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潘少安在颜如玉院中出来,走至隔壁巫楚云家门口,正要敲门进内,忽见经营之做的杜素娟,与一个戏子模样的人,一同坐了夜马车回来。少安立住了脚,等素娟走近身旁,问他:“同来的那一个人究竟是谁?”

素娟明知不能隐瞒,脸上一红,那心上边好像有几十只小鹿在那里头乱撞,口中却说又不好,不说又是不好。沉吟半晌,只得老着面皮,走近一步,附着少安的耳朵说道:“阿潘,这件事我谢谢你,不要说罢。这个人你又不是不认得他,我与他实是第一遭儿。你切莫张扬出去,不但营之晓得不便,目今上海的报馆狠多,他们信息最灵,只要有些风声,必定就去上报。

若然在报纸上说了出来,那时名气有关,我还有甚脸儿见人?你向来是个不管闲事、狠能体恤人家的人,这件事你不要问罢。”

少安听他这般发急,暗笑做妓女的何以要姘戏子?全不想被人撞破,难以为情。却又故意的吓着他道:“我是不过问问罢了,营之面前自然不提,何况报馆里头。但你方才下车的时候,弄口头可还见一个人,身穿雪青官纱长衫,头上戴着一副外国眼镜,口里头咬着一枝香烟,那正是报馆里的访事。只怕你不与我说,那访事已晓得明明白白,明天定要上报。我却替你担着这忧。”

素娟听罢,顿时失色道:“这话可真?”

少安道:“谁来哄你?不过是那一家报馆里的访事,我却记不起他。”

素娟道:“这人你可认识?”

少安道:“我是不认得的,朋友里头却有认识的人。”

素娟道:“这就还好。明儿我可花几个钱,就求你的朋友,替我去说一个情,叫他把这事儿不要上报。”

少安摇摇头道:“我听得报馆里人说起,各处的新闻事情报不报在于访事,上不上却在于主笔。大凡做主笔的,有身家人居多,谁要你们妓女的钱?就是做访事的,他们也不敢胡乱拿钱,怕的是主笔晓得,有些不大稳便。”

素娟愣了一愣,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定然瞒不下了!偏我第一次干这事儿,就落在人家眼内,却教我甚样才好?”

少安见他急到个不可收拾,始转口道:“法儿我替你已施下一个,但不知灵与不灵。”

素娟大喜道:“是甚法儿?”

少安道:“你方才进弄的时节,我见你干下这事,立刻捏诀念咒,召来当方土地,差了个遮眼神,把访事的人的两只眼睛遮了,或者没有瞧见着你,也未可知。”

素娟听到此句,才知道是与他戏耍,又是好气,又是自己好笑自己,定一定神,带笑骂道:“我把你这作怪东西!你撒了半天的谎,我还当你句句是真,被你吓了一跳,真是岂有此理!”

少安闻言,笑微微伸手向他胸口一摸,道:“当真你这个心,还在那里拍拍的跳呢!”

素娟把手一拦,道:“规矩些罢!当街路像甚样儿!”

少安道:“不错,不错。此间是久安里,比不得在愚园外面的草地上了。”

素娟啐了一声,道:“闲话少说。天已亮了,你可是要里面去?快敲门罢!楚云姊姊只怕已经等了一夜,我也想要回去睡了。”

少安被他这一句话,提起自己心事,暗想:“此时回院,楚云必要问起昨儿一夜住在那里,却把甚话答他?倘然晓得这一夜竟在如玉那边,一定要闹出酸来。虽然他有甚为难,只要发些标劲,自然没事,究竟不费唇舌的好。况且如玉就在隔壁,听见狠不像话。何不将机就计,叫素娟陪至院中,只说夜间与营之等同在一处,坐了一夜马车,岂不甚好?”

主意已定,急向素娟说知,要他陪着进去。素娟问明底里,说:“这是极便的事。不过我替你周旋过了,我的事在营之及旁人面前,也不许走漏风声。”

少安道:“这个自然,何消过虑。”

素娟好似心上边掇去了一块大石,狠轻松的,兴匆匆替少安叩门,果然陪着他一同进内。只见楚云与阿巧两个多还没睡,看见少安进来,楚云正要发话,又见后面跟着素娟,心中不解,忙问二人从那里来。素娟把与营之一同坐夜马车,顽了一夜的话说知。楚云问少安:“在甚么地方遇见营之?既然一同去的,营之如何没有进来?你们共是几部马车?”

少安道:“营之是在如玉那边出来才撞见的。我到如玉那里,如玉堂唱去了,房里头静悄悄没甚客人。坐了一刻,狠是乏味,就此走了。刚要回来,在门口巧巧遇见营之与素娟、阿金三个,他们就叫着坐马车去。共是二部轿车,我与营之一车,素娟与阿金一车。营之此刻因天已大亮,票号里头有事,不敢贪睡,坐着原来的车到行去了。阿金是素娟叫他先自回去叩门,才只剩下我们两个。”

楚云道:“原来如此。为甚不来给我个信,也好同去顽顽?”

少安道:“撞见他们的时候,马车已放在弄堂口了。四个人坐了两部,恰恰正好。若要关照你一同前往,少不得要添一部车。营之的性格狠急,你晓得的,怎能等得及你?你当真喜欢坐夜马车,此刻才是五月中旬,往后大热的日子多哩,我就与你夜夜坐一部儿,兜兜圈子,解解闷热,岂不很好?”

楚云听他说得有理,又有素娟同来,不甚疑心他有别的事情,问过了这几句话,往下也不问了。素娟见他二人没事,起身要行。楚云差阿巧送他回去,素娟说:“近在隔壁,尽可不必。”

楚云亲自送至房门口方回。

素娟独自一人到得自己院中,院里头男女相帮晓得这桩事的人,多因他是自己身体,没人管束,又不欠甚么债,那一个好去说?他房里的粗做娘姨,见他回来,端整一盆脸水,伏伺他洗过了脸。

本想上床安睡,只因身上潮热,忽要起浴来。娘姨说:“早上边恐防受凉。”

劝他不要了罢。素娟那里肯听,反说他们贪懒,不肯去烧取浴汤。娘姨拗他不过,只得到厨房中去烧了一大桶热水,提进房来,倾在浴盆里头,洒了些花露水在内,又把浴凳、浴巾、粗肥皂、香肥皂多预备好了,方才出去,带上房门。素娟宽去衣服,洗了个浴。觉得背上尚有些汗垢,又叫娘姨进去擦了一回背脊,始觉浑身通泰。娘姨把干浴布替他浑身抹干,送上一条白洋纱裤子,一件淡湖色汗衫,一双蝴蝶头小拖鞋穿了,走至窗口边一张皮交椅上坐下。把玻璃窗一齐开直,一霎时,清风习习,只吹得遍体生凉,觉着有些疲倦起来。催娘姨把浴盆等物收过,走至床边,脱了拖鞋,倒身便睡。谁知道竟冒了风寒,睡不到一点多钟,这身子就发起冷来。急把一条淡雪妃绉纱夹被裹在身上,尚没些儿暖气。虽防他冷过之后一定发热,只因明晓得是自己不好,不欲声张,心想:“睡他一觉或者无事也未可知。”

岂知再睡也睡不着。

到得午饭时候,身上果然转热,心里头好如火烧一般,十分难过。其时房间里的娘姨、大姐,多起来了,没奈何与他们说知,商量去请个医生。房间里人多怨粗做娘姨,不合大侵早替素娟烧水洗浴,素娟说:“这是我的主意,不干他事。如今不要说了,快请医生服药要紧。”

众人七张八嘴,也有说是六马路有个张先生,手到病除,不过医金贵些的;也有说张先生新近吃坏了某院子里一个先生,不要请他,还是二马路王先生好的;也有说王先生也医坏过某院子里一个大姐,还是三马路李先生高明些的;也有说李先生他外科狠好,若是内科,四马路赵先生来得稳足些的。议论纷纷,没了主意。

恰好经营之因这日票号里新到了一个山西客人,要想当晚在素娟房中摆酒请客,特地前来。娘姨们慌把素娟得病、商议请医的话说知,只隐起了坐马车那节事儿。营之听罢,走近床前,揭起蚊帐,将素娟瞧了一瞧。见他脸上边热得红红儿的,与他讲话,觉着他一些气力也是没有,真个来势非轻。明晓得这种病,最好是请大英大马路浙江里内的张骧云,只是替他去请,一来舍不得钱,二来要请此人,必须一早挂号,此刻日已过午,来不及了。心上边盘算一回,点点头儿,放下蚊帐,走到炕榻上边坐下,说:“偶然发个寒热,虽是沉重,谅来不妨,你们不要慌张。我有一个至友,住在五马路上,此人姓翁,医道精明,待我写个字条,可差相帮去请。等他来开纸药方,吃几帖药,就没事了。那医金待我后日总送,你们只要出肩轿钱是了。”

娘姨们听了,千多万谢,急忙取过笔砚,请营之写好字条,交与相帮赶速去请。营之因见素娟病了,晚间请客的事并不提起,改在新做的兆富里金玉香家。唤车夫进房,附耳叫他先去关照一声,菜要办得清洁。自己又坐了片时,等那车夫回来始去。

临行时,娘姨们约定,晚上再来,看看服药后怎样情形。营之满口答应,故于夜间金玉香家散席之后,就到素娟那边,问:‘翁先生说他是甚病源?“娘姨说:“先生道他寒食相斗,没甚要紧,怎奈吃下药去,第一次一齐呕掉,第二次略略受了些儿,却也呕去不少,这便如何才了?”

营之讨药方来看,见上写着“寒食积滞,法宜疏达”八个字脉案,用的药乃是防风、荆芥、车前子、元明粉、使君子、鲜佛手等七不搭八的十几味儿。因自己不晓得花性,看了仍如未看一般。正在踌躇,素娟忽称要大解了,娘姨们扶他下床,顿时上吐下泻起来。眼见得那病势比日里头更是危险。内中一个老娘姨说:“翁先生的那一帖药,只怕有些不对,为甚吃了下去,反是这般的吐泻起来?经大少爷,还是替他再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罢。”

营之也觉有些不妥,想起:“方才玉香台面上边,有平戟三在座。前时听得少牧说起医理甚精,谢幼安初到上海,在长发栈患病,多亏他一手看好。此刻散了台面,或者还在他相好鼎丰里李飞云家,没有回去,何不请他前来瞧瞧?不但不要请封,连轿钱也是没有,岂不大妙?”

主意已定,立刻写张请客票,去请他到来。诊过了脉,看过舌苔,问营之:“昨夜你可住在这里?”

营之认他取笑,回说:“没有。”

戟三正色道:“当真住是不住?这是伤寒重病,不是顽的!”

素娟在床上听得道着他的虚心病儿,性命要紧,顾不得营之在傍,低低的回说:“营之果然不在这里,客人却是有一个的。”

营之听了,未免有些酸意,问:“这客人是谁?”

素娟没有回他。

戟三道:“有病的人,营翁你盘他怎的?何况做妓女的,本来人尽可夫,你待认真做甚?我因必须晓得病情,方好下药,故此不能不问他一声。”

营之听戟三如此说话,始不再问。戟三向娘姨们讨取姓翁的药方看过,笑了一笑,要过纸笔,开了一张表邪发汗药方,叮嘱伏侍病人的人,须要格外小心,大忌的是冷茶、水果,不可乱吃,更不可再听他贪凉冒风,必须过了七日,方能保得无事。

众人诺诺连声。营之分付阿金将药方交给相帮,快到大马路采芝堂去撮药;一面端整把风炉生好了火,等到药来,立刻煎与他吃。戟三起身告辞。营之见素娟病重,不便住下,也就去了。

到得明日早上,差车夫问:“昨天吃过了药,可已好些。”

车夫回来报说:“服药之后,得了一身大汗,吐泻已止。今天好得多了。”

营之佩服戟三医理,当下再差车夫,到戟三公馆里请他覆诊。戟三答应旁晚时必定前去。营之等到五点多钟,先往院中候他。少停,戟三来了,诊过了脉,依照原方略略改动。叮嘱服伺的人仍要小心,不可懈怠。房间里娘姨大姐,一个个多说:“我们先生的病,幸亏平大少爷昨儿这一帖药。若听了翁先生的说话,几乎送了性命。”

营之道:“翁先生原来这样不济!却怎的在上海多年,生意倒也甚是去得?”

戟三道:“上海地方与他处不同。大凡行医的人,不论指下如何,只要场面阔绰,每日里坐着飞轿往来街头,动不动门诊四角、六角,出诊一元、二元,挂号四元、六元,轿钱起码四角,稍远些的一元、二元,挂号念八、五十六文。偶然交着好运,看好了一两个有些名望的人,顿时哄动起来,他就声价自高,定要门诊一元、挂号一角,出诊二元、四元,挂号八元、十元不等。其实他医好的人,多是这人命不该绝,何尝有甚真实本领!最好笑的是,这种医生到得没人请教的时候,那挂号簿上,却偏偏姓张姓李的每天写得狠是像样,又天天的坐着飞轿,在街上抬来抬去,装做匆忙样儿。竟有不知好歹的人,听信着他,说不定走上门去,自己送死。他的招牌底下,不知有多少冤魂!说起来真是可叹,那不喜欢装做时髦、真有十分本领的医生,反被这班庸医一齐抹住,尽有郁郁不得志的。营翁,你想难是不难?”

营之点头称是。戟三又讲了一番闲话。

因这晚夏时行在百花里花莲香家摆酒,吃的是双双台,客人狠少,必定要邀他前去。戟三看姓夏的这一个人,念天不到,听说莲香处已吃了八台酒,况且举止太浮,真是个浪荡子弟。本待不去,奈他又挽志和代请,两个人的情面不便过却,勉强答应,约定八点钟一准入席。时候差不多了,起身要行。营之问他何往,戟三说知,营之道:“夏时行也托邓子通转请着我,方才已有催客票来催过的了。既然如此,我们一同去罢。”

戟三道:“同去甚好。”

二人出了杜家,来到莲香那边。客人已到齐了,乃是郑志和、游冶之、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屠少霞那一班人,却没有杜少牧、荣锦衣在内。戟三私问志和:“今天可有他们两人?”

志和回说:“少牧因近来与潘少安有些嫌隙,恐他见面不便,故而并没请他。锦衣已于前日与毓秀夫动身进京去了,听说要过了八月再来。”

戟三问:“少牧与少安有甚嫌隙?”

志和把二人吃醋的事,约略说知。戟三心中老大的不以少牧为然,怪他这种地方,岂可这样认真?倘然今晚遇见,正好细细的规劝一番,叫他早日回苏,却偏偏没有在座,甚是纳闷。并且锦衣也动了身,其余在座的人,不是纨少年,便是些狠讨厌的龌龊人儿,没一个可以得谈句心。因此自从入席之后,并不作声。夏时行等叫局拳,甚是有兴。戟三等到自己的局来过,托称有事先去。

时行要嬲众人叫二排局,并要营之去叫素娟。营之回说:“素娟有病,不能出局。”

时行尚还不信,营之把戟三看症,并与他一同到此的话,述了一遍,才许他另叫别人。旁边少安听了营之那一席话,问营之道:“你可晓得素娟此病,从何而起?”

营之道:“听说是受了些凉起的。”

少安道:“好好的人,怎得受凉?”

营之笑道:“受凉也是常有的事。何况做妓女的,夜里头只要局多了些,就半夜三更的还在外边,那能保得不受些凉?”

少安微笑一声,道:“只怕他的受凉,不是从出局起罢。”

营之道:“你怎见得?”

少安走近一步,附耳把前夜无意中在弄口,撞见他与一个戏子同坐夜马车回来的话,一一诉知。营之听罢,从顶门里起一股酸气,直往上冲。不过他本来是个阴刻的人,又在花丛中顽得久了,一时不发出来,暗骂素娟:“干得好事!照他这种行为,那里再好走动?明日何不假称问问他可要再请戟三覆诊,且去奚落他一场,以后决计跳槽,竟做兆富里金玉香去。慢慢的再拿他过处,出他的丑,岂不甚好?”

主意已定,当时只顾吃酒,并没句话。席散之后,是晚住在玉香院中。

明早起身,先到票号里去了一次,没甚要事。吃过了饭,就到素娟那边,问他:“昨夜怎样?今天可要再请平大少爷到来转方?”

素娟因寒热已退,勉强在床上坐得起来,亲自回说:“昨夜比前夜更是好些,今日须要转方。”

营之道:“前夜比现前一夜怎样?”

素娟呆了一呆,道:“再前一夜好好儿的,我还没有起病,你糊涂了?”

营之道:“再前一夜只因好好儿的,故才生出来病。

我倒没有糊涂,只怕你太辛苦了。”

素娟听他说话不对,脸上一红,道:“辛苦怎的?”

营之哼了一声,道:“辛苦你串得好戏!”

素娟知道是那宵事发,却万想不到是少安告诉他的,尚想抵赖,回说:“串甚么戏?此话从那里说起,倒要讲个明白!”

营之道:“不讲也罢。既要你喜欢做戏,我可不是串戏的人!可把我的局帐抄来,算给你钱。平大少爷转方,你们自己再去请罢!”

素娟听到这几句话,晓得内中必有搬说是非的人,已被他知道得七明八白。此人性度狠不好弄,又是自己不好,再不可与他强辩,不要当场吃亏,只急得哑口无言。旁边阿金等还想替素娟遮瞒,说:“经大少爷是老客人了,不要听那一个断命的非言非语,冤枉我家先生。我们是向来很规矩的,那有此事!”

营之闻言,只是冷笑,接连催着要抄局帐。众人不肯抄给与他,营之坐了一回,说:“你们不肯抄帐?抄不抄由着你们,来不来却由我自己。本来我有了钱,也犯不着给与人家去贴戏子,我且睁开着眼,看你们甚么样罢!”

说毕,立起身来,把足向地上一蹬,往外就走,阿金等拉也拉不住他。

素娟在床上一句口多开不出来。房间里人见营之已去,未免抱怨素娟不该应干这事儿,以后须要改过才好。素娟听了他们那些说话,不怪自己,反怪别人,不过因气极了,不免掉下泪来。那前天央经营之去请平戟三的老娘姨,见他究是有病之人,不便过于生气,向众人丢个眼风,众人始不言语。老娘姨又问:“今天的医生怎样?”

素娟激气说:“听天由命,不要看了!”

众人正在毫无主意,听得外边相帮的喊一声:“客人进来”!原来是潘少安。众人多说:“潘大少爷,难得请来。”

少安道:“闻说你家先生有病,特地前来看他。”

素娟听得明白,正要寻他,问问经营之这一件事,那个与他说起,勉强在床中扒起身来,说:“阿潘,你可到床口边来坐,我正有话问你。”

少安已料到营之来过,他因想到大凡姘戏子、姘马夫的妓女,若是客人去做了他,只要品貌生得好看,这种人必定皆肯倒贴,故此看上素娟,要去做他。只因碍着营之不便,莫要又像做楚云一般,与少牧不得开交,故把姘戏子的事情,昨晚有心说与营之知道,要他死心塌地的这里不来,方好自己下手。今听素娟唤他到床口去坐,正中下怀,急忙走至床边,先问他身体可好,次问营之可曾来过,请了医生没有。素娟把方才的事,一一说知,盘问少安何人走漏风声。少安赌神发咒的说:“此事营之面前从未提起,怎的被他知道?真是奇怪!”

又说:“营之这人也太火了!就算晓得你姘了戏子,是桩坏事,现时你在病中,也不该与你生气,且连医生都不肯去请,世上那里有这样狠心之人!还好的是平戟三,我也与他认得,待我写个条子,替你请来,小心服药,休要气坏身子才是。”

素娟听了他一番言语,认做这场是非,当真不是少安搬的,其间或者另有别人。反把少安当做体己人儿,感激万分。当时,少安果然写条,去把戟三请来。转过了方,戟三说:“病已十去其五,只要留心调养,可以保得无事。”

又问:“营之如何不见?”

少安回说:“来是来过的了,不知道他为甚事儿,今日与素娟生气,争了几句,出门而去。故由小弟写条,相请阁下到此。”

戟三闻言,微笑道:“原来如此。”

又向素娟说:“你的病体未痊,诸宜保养,切不可多怒伤肝,变出症来。”

素娟点头称是。戟三起身先去。

少安也要走了,素娟留他再坐一刻。好在他的身体甚闲,每日除了碰和、吃酒之外,并无别的正事、故又重新坐下,直至旁晚还没有去,并替素娟留心汤药,甚是殷勤。房间里人说:“潘大少爷这样应酬我家先生,看来比了攀过相好的人,还要要好几分。倘然当真做了相好,不知还要甚样待情!”

少安乘机含笑说道:“我的心上,正想要做你家先生,不知你家先生可怕营之吃醋?”

素娟向少安瞧了一眼,满心欢喜道:“这种不顾人家死活,动不动就要翻脸的人,你再提他怎的!他已一面孔的走了,看起来未必再来。你真个有心照应着我,今天可就肯替我吃一台酒,与我争争气儿?不要被人家七张八嘴的说姘了戏子,走了客人!也晓得姓张的去了,就有姓李的来。”

少安道:“吃酒这又何妨?只是身旁没有带得下脚,这便怎样?”

素娟道:“下脚乃是小事,我可替你垫给,缓日带来不妨。”

少安看已入了港儿,乐得吃他一台,还算是替素娟争口闲气。当下果然分付下去,就写请客票,去请夏时行、邓子通、屠少霞等众人到来,闹得个不亦乐乎始散。这晚若照素娟的意思,就要留少安住下。少安因他病还未痊,况只得第一台酒,面子上边不好看相,依旧往楚云院中住宿。要等他病体好了,再吃台酒,或是碰一场和,遮遮房间里人眼目,然后方可畅所欲为。

谁知不到三天,此事传入营之耳中,暗中恼恨少安,算计着要与他讲一句理。想到少牧也因楚云的事,与他十分不睦。一日,写了一张字条,差车夫送到颜如玉院中,约少牧明日一早到城里也是园去赏荷,取的是城里头没人进去,可以静悄悄商量个报仇雪恨之策,处置少安。正是:尝来梅子怜同味,看到荷花约共谈。

毕竟不知两个人会面之后,甚样商议,少安受亏与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