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在逐步开展。像乌云密布在天空,巨飚已在扇动,迅雷、闪电、骤雨,随时会有降落的可能。我也收摄神思,准备听他的说话和应付任何变化。

他咳了一声干嗽,说:“包先生,我不妨再老实说几句。我们的组织是非常严密的。消息的灵通尽可开一个通讯社;人才的众多,新和旧都有——新的有专门的科学博士,旧的也有飞檐走壁的好手。我们并不是高估我们的力量,可是那些装饭的侦探实在都不在我们的眼中;只有贵友霍桑,却觉得有些碍我们的手脚。因此我很想和他会一会面,要是能够彼此妥协,那自然最好。否则,也应当想一个解决的方法,才可以各行其道。”

夸张、威胁,兼而有之,主旨显然在谋取妥协。这是我揣度他的含意而得的结果。可是霍桑是什么样人?会和这班人妥协?他是个公私、是非、邪正、善恶极端界线分明的人。他既不会妥协,便是势不两立,怎么可以各行其道?不过我想起了往事,觉得霍桑对于江南燕这人,似应当别论。他曾和江南燕交手过几次,结局时虽非妥协,却也有相当的谅解。因为江南燕的活动的对象都是些“来路不明”或是“满不在乎”的富翁,行径上似乎带些任侠的旨趣,和霍桑并不是绝对处于对立地位。这个人是不真的江南燕呢?据我看,他也许是冒名的。理由是江南燕素来不在上海,他却明明是这里的土著。江南燕干事,大半都是单枪匹马,这个人却又夸张他组织的强固,这都是显明的异点。可是他的那只飞燕的信号又使人怀疑他确是江南燕本人。就倩势推测,他的内幕中的人物谅来当真有几个好手,他方才的夸张也不是完全虚无的。

我顿了一顿,又问:“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和他解决?”

他摸一摸自己的秃顶,摇摇头。“晤,这个我此刻还不必发表。眼前的先决问题,要把贵友请到这里来了才好。”

“你怎样去请他?”

“对不起,那就要借重你了。”

“你要我去同他到这里来?”

“不是,用不着劳你的大驾。你只要写一个条子,约他到这里来会商一下就行。”

一番唇舌到这里才见了喉咙。我才明白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就想借我做一种诱饵,引霍桑入壳!我直截地答道:“那末你想叫我把霍桑骗得来?”

匪首又冷笑一声。“包先生,我劝你看开些,不要不识抬举。我明明说请他来,你怎么说骗不骗?”

他的语声又冷起来,含着强烈的威胁意味。我不由不勃然大怒。

“我也劝你不要妄想。我决计不写这一封信!”

“喔,你当真不肯写?”

“谁耐和你开玩笑?”

“嘿嘿嘿!我看你还是知趣些罢!”

“不知趣又怎么样?”

“那你一定后悔来不及!”

“我准备着。你就是把我的手指斩掉,我也不写这封信!”

话撞了壁。迅雷开始隆隆了。

匪首霍地立起身来,把他身上的那件马裤呢夹袍整一整,左手叉在腰部,变了面色,右手的食指指着我。

“你已准备牺牲你的手指吗?晤,有种!可是我们还不让你如此便宜。要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厉害,不妨先领你到我们的刑具室里去看一看。摆子、夹棍、电螺旋、老虎凳,新的旧的都齐备,任你挑,皮条辫的鞭子是最普通的一种。等到你饱尝了滋味,到底还是要写信,那就不免‘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瘦子顿一顿,眼角向旁边的老王小朱瞟一瞟。我保持着镇定,脑子里在估量这迅雷后的后果。

秃发的又说:“包先生,我先礼后兵,现在再给你工分钟的考虑,假使你固执不肯,那我们也只得不客气了。”

局势在倾向恶化。两个绑我的助手也都挺立着,虽还没有动作,可是只要他们的头儿一吆喝,动作马上有。

我相信匪首的话不像是空言恫吓。我可就此屈服吗?

我和霍桑干冒险的事,当然已不止一次,性命当置之度外,何况是什么刑具?

可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我也不能不运用我的理智,郑重地考虑一下。

“一分钟!”

那狭长脸儿的瘦子看看手表之后,发出一声警报。麻脸者王把手枪扬一扬。

小朱倒还安静。我仍维持着外貌的宁静,可是脑海中的翻腾很汹涌。

我这种牺牲可值得吗?我的牺牲在实际上有什么代价?是否便可以免去霍桑的危险?反过来说,我假使依从了这匪首的要求,霍桑是否也会得投进罗网里来?

我的经验告诉我,霍桑是一个最细心机警的人。在这种严重的时间,若说他接到了我的信,便会不加深察,匆匆地赶来,那实在是神经过敏的想象。还有一层,我现在落在匪手,霍桑还没有知道。若使借此通一个消息给他,使他可以设法营救我,那岂非反可以给我利用?

瘦子又厉声说:“两分钟过去了!”

我沉默。谁也不开口。这是暴风雨之前的静寂。

在死寂中又捱过长长的一分钟。

匪首坚决地说:“三分钟了!”

我还能沉默吗?不!那不是聪敏的应付方法。

我也立起来,应道:“好。你既然有意思和霍桑会会面,那也行。我不妨就给你写一封信。”

匪首见我就范了,又变了面孔,放下了叉腰的手。

“这才好。包先生,你究竟是知趣的。”

“他得了信,来不来,我不能保证。”

“那自然。你知道他此刻在那里?”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今天早晨我才从报纸上得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正想到他的寓里去看看,刚出门口,便被你这两个人抉到这里来。”

匪首向我谛视着,似乎寻思了一下,点点头。

“那末你现在写了信,送到那里去?”

“只有仍旧送到他的爱文路寓所里去。”

“这样,你想他可以接得到吗?”

“这难说。但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方法。”

匪首又低头想一想。他的眼角仍在活动,在偷眼窥察我的神色,似要测度我的说话是否实在。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不会有异样的表情。

一回,他决意地说:“好,就这么办。来,你坐到这书桌上去。我来口述,你照着我写。”

我走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开始使用这难得经用的书桌。桌面上盖着薄薄一层灰。我也不拂拭。匪首给我取过一张白纸,又把墨盂和笔预备好。我提起了笔,他便口述那封信。

“弟已处在险地,急吩兄来调解。见信立随来人同月来,一切可保无虑。若兄不至,或有亏待来使之举,则弟有性命之虞。切切。”

他口述完毕,我又加上称呼和署名。他取起纸来仔细念一遍,接着又叫我写信封。我写好了,匪首便把信用胶水封好,顺手放在暗蓝呢袍的袋里。

他回头向麻脸大汉撅撅嘴:“老王,把他送进第九号去,等我的命令再动手。路上小心些。”

“是。”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摩一摩他的黑大衣,马上走近我的身旁。

那黄脸人也走近匪首旁边去,似乎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语声很低,我听不清楚。匪首停着目光想了一想,瞧着糙米大衣的小朱说话。

“也好。你陪他去,的确更妥当些。”

瘦子伸手到袍子袋里去,摸出一只小皮夹,从皮夹中取出什么来交给小朱。

小朱接过了,回转身来,同样走到我的身旁,把枪管对准着我。

他低声喝道:“对不起,现在不能不再给你上一上眼罩。你小心,如果动一动,就没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