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屠少霞因邓子通在小广寒书场,点了媚春一百出戏,与他斗气,要在媚春处吃十六台酒,他花一百十几块钱,我花二百二十几块,巧巧加上一倍,使阿珍晓得姓屠的手面,不肯让人。当时定下主意,开口与阿珍说知,叫他明日一早,分付院中预备。阿珍听了,带笑答道:“你发痴么?

从来摆酒的人,那一个吃过四双双台,莫非与我作耍?”

少霞笑道:“点戏的先前有过一百出么?

姓邓的点得一百出戏,难道我姓屠的吃不得十六台酒?那个来与你耍子!”

阿珍才晓得他不是顽话,却暗想:“二人照此赌气,往后不知怎样。好的是子通乃厦门首富,少霞闻在本城也是个有名财主,至少约有数十万家资,一时间怎花得完?乐得串他一串。”

因此满心欢喜,说:“既是当真吃酒,明早待我交代厨房,叫他们这菜办得清爽些儿。”

少霞点头称是。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听自鸣钟已敲两点,双双安睡。

到得明日起来,已是十一点钟。阿珍略略梳洗梳洗,就到生意上去。少霞要回家取银,与阿珍说知,心想吃了饭去。阿珍因这天正是礼拜,阿金停工在家,防他二人有甚勾当,决计不许,说:“你要吃饭,可到媚春那一边去,这里我出去了,你狠不便。”

少霞无奈,只得与阿珍一同出门。

阿金出来关门,少霞暗暗伸个指头,向他一竖,又向自己心上点点,把嘴巴掬了一掬,关照他:“一百块钱记在心上,拿来给你。”

阿金会意,微微的笑了一笑,点点头儿。少霞瞧了他那副眉眼,几乎把魂灵儿落在他的身上,恨不得多看几眼,却怕被阿珍识破,勉强硬着头皮,向外就走。少霞让阿珍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野鸡车,同到萃秀里。

吃过了饭,阿珍把今夜吃四双双台的话,向合院说知,一个个多说少霞阔气。厨房里得了这个信息,因是席数多了,一样样须要添办起来,忙个不了。少霞中饭以后,吃了几筒水烟,分付车夫端整车子回家。媚春牵住衣服,问他:“回去则甚?”

阿珍说回去自然有事,让他早去早来,媚春始放了手。少霞移步向外,临出门的时节,对阿珍说:“准八点钟就到。”

阿珍送地出去,看他上了车子方回。

少霞住在城中,车子不能进去,只好到小东门下车。进了城,尚有好几条街须要步行,街道又窄,又是挑潮,好容易走得心火直冒,方才到家。一直跑至帐房里,要寻管帐的何先生,向他索取钥匙,开铁洋箱取银。谁知何先生说:“钥匙这几天不在帐房,被老太太拿了去了。倘然要几十块零碎洋钱,不必开箱,账台抽斗里头还有。”

少霞呆了一呆,道:“为甚钥匙被老太太拿去?”

何先生道:“皆因少翁这几时夜夜没有回来,目下中秋到了,各处多要算账。老太太等不得你,前日亲自到账房里来看账。初时我说老太太你年纪尊了,莫烦这事。怎奈他老人家疑心着你,不知你近来用了多少银子,一定要看,并要查点铁箱里存的现银。我那时没有法想,只得把钥匙给他,由他点算。只道是女流之辈,可以朦得去的,那知他老人家字墨里很是精明,算盘珠也不会拨错一颗。

六十多岁的人,足足算了一天半夜的账,竟被他账账查清。说你近来五月里起,一共用了三千七百多两银子,二千五百多块洋钱,不知干些什么。埋怨我不应这样糊涂,放你尽管取钱,从没关照他一声。那时我因吃罪不起,不合回他说,钱是你少翁的钱,我不过管账罢了,那有什么权柄,止住了不许你用?岂知他听了这一句话,随手竟把钥匙向身边一袋,说既然这样,以后再要取钱,叫你向他去取,并且有话问你,遂恨恨的回房而去。今天已三天了,听得老娘姨出来说起,就从那一夜起肝气大发,没起过床。今日你既回来,快去看看他的病势如何,倘然真要银子,也好问他去要。”

少霞道:“怎么样讲,我端午后头,用过这许多钱么?你莫闹错了账。”

何先生发极道:“帐目怎得闹错?现在账箱里头,取与你看。”

说毕,开了账箱,取出一本霞记支取银钱总数的账簿出来,见上边一五一十写的明明白白,当真一些不错。少霞半晌不语。

何先生怕他看完了账,有甚说话为难,催他快到上房里去。少霞想:“老太太既把钥匙收去,又是病了,见了他也是无益。况且老太太有些身体不好,妻子一定在房伏伺,见面时必要问长问短,唠叨一个不住。我有甚工夫耽搁,倒不如先把何先生现有的零碎洋钱取了,只要够得上十六台的下脚,再在台面上找个朋友,借他一百块钱,只说这几天没有回家,等到一回去,马上就还,料无不肯的事,那时阿金这一笔钱也就有了。且把今日过了,明后天早些回来,问老太太一共有几个儿子,要这钱来何用?为甚不许我花。倘然给我便罢,若有半个不字,或是妻子在旁多言多语,索性闹他一场,说明要把阿珍讨回家来,以后便可杜门不出,不然休想收心。倒也是个绝妙机会。”

想罢,开口答道:“既是老太太病了,自然就该进去看他。但我方才回来的时节,在泥城桥买了几盏水月电灯,这钱还没有付他,你那里现有几十块钱,不知够是不够?若然够了,老太太病在那里,向他取甚钥匙?”

何先生闻言,暗想:“几十块钱,乃是小事,况又是买东西的,将来老太太问起,交得出账。何苦不肯给他,做甚难人?”

因道:“我这里隔夜存有五十块钱,此刻又在十六铺马路收了十六块钱房租,一共有六十六块,你要拿去就是。这账我却不出霞记,出在家用零物上可好?免得日后老太太瞧见,说我不听他的分付,私下又付了你钱。”

少霞子细一算,道:“你那里有六十六块,我身傍还有五十多块,够付的了。这账出霞记也好,家用也好,但凭你罢。”

何先生道:“一准出在家用上边,”遂即开了抽斗,取出钱来,点过数目,交与少霞,乃是三十块钱钞票,三十六块现洋。少霞接过,藏在身旁,假称看老太太去,回身就走,—口气跑出大门。心中又喜又恼:喜的是下脚已经足够,恼的是老太太这般年纪,为甚忽然管起账来。这必定是妻子怂恿出来的事,往后要甚钱花,比不得从前容易。除是与他硬挺,一定把阿珍讨回,没有第二个念头。一头思想,那两只脚早已飞也似的走出了城,寻见包车,跳将上去,叫他赶快到萃秀里。

一来一去,不到两个钟头。阿珍等见了,多说他来得好快。少霞因心上究竟尚少一百块阿金的钱,必须布置妥定,晚间方好见他。此事应与逢辰商议,一则知己些儿,钱财上有过为往;二则看他自己虽没甚钱,那朋友却有钱的多,必定有处设法。故而到得院中,立刻写了张请客票、叫相帮的到花小兰家请他速速就来,有事面商。谁知逢辰不在那边。少霞好不焦躁,等了半点多钟,又写第二张字条去催,仍没有见。想起他前曾说过日间必在福安吃茶,又差小大姐到福安去请,果然寻了他来。少霞叫小大姐烧烟,两个人睡在炕上。

逢辰吸烟,少霞凑近身子,附着他的耳朵说:“今天请你过来,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你必须要帮我的忙。”

逢辰问:“有甚事情?”

少霞道:“不瞒你说,我有十多天不回家了,今天要在这里吃酒,不够了下脚洋钱,差车夫到家里去拿。谁知老太太昨日病了,账房里只给了五十块钱,仍是不够,故要请你设个法儿。”

逢辰笑道:“屠少翁说什么话,吃酒有了五十块钱,怎的下脚还是不够?”

少霞道:“你不知道,我因邓子通做了媚春,在小广寒点了一百出戏,今天与他呕气,吃的酒是四双双台,五十块下脚怎够?”

逢辰咋舌道:“怎么,你吃十六台酒?”

少霞含笑称是。逢辰道:“十六台酒,连下脚共须六十四块,五十果然不够。这么样罢,我本来借你三百块钱没有还你,停回我去取注钱来,先还五十块罢。”

少霞摇头道:“我请你来,向你讨债不成?你借的钱不便还我,缓几日有甚要紧。今天我却要费你的心,替我借一百块钱,少则两天,多至三天五天,只要我一回家去,就有钱还。你可肯帮这个忙?”

逢辰踌躇半晌,道:“自己弟兄,说什么帮忙二字。但我今天一百块钱借不出来,倘你真个要用,须要向人转借,却又是中秋到了,开口上去,防着他们不允,这便如何是好?”

少霞道:“中秋还有数天,我这钱是不到节就要还的,有甚不允?”

逢辰道:“你我自然相信得过,旁人却就不可说了。”

少霞闻言,脸上发红道:“照你说来,这件事你办不到么?”

逢辰见他发火,连忙按住他道:“你莫着忙,我在这里替你盘算,停刻包你有钱就是。”

少霞方始回嗔作喜,问逢辰:“怎样设法,可要我自己出名?”

逢辰道:“你又来了,百把块钱值得甚事,要你出名?”

少霞大喜,与逢辰说说谈谈,留他吃了点心,催着速去。逢辰答应,去了一刻钟时,果然拿了一百块钱钞票到来,暗暗递与少霞。当下少霞收了,也不问是那里来的,逢辰也并没说起。

阿珍看天已八点钟了,厨房里菜已备好,问少霞可要请客坐席。少霞叫拿请客票来,请了郑志和、游冶之、大拉斯、白拉斯、康伯度、经营之、杜少牧、凤鸣岐、平戟三、熊聘飞、夏时行、乌里阿苏、格达,连自己与贾逢辰,一共十六个人。邓子通自然不去请他,温生甫与潘少安也没有请,因生甫与子通交厚,少安犯着营之、少牧二人心病,请了来有许多不便之故。逢辰并在经、杜二人的请客票上,加了“并无少安在座,务请速来”十个字儿,少霞说他很想得到。逢辰尚嫌客少,说:“十六台酒,怎么只有十五个人?连一人一台也还不到。”

又替少霞请了施砺人、蓝肖岑来,说:“这两个人虽然也与子通往来,却是我的至好,断没要紧。”

少霞道:“你的朋友,自然与我的一样,请他来打甚么紧?你可还想得出别的人来?”

逢辰道:“你要吃酒的人很多,不过请他们来,房间里怕要坐不下了,这便怎好?”

阿珍道:“十六台酒,凭你怎样房间,怎坐得下?我却有个主意在此,少停客人到了,先摆个双双台。吃过再摆、分作四次可好?”

逢辰道:“本来只能这样。”

少霞道:“分四次摆,不太烦么?我们客人不多,还是先摆八台,后摆八台的好。”

阿珍道:“八台怎样摆法?”

少霞道:“把四张桌子接长,每桌摆两席菜看,谅还摆得下去。”

阿珍道:“围碟盆只怕有些勉强。”

逢辰道:“盆子好少摆些的,屠大少的意思这样,竟是照他就是。”

阿珍点头答应,真个先摆八台,每台十二盆,围碟只摆八盆,已觉满台是菜。不移时,志和、冶之、少牧、伯度、大拉斯等先到,逢辰正要催令入席。凤鸣岐与熊聘飞二人,接了少霞的请客票,本想不来,因见条上写有“少牧、戟三在座,并四双双台,客到不多,务请光降”字样,这四双双台从来没有见过,倒要瞧瞧热闹,故俱不先不后的一同到来。少霞大喜,见眼前已有十人,可以先坐四台,一面再写条子,去请戟三、白拉斯、格达、乌里阿苏、夏时行并施砺人、蓝肖岑等,停回再坐四席。相帮起过手巾,各人相将入座。逢辰因少霞今夜的酒摆得场面很阔,要众人多叫几个局儿,也有四五个的,也有两三个的,挤得房间里几乎水泄不通。

酒至半酣,白拉斯与夏时行来了,少霞叫阿珍另外借个房间,亲自陪着过去,说明尚有八台,暂请略坐片时。乌里阿苏与格达两个,也多到了。逢辰听隔房来得客多,跑过来替少霞作陪。又听得外面有人动问:“叶媚春的房间是那一间?”

乃是施砺人、蓝肖岑声音,连忙出去招呼进房,与少霞见过面儿。嘱少霞仍到席面上去应酬,待他们散过了席,就好再坐。少霞答应,回至席间。约有一刻多钟,众人纷纷散去。

少霞叫阿珍将台面重新摆好,请逢辰等过来,共是白拉斯、乌里阿苏、格达、夏时行、施砺人、蓝肖岑、贾逢辰与少霞自己,只有八人,戟三没有请到。少霞觉得客少,要逢辰设法再请几人。

施砺人道:“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姓花,一个姓柏,可要请他前来?”

少霞道:“有客最好。”

逢辰闻言,瞧了一眼道:“可是花小龙、柏幼湘么?”

砺人道:“正是二人。”

逢辰默然不答。少霞催砺人快写请客票去,砺人写不来字,央夏时行代笔,说姓花的名唤子龙,姓柏的名唤幼湘,多在公阳里小花巧玲房中。夏时行如言写好,交与阿珍,从窗口一只小篮子内吊将下去,分付相帮赶紧去请。

逢辰轻轻在少霞的衣上一扯,走出房去,少霞会意,跟着出来。逢辰低低说道:“施砺人他去请姓花、姓柏的这两个人,你道是谁?怎么答应着他?”

少霞道:“我不知道。”

逢辰道:“说起来你莫着恼,姓花的是宁波人,闻得他靠赌为生。姓柏的不是别个,就是春间做黄牌九的白湘吟,自从做弄你我,众人捉破之后,他出了一次码头,听说是宁波去的,不知如何与姓花的交了朋友。

那姓花的,不但摇摊、麻雀多有出神入化本事,并且牌九里头有种绝技:乃用黄蜡嵌在指甲中间,临推时略略在牌上边插个记号,凭你甚么新牌,只要推过三四方儿,他一张张多能认得出来,是或做副双夹,或在第三副上做副通吃。他的骰子并不灌铅,乃是用高三四的掷出来,三七居多,自己拿的必是第三副牌,故能逢赌必赢,又拿不出他一些破绽。湘吟交了此人,听说竟拜他为师,近来甚是得法。上月间回到上海,每天又在小花巧玲那边。砺人谅来不知其细,故替你请他们来。我虽明知其事,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破于他,这却如何是好?”

少霞闻言,皱眉道:“原来姓柏的就是湘吟。这赌棍改名,砺人请了他来,真是有些不便。你可想个主意,阻挡他不来才好。”

逢辰道:“请客票已经去了,叫我怎样阻法?”

少霞沉吟半晌,道:“既是这样,今天我瞧你的分上,施砺人我也原谅他,不知不罪。停刻二人不来最好,倘是来了,我只做不认得他,冷冷的。散了台面,那就没有事了。你却也要暗中关照湘吟,叫他自己明白。”

逢辰涎着脸儿答道:“这个自然。今天我请施砺人来,砺人才去请这两个赌棍,算来多是我的不好,你却千万莫要生气。”

少霞道:“你与我说过是了,那个生什么气?两个人又不是你去请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坐席去罢。”

逢辰点头称是。

二人回进房中,叫阿珍交代相帮,先起八客手巾入席,逢辰仍要众人多叫些局,助助少霞的兴。这八台酒不比得前八台了,施砺人与蓝肖岑两个,本来最喜奉承,听得逢辰说话,好像得了军令一般,每人叫了四个。白拉斯虽然是外国人,也是个没交代的,叫了六个。乌里阿苏、格达看见众人这样,每人也叫了四个。夏时行因中秋已到,端正一漂了事,落得把从前叫过的局一齐叫来,共是八个。逢辰与少霞自己,也每人叫了三个。点一点共有三十六张局票,尚还没有发出去叫,下面相帮的喊声:“阿珍姐,屠大少爷朋友上来!”

阿珍连忙迎将出去,招呼进房。少霞起身一看,前面一个四十多岁年纪,身穿三蓝铁线纱夹衫,枣红珠地铁线纱夹马褂,开口时满口的宁波声音,想必花子龙无疑;后面一个,正是湘吟。那施砺人见二人进来,慌与少霞说道:“这位是花子翁,这位是柏幼翁。”

少霞趁湘吟立在后面,还没看楚,勉强向二人拱一拱手,分付值台面的娘姨,添两付杯筷来,伺候坐下。湘吟见主人乃是少霞,究不免心上有些惶恐。逢辰抢过一步,附着他的耳根,把少霞今天断然没事,并叮嘱他只当从前没有见面的话,安慰过他,方得放心坐下。砺人问二人叫那几个局,二人每人叫了两个。众人要他们添,又一人添了一个。写好局票,一齐发将下去。那台酒自从十点钟入席,直吃到一点多钟方散。

消息传入邓子通耳中,晓得少霞与他呕气。明日约了潘少安、温生甫一班人去碰和,碰一圈起一次手巾,算是一场。一共碰了二十圈庄,算做二十场和。那头钱每场十二,多是子通一人拿出来的,旁人只碰输赢,当真狠阔。碰过了和,子通这晚一定不肯放阿珍回小房子去,重新摆一个双双台,吃到天明,闹了一夜。

可怜屠少霞在仁寿里守了一夜,好不寂寞。初时尚有阿金陪伴,到得一点钟敲过,阿金恐防阿珍回来,回转自己房中去了。没奈何,跟他过去,要想就住在阿金那边。一则他身上只花了二百块钱,那一百块尚是向逢辰借来,隔夜才给他的,倘然今天开口又要什么小货,还是答应他好,不答应好?答应他,一时拿不出钱;不答应,防他瞧不起人。二则阿珍这人不好惹的,若是晓得与阿金有这事情,必定要翻过脸来,不但弄得他们姊妹失和,不要拿了这个错处为难起来,定被子通好笑。因此心上不敢,只与阿金说说趣话,解解闷怀,尚留心莫被小兄弟听见,起甚是非。坐到两点多钟,阿珍尚没回来,阿金要想睡了,催少霞也去安睡。少霞估量着此刻阿珍不回,必是子通在院子里有甚花样,把他留住,无精打采的踱到自己房中。千不怪,万不怪,却怪起家里的老太太来:“为甚一点世情多看不破,要把银钱管住,弄得人半死半活?不然,今夜查明了子通有甚场面,明天我再与他斗上一斗,方出我心头之气!如今却怎样才好?”

和衣倒卧在那一张外国床上,覆去翻来,再睡不着。想到天明,忽然要去与贾逢辰商量,央他向人再借几百块钱。用他几天,不知逢辰可有这个力量?

正在仔细盘算,听后门上门环轻叩,阿珍来了。少霞叫醒小大姐开门,等他进房,把邓子通碰和之事问个明白。阿珍怕少霞发甚脾气,装点出子通如何转他念头,他如何不肯,如何跑了回来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堂子里的这一碗饭,吃得真也怕了。最好你再花几个钱,我跟了你,那时方是我出头之日。”

这一席话,说得少霞意乱如麻,决计等到饭后,去与逢辰商量,此人必有个善全之策。故此反向阿珍用言安慰了好一回儿,上床同睡。

一觉醒来,日已过午。少霞早膳也都不吃,梳洗过了,吃过中饭,立刻出外去找逢辰。先到花小兰家,阿素说:“还没有来过,此刻谅在福安吃茶。”

跑到福安一问,说与四个人到四海升平楼去的。寻到升平楼,方才遇见。同着的那四个人,乃是砺人、肖岑、花子龙、柏幼湘,见了少霞,多来道谢昨夜叨扰,幼湘也随着众人说几句口头语儿。少霞含糊答应过了,另外拣张桌子泡了碗茶,叫逢辰过去,先把阿珍现要嫁他的话说知。逢辰极口怂恿,说阿珍怎样有情,怎样娶得。少霞又把“昨日回去,老太太病了,晓得他老人家近来把帐房里的银钱钥匙取去,才与你借一百块钱。如今要娶阿珍,只怕一时间甚是吃力,因此又要想个法儿”的话,一五一十老实告知。

逢辰听了,心上边品的一跳,暗想:“怪不道昨天少霞借钱,原来有这缘故。如今听他口音,明明又是此意。若然老太太是好说话的,这种人借给他一千块钱,怕不将来还了二千?大大有些巴望。但这老太太,听起来是一个了得的人,莫说一千借他不得,就是昨天的一百块,三天五天里头也防他还不出来。这便如何是好?”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屠少翁,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莫非是要娶阿珍,手头一时没有现钱,要我帮你的忙?怎奈我不是敷余的人,你晓得的。倘然要向别人转借三百二百,够不了你的用处。为数大了,不瞒你说,我是个家无一担的人,那个信我?有却有个绝妙的法儿在此,只是怕你不肯,我不敢说。”

少霞闻言,接紧问道:“有甚法儿,为甚说我不肯?你快讲来!”

逢辰道:“这几天台面上,常常会见的乌里阿苏、格达两个,不是狠有钱么?”

少霞道:“看他二人起居,当真有几个钱。但我与他们交情甚浅,怎能开口说个‘借’字。”

逢辰笑道:“谁说要你开口去借。”

少霞道:“不借钱,提他怎的?”

逢辰附耳说道:“你不晓得,他们二人最喜欢的乃是赌钱,我们现有花子龙、柏幼湘两个在此,只要你肯出个面儿,邀他们来入局,怕不做他个一万八千?那倒是稳稳儿的。只恐怕你办不到他。”

少霞沉吟半晌,道:“又是黄牌九么?那是断断做他不得。倘然彼人捉破,花、柏两个是拍拍身体好走路的,我是生养上海,又人人晓得有些家私的人,如何干得此事?后来怎在上海做人?”

逢辰摇头道:“黄牌九是使不得的,要做他还是摇摊,只要青龙头上几记,怕不顿时赢了个不亦乐乎?况且那是十拿九稳的事。你倘然有这心思,我叫子龙、幼湘两个过来,细细问他。”

少霞踌躇不决,逢辰将手向花、柏二人招招,二人会意,跑了过来。逢辰不等少霞开口,把商量要做乌里阿苏、格达两个的摊局,告诉他们,问二人可有这个本领。二人回说:“当真入起局来,输赢是拿得定的,但是出面的人甚难。此人须要有些名望,向来又甚规矩,才能哄动得人。”

逢辰道:“出名屠少翁如何?”

花子龙道:“若是少翁,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平日又是有钱,又是名气狠好,那个不相信他?”

逢辰道:“少翁若然当真高兴,赢了钱怎样摊派?”

柏幼湘道:“从前我不合在少翁面前掉过元虚,幸亏他并没记恨,这回应该补报些儿。少翁当真出面,我与老龙两个出手,赢了钱少翁五成,老龙三成,你与我各得一成,这样分派可好?”

逢辰道:“我这一成是不要的,还是你取二成,或是少翁六成。”

少霞被三个人你也一句,我也一句,不由不利令智昏,竟然被他们唆弄上了,因问:“只赌一场,拿得住可赢多少?”

子龙道:“场面大些,一场好赢一万左右,至少也有四五千儿。”

少霞道:“你看二人的场面可还大么?”

子龙道:“二人场面,却是大的,我们却也要备些本钱,方能引得动他。”

少霞道:“要备多少?”

幼湘道:“至少五六千两银子。”

少霞道:“你们可够?”

子龙道:“我有二千。”

幼湘道:“我尽力拼凑起来,约有一千。”

逢辰道:“我也有一千可移。”

子龙道:“尚有二千,自然是少翁的了。”

少霞两眼看着逢辰,逢辰把头一点,道:“少霞两千,自然算数。”

一头回话,一头把少霞拉至东首靠窗,说道:“你现银不够,我晓得的。手上的那两只钻戒,一只翡翠班指,怕不足值二千银子?停回我来替你设法。”

少霞财迷心窍,觉得逢辰的话句句有理,心中大喜,满口应承。

当下逢辰就令子龙、幼湘回去取钱,又叫少霞把东西取将下来,替他设法抵押,顺道自己带了几张银票出来。约少霞在花小兰家等候。少霞果真惠了茶钱,就到小兰那边坐等。不到一点多钟,三个人都已来了,身边带来的银票居多,点一点,凑成足足六千。逢辰马上令阿素喊下一台菜去,又令取笔砚过来,叫少霞写请客票,去请乌、格二人,算是少霞的主人。为的是少霞这人只可朦他一时,隔了夜,怕他顾惜声名,有甚变动。也是少霞命宫里注定的破财,听了逢辰们的鬼串,一心想要手到钱来,端整好娶阿珍回去。写过了请客票,就睡在炕榻上边,与子龙、幼湘问些动手的过门诀儿。子龙取出四颗骰子,当场摇与少霞看过,并把手法传授与他,怎样摇定是青龙,那样摇必是白虎。少霞取来试验试验,果然一点不错,只喜得眉花眼笑,料想着万无一失,狠是放心。子龙见少霞十分得意,遂说:“稍停入起局来,做宝是我的责成,幼湘、逢辰立角,少霞开盆。”

少霞要幼湘开盆,自己立角。逢辰说:“开盆容易,只要当心莫把骰子碰动,立角却要格外精熟的人,不然恐防错误,不是顽的,必须幼湘才好。”

少霞遂认定开盆,用心要鏖战一场。谁知这一闹,竟闹出不堪的事来,洋场上站不住脚。弄得好好的一个大少爷,溜之乎也,不敢出头。直到第二集书中,母死之后,方才扫去未完,重新出现,却落了个终身话柄,败尽声名。并且这一下因做弄人家而起,虽然没有得手,那心术已是坏了。后来下场得甚是萧条,说起来令人触目惊心,好不可畏。正是:为人莫把贪心起,处世万宜守分高。

要知少霞怎样闹出事来,洋场上立不住脚,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