稀饭,与二少爷吃。老娘姨传话出去。不多时,相帮端上一小铜锅稀饭,一碟火腿,一碟熏鱼,一碟椒盐花生肉,一碟皮蛋。老娘姨服侍少牧吃过,楚云也吃了一碗。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少牧这夜竟又没有回去。

明日,整整的又下了一天大雨,出不得门。不但楚云这天没坐马车,少牧也在房中坐了一日,与楚云并娘姨们叉了八圈小麻雀儿。到得晚上,楚云要到丹桂看戏,嬲着少牧同去。少牧回他天雨。楚云把自己穿的那件玫瑰紫呢一口钟与少牧披了,虽是短些,尚可将就。唤娘姨到弄口喊了一部东洋车,陪着他一同前往。看到十一点钟,雨还没有住点,依旧双双回院。

少牧又在院中住了一宵,初时还想着幼安在栈寂寞,且恐回栈时见面为难,把甚话儿推托。争奈楚云有心要离间二人,说话之间,半讥半刺的嘲着少牧,说:“人家怕父母拘束,妻妾吵闹,不敢在外过夜,那是有的。姓谢的是个朋友,你竟受他管束,令人羞也不羞!”

少牧被他说动了火,竟把幼安抛撇在九霄云外,故第二夜住在院里,反比隔夜安心了好些。

只是春宵苦短,及至一梦醒来,早又天已过午。但见一轮红日照耀满窗,天气略觉冷了些些,却已晴了。少牧心上很是得意,与楚云说知饭后一同出去。楚云应允,不过不肯同坐在一部车上,说是青天白日,旁人瞧见不雅。叫相帮另去叫了一乘橡皮轮亨斯美车。午饭已过,楚云梳好了头。

马夫来说马车放在三马路弄口。娘姨服侍楚云更衣,上身穿的是荷花色外国缎棉袄,下身是雨过天青色外国缎棉裤,正是少牧替他做的。穿好之后,向着衣镜中照了一照,对少牧笑微微点点头儿,说声:“我们去罢!”

少牧看他打扮好了,越显得十分娇媚,心里头已甚喜欢,又见他临行的时节那副笑脸,真把人魂灵儿也勾得过去,不由不愈加着起迷来,说声:“我们就走!”

喜洋洋的出了院门,登车而去。

楚云在前,少牧在后,先向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方到跑马场边,将车歇下。这日是跑马的末一天了,昨日又是下雨,人人都没出来,今日故更热闹,比第一天看的人又多了十分之二。少牧停车的前面,就是锦衣的马车。少牧见了,正想下车去与他说话,后面忽有人大呼:“杜少翁,你也来了!”

回头看时,乃是志和、冶之。还有一人,年纪甚轻,身穿淡湖色外国缎棉袍,白地蓝花漳缎马褂,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那帽上钉着一块霞,价值连城;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头衔着一支吕宋烟,这烟咬嘴是金星玛瑙的;足上天蓝缎套裤,元色漳绒旗圆式鞋子。品貌风流,衣披潇洒,也与少牧点头,少牧却不认得他。三人将车停住,一齐跳下车来,走至少牧那边。志和问他是几个人一同来的,少牧把手向楚云的马车一指,回说是与楚云同来。又附着志和的耳朵问:“这穿漳缎马褂的是甚么人?”

志和道:“此人姓屠,别号少霞,本地人氏。家财万贯,可算得富甲一城。”

那屠少霞见了少牧,虽然与他胡乱点首,也因从没见过面儿,细问冶之此人是谁。冶之与他说明,二人始又重新见过,各说了几句仰慕的话。志和对少牧道:“我们今天来得不巧,听说第五次马已跑过了,第六次尚有好一刻耽搁,呆呆的停在这里做甚?不如到张家花园去弯一次儿,回来再看可好?”

屠少霞道:“我本约林黛玉等都在张园,此刻不知到了没有,正想去看看他们。”

冶之向少牧一瞧,道:“你不是一个人独自一车来么?我们因屠少翁的马车,被他贵相好花笑春坐去,故此三个人坐了一车,觉得很不舒服。若是你也要到张园里去,我想与你一车可好?”

少牧大喜道:“我一个人正是寂寞,你肯坐在我的车上,那是很好的事,有何不可!”

冶之含笑跨上车去,果与少牧并肩坐下。志和、少霞说他不合拆了姘头,轻轻的在肩上打了两下,回身各自登车,分付马夫快行。少牧在车上向楚云做个手式,叫他一同前去。楚云会意,也叫马夫将车开放,都向张家花园而去。

这日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地大门,那马车停得水泄不通。挨挤了有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各人下车入内,果见林黛玉、金小宝等凡是有名的妓女,都在那里泡茶,身上穿的衣服,俱是簇崭新的,很甚夺目。花笑春与黛玉坐在一张桌上,少霞看见,走过与他搭话。楚云也走到这一边来,要想拣张桌子,谁知一张也没有空的。只听得东壁厢有个大姐高呼:“先生,可要到这里坐?”

却是跟花小兰的阿素,那小兰也在旁边桌上吃茶。楚云点了点头,回身要走,被靠窗口坐着的媚香、艳香姊妹两个看见,各人把手招招,说:“这边也还有个座儿。”

楚云没了主意。因见少牧与志和、冶之多在媚香、艳香隔肩那张桌上,遂决定到窗口边来,一面差娘姨去回覆阿素,说客人叫他坐在那边,不过来了,免得阿素多心见怪。阿素见冶之等多在那厢,手中拿了一支水烟袋儿,从人丛中挤得过来,点了个火,递与冶之。冶之接过,吸了两筒,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将烟袋交还,阿素接着自吸;又同楚云、媚香讲话。独有艳香却不甚去理会于他。

少顷,荣锦衣、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等,也都先后到园。众人好不兴头,坐了一点多钟,始各渐渐散去。少牧与志和等依旧同行,冶之仍与少牧一车,路上边说说谈谈,甚是有趣。行至斜桥已过,不多路就是跑马场了。冶之见坐着的乃是亨斯美车,忽然要想拉起缰来。马夫因今日路上人多,欲待不许,怎禁得冶之性起,一定要拉;马夫无奈,把缰绳双手递过。冶之接着,照法拉动,如飞而去。及到泥城桥下堍,少牧要停,冶之说:“停在过桥沿浜的安康里口,那边有些住家野鸡,很是好看。”

遂一直车过了桥,正要转湾,不防迎面来了一部船车,转湾角上又来了一部轿车。冶之慌了手脚,缰绳扣得过紧了些,勒伤马口。那马负痛往前一奔,与船车上的那一匹马撞个正着,四蹄发起蹶来。轿车正在转湾,一时收不住缰,也巧巧的撞在一处。但听得“豁喇”一声,竟把冶之马车上的车杠撞断。那车子翻下地去,马已跑了去了,冶之、少牧一噜滚到尘埃。正是:莫言可作逢场戏,着意须防行路难。

毕竟不知冶之与少牧性命如何,溜缰的那一匹马,可闹出别的祸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