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们刚要出去,梦玉叫道:“且住!我倒有个主意。”

宝钗道:“你有个什么主意?”梦玉答道:“荣府旧宅赎回才是。前面原是赐第,应与兰大爷居祝后面那几进,让绪哥同魁兄弟分祝我住大观园。横竖咱们进京总要寻宅子,亦断不能合咱们的意。这个东儿竟是我做了罢!”修云道:“咱们同寿大爷都是外人,就好看话儿不说一句。我原想着大爷有破房烂屋住一两间,这会儿倒不敢妄想。”众姐妹一齐好笑。梦玉急的满面通红道:“我才随口混说,修姑娘就多了心。咱们弟兄姐妹谁肯离开一个,生死总在一堆。”修云摇头笑道:“文武不同道,有心无心开口就知。大爷休要强辩。”修云故意怄他,梦玉认以为真,一时辩不明白,只得放声大哭。

众姐妹俱抿着嘴儿好笑。秋瑞道:“那年老太太生日,我也是怄着玩,他也照着这样儿大哭。以后再不敢惹他。”宝钗劝道:“罢呀,拉倒!这么一位翰林老爷,动不动咧着嘴就哭,也不害个臊。”芳芸笑道:“听说彩姑娘在家最爱出个眼泪,这如今连眼泪影儿也找不出一点来。玉大爷还是这样脾气。”

珍珠笑道:“彩姑娘的眼泪前世出的忒多,这辈子只算找个零儿。玉大爷是填还眼泪,这算是个报应。”修云笑道:“你们且别说闲话,等我给玉大爷赔个礼儿。”梦玉道:“修姑娘真会怄人,一会儿罚桂大爷个东道。”桂堂笑道:“你做的是个搭题文章。他怄了你,拿我罚东。”

众姐妹一路说笑,来见王夫人。宝钗将房屋之事回了一遍,又将梦玉之意请太太示下。王夫人点头道:“我家断不能赎回故产。刘大司马再三致意,因有荣公赐第在内,又见兰儿袭爵,似乎赎的为是。梦玉意见却是。但价值过多,恐非梦玉所能为力,须得同你太太相商,再作定夺。等着明日斟酌,再写回书。”

宝钗答应。

只见一个姑娘,手中端着一卷绢画对王夫人道:“垂花门送来,是顾师爷给太太画的行乐图。”珍珠、宝钗连忙展开,见是幅”孙曾绕膝图”,画的慈容丰采,神形逼肖,众人夸赞不已。王夫人甚觉欢喜,交与梦玉发去装裱。彩芝道:“春间惜春姐姐起身进京时,说是给我画了一幅小照,交与玉大爷。

我就忘了这条儿,没有提起。那年吴嫂子回去,也说我的小照寄与宝姐姐们题诗。我很不解其意。”宝钗答道:“真个咱们倒忘了!你的行乐在海棠院好好收着呢。”王夫人问道:“仔吗彩姑娘的行乐在你们手里?怎么我不知道?”宝钗道:“梦玉当年无意中给林姑娘修坟,在墓中得拜匣,俱是平日常有之物,还有惜姑娘给黛玉画的”修篁清暑图’,梦玉藏以为宝。因他家吴嫂子瞧见,说是他小姐行乐,怎么倒在这里。彼时我们哄他说是小姐寄来题诗的,吴嫂子信以为真。”王夫人点头叹道:“这是古今来一件奇怪佳话。明日带来,我瞧瞧惜丫头的笔墨。”

宝钗答应,同众姐妹到海棠院来。梦玉亲自将拜匣启开,递与彩芝。先将那幅行乐展开,定睛细看,顿悟前生。不觉对着这幅画图泪流如雨,不胜悲叹。又将匣中所藏之手帕、针黹看一件哭一件。宝钗们亦俱泪流不止。彩芝叹道:“可怜林姐姐聪明闺秀,竟为朝露。又不甘终埋黄土,仍将手泽遗赠故人,真是千古痴情女子!”桂堂笑道:“今日活该是出眼泪的日子。刚才玉大爷好端端大哭一回,这会儿惹出这些眼泪。我听说医书上载着一条儿,是眼泪瘟。一人有这病,众人沾着,都要流眼泪。我瞧你们一定是这症候。”众人听说,不觉破涕为笑。

宝钗对彩芝道:“玉大爷无意中给林姑娘上坟,林姑娘就将生平手泽赠与知己。这才是千古第一多情。如今人冷暖交情变迁不一,觌面已如冰炭,何况人皆隔世,是以林姑娘更为难得。这样想起来,我与诸弟妹可谓两世生死之交。”彩芝对众人道:“我们众姐妹幸与宝姐姐、探姐姐相依朝夕。须富贵生死同归一处。更须焚香祷祝,愿结再生缘,与宝姐姐、探姐姐世世相守。”众姐妹大喜。海珠们吩咐摆设香案,彩芝、珍珠为首,不由宝钗作主,焚起檀香,院中铺下花毡,姐妹一齐跪下对天祷祝。众姐妹愿与宝姐姐天上人间死生一处,永不分离。

花枝招展,各尽诚心祝拜。

宝钗见姐妹们相待如此,甚为安慰。紫箫道:“当年在这院里作群芳会,姐妹不多几个。今日一堂相聚,须作个重圆会。姐妹两世重圆,古今罕有,不可虚此雅集。”梦玉大喜,不等说完,令姑娘们摆设桌椅。命该班嫂子到垂花门知会,请松大爷在外陪客,“说我有病,睡着呢。”众人甚觉好笑。请宝钗为首,第二位探春、海珠、掌珠、珍珠、秋瑞、紫箫、芳芸、彩芝、汝湘、九如、蟾珠、友梅、芙蓉、宝月、宝书、冯佩金、五福、修云、巧姑娘、白飞云、孟瑞麟、郑文湘、顾玉书、宝珠姑娘、梦玉、柳绪、桂堂、梅春,姐妹弟兄共二十七人,又带着慧哥儿、毓哥儿、定哥儿、闰姑娘、寄生,还有梦金二爷,俱一齐坐下。宝钗们甚觉欢乐。

酒过三巡,梦玉道:“今日此会,比众不同,必须尽饮极欢。不必吟诗联句,竟照那年在此院中催花击鼓,最热闹有趣。”

紫箫道:“那年在此大乐,以为胜会难逢,谁知此会更胜于往日。”彩芝笑道:“不知咱们前世曾有此乐否?”珍珠道:“大观园聚会虽多,无过宝姐姐剥蟹赏菊之会,及老太太在园内赏花,林姑娘所谓’携蝗大嚼’之时。”宝钗道:“史姑娘枕芍药醉眠石上,至今思之,令人神往。抚今追昔,能无风景河山之感!”梦玉见宝钗莹莹欲泪,忙说道:“就将宝姐姐背后那枝红梅行令。”伺候的姑娘忙将梅花送上,梦玉接在手中,说道:“就由我起令。”吩咐击鼓,只听窗外花鼓咚咚,连声不绝。席上你接我送,刚至宝钗,鼓声忽止。众人笑道:“花神亦知第一杯当敬姐姐。”宝钗接杯在手道:“席中酒随量饮,亦准其随意生法。”芳芸道:“宝姐姐真公道。彩姑娘第一个不会喝酒,只可随着他的意儿,这才有趣。”窗外鼓声又起,宝钗将花传与珍珠。彼此前后左右随便传递。姐妹弟兄笑语喧天,十分欢乐。直饮到更漏将残,各回院安歇。

次早,荫玉堂差人来请宝钗们去商议说话。众姐妹陆续到齐,请过早安。柏夫人亦在坐中,对宝钗道:“昨晚你太太说,梦玉要回赎荣府宅子,弟兄们一堆居祝这倒也很好。我愿想梦玉进京赁回咱们原先那宅子,倒很像样。因那住宅的人现今得意,听说又添盖几间房屋,他断不肯叫咱们赁了回来。梦玉既有此意,很好。昨日你二叔叔同桂三舅差人来给老太太拜年送礼,书子上说,带去饷银尚有十几万余剩,要带回家来。我想到大司马总要回原任,咱们知会二叔叔将产业银十万两就近交付,彼此最为省便。只须请珍大爷同刘大司马说明,在京交代房屋。照着当年你太太办法,很简绝妥当。”宝钗答应。梦玉同柳绪们甚为欣喜。王夫人命宝钗复平儿书信。令兰哥儿同环叔写书回珍大爷,“就照当年办法。探听刘大人几时交代,咱们差人去接收修理”。宝钗答应,去写回书。

梦玉,海珠们俱往怡安堂、介寿堂请安。祝母对探春道:“今年过年比往常热闹,又有松大奶奶在这儿,各处灯彩、铺垫、年例果子、压岁钱都要加增,也叫他们热闹欢乐。”探春答应道:“外面各执事家人在意园扎了一座鳌山灯及各样杂耍挂灯。东西两宅俱是一样。”祝母笑道:“他们一年能有多少出息,不够养家,那里花上这些闲钱?内外各赏银一百两,帮他们点子灯价。”探春答应出去,知会垂花门,令家人媳妇、姑娘们到介寿堂谢赏。

梦玉无事,同众姐妹弟兄各处看个热闹。芳芸道:“咱们到芳芷堂去看造的花炮同班子的各样软行头。若是高兴,帮姑娘们去摆果盒。”汝湘道:“倒不如凝秀堂去帮兰姨娘料理过年的筵席。那院子里全是更换梅花、水仙各样盆景,倒有个看头。”海珠道:“依我说,竟往集瑞堂去,帮陶姨娘同如意姐姐们封各处修金,销算各帐,倒是一件好事。”紫箫笑道:“你们说的都不合大爷之意。竟往枣桂堂去看戏班里新添各样套头及一切妖魔鬼怪,奇形怪状,真是好看!”梦玉大笑道:“紫姐姐真是个趣人!咱们竟往枣桂堂去。”

姐妹弟兄一路说笑,走进院门,遇着云巢庵的当家姑子月上来送年礼,瞧见众人赶忙请安见礼。梦玉道:“我正要见你说话,来的正好。”月上道:“大爷找咱们姑子说话,一定要将玉带留镇山门,作千古风流学士。”梦玉笑道:“月师雅人,开口就是古典。现今咱们赎回荣公宅第,明年同进京去,仍作栊翠庵主。咱们诗社中有个女佛印,更是佳话。”月上笑道:“多谢大爷雅意,只可心领而已。云巢是荣府家庵,数年来承贾、祝两宅太太们照应施舍,已置下点田庄产业,必须亲自料理。还有林姑老爷坟墓,也要我照应修葺。”珍珠道:“林姑娘坟上梅树,不知可还茂盛?后来你们又种了多少?”月上道:“周围共有三百余树,每遇花开日,游人如市,铺毡饮酒,朝以继夕,将林姑娘的坟做了个景致,闹的我每日须亲自去照应。你想我离得了这地方不能?”梦玉道:“我正为此事要同你商量。明年我们拢共拢儿去给林姑娘上坟。我要在那坟左盖几间房屋,以便歇息。你说如何?”月上道:“这事交给我办,横竖大爷合式。”宝钗道:“月师做事不俗,必能合咱们之意。”

汝湘道:“月师站着说了这一会话,连茶也没有喝一口儿。”

秋瑞道:“大爷要来瞧那些新套头,那两间屋里全是新做来的,各样妖怪、鬼脸,什么都有。又是新添灯戏,各色奇巧纱灯,堆了一屋。”汝湘道:“咱们瞧会子,各人去料理回人家年礼,别尽着在这儿耽搁人的工夫。”梦玉们拉着月上,各房看了一会,一同回到海棠院。先交二百两银与月上带去,起造房屋。此时各处亲友另送玉大爷的花炮果子、名香细茶,摆满一院。众姐妹命姑娘们各人分去,回送各家节仪年礼。

一连几日,已是除夕。祝母领着众人到致远堂拜祠上供,就在景福堂设席分岁。祝母中间一席,是梦金、宝珠、寄生、慧哥儿四人陪席;左边第一席,荣国贾太夫人带着宝钗、珍珠、芙蓉、友梅;第二席竺、鞠两太太带着秋瑞、九如;第三席是柳、薛两太太,左右是柳绪、宝月、宝书、佩金、五福;第四席是桂侍郎的金夫人,带着桂堂、修云、巧姑娘、白飞云;右边第一席梅姑太太领着梅春、文湘、玉书、翠翘、长生;第二席柏夫人,是探春、彩芝、汝湘、蟾珠陪席;第三席桂夫人同海珠、掌珠;第四席石夫人,有芳芸、紫箫,带着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左边末席是松寿、孟瑞麟、雁书、如意;右边末席是陶、李、兰生三个姨娘。梦玉大爷各席俱有坐位,随便到处皆坐。满堂灯彩,光明耀眼。

祝母对王夫人、柏夫人们道:“今年度岁,热闹又胜于前。真是天恩祖德,使骨肉至亲俱皆富贵。愿你们暮年都能像我,也就很好。”众人答道:“仰承老太太荫庇,各家子孙荣茂,年胜岁增。”王夫人们各领儿孙、媳妇进觞称庆,祝母大乐。

场面上唱演郭子仪《满床笏》。至三更席散,王夫人们都至介寿堂辞岁。

祝母分送各人果子、花炮、压岁钱、岁烛,内外欢喜。派梦玉、松寿、柳绪、桂堂、梅春五弟兄,各带碎银,分往冷街小巷、客寓、胡同,见有穷苦不能度岁者,无论男女老少随缘帮助。五人答应,往楚宝堂支领碎银。探春道:“我差人各处知会,不必辞岁。明日卯刻,一箍脑儿到景福堂团拜过,往六如阁拜佛,伺候老太太拈香,致远堂拜祖。这会儿脑子都掉了位,再往各处辞岁,真是要命。”梅春道:“姐姐主意很是。咱们去逛会子来,也是时候。很可不用回家,就在景福堂等候。”

探春点头,各交碎银数十两,令其带去。

松寿们各带得力家人、小子,点着小灯笼,分路步行,不知方向,随便走去。先讲柳绪,转过几弯,见大门关者俱多。

有几家茅房小屋并无灯火。信步走去,见一人低头迎面过来,口中叹声不绝。柳绪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鹑衣百结,手中拿个小包。柳绪开言问道:“今日过年,何以叹气?”那人抬头将柳绪上下看了一遍,说道:“各人自有心事,对你说了也白不中用。”得禄道:“咱们大爷最爱管个闲事,你白说给咱们听听也好。”那人道:“我姓蔡,名叫蔡梅,今年二十五岁。”得禄笑道:“菜都霉了,怨不得要穷。”蔡梅道:“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我承父业,原开个杂货店,很可度日。因被回禄,烧了罄尽,又兼母子大病一场,竟是衣食无度。有个胞姐嫁在西门外耿家庄,离城十二里路。姐夫姓牛,是个兽医,家中很有田产。我母子两个几日不曾烧火煮饭,实在饥寒难过。今日叫我去找姐姐借两吊钱,借件棉布袄,且过年度命。谁知姐姐心狠,说是大年下我这花子兄弟去丢人,伤了他的脸。连饭也不留一顿,分文不借,将我骂了出来。姐夫看不过意,给我二升米、一百大钱,又瞒着姐姐给了一件夏布汗褂子。我若不要他的,母亲实在饿的难忍;拿了回来,又实在气的慌。大爷瞧,这不是姐夫给的钱、米。”蔡梅蹲在地上,将夏布衫解开,现出里面钱、米。柳绪想道:“看此光景,断非偷来之物。”问道:“我看你是精壮后生,不拘到那里去寻点事业,很可糊口。何至一贫如此?”蔡梅道:“母亲年老多病,寸步不能相离。宁甘饿死,断不肯一日离了母亲。”说着,包起钱、米,扬长而去。柳绪将他叫住道:“你家住在那里?我也是闲逛,同去瞧瞧。”蔡梅指道:“那第四间就是我家。”

柳绪同着来到蔡家。听蔡梅叫妈开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应道:“仔吗这会儿才来?你在姐姐家吃喝过年,也不想我在家饿的要死,身上又冷,连个火影儿也不见一个。可怜,老天爷!我真是受罪。”柳绪听的明白,只是点头。蔡婆开了破门,瞧见儿子背后站着几人,又有灯笼,忙问道:“你姐夫也同来吗?”蔡梅道:“不是姐夫。刚才遇着并不认得的一位大爷,要到咱们家来瞧瞧。”柳绪道:“你将灯笼对上灯,我有

话说。”

蔡婆母子转身将灯点上。柳绪见里面有点破家破伙,倒扫抹的洁净。走进去坐在一条板凳上,怀中取出一包碎银,打开放在桌上,对蔡梅道:“这是祝府老太太周济贫苦,结缘为善。我替老太太帮你本钱,赶新年做些生理。从此可以养母成家。”

蔡梅不等说完,连声叫道:“怪事!今年夏天,我算过一命。那先生说,我今年三十晚上要交大运。从此成家立业,还有人送我个好老婆,妻财又旺。说我交到三十岁,就是个财东。谁知这会儿真个应了那先生说话。”母子两个大喜,赶忙拜射祝大爷。柳绪道:“我姓柳,是祝老太太的认继孙子,并不是祝大爷。”说毕,将那碎块银子抓了一把,递与蔡梅,仍将余银揣起道:“你且煮饭给你母亲充饥,再去料理衣服。”说毕,领着得禄们又去闲逛。

且说松寿来到一片空旷之所,只听笛声嘹亮,十分清越。

寻声而去,谁知半高土堆上有一人独坐吹笛,见松寿上来,亦漠不相顾。松寿站在一边听他吹毕,说道:“今日年晚,家家团聚,饮酒度岁。尊驾有此高兴,独坐冷风中,冒寒吹笛。”

那人起身笑道:“半生作客,四海为家,何处是我团圆家业?只有铁笛一枝是我良友,风花雪月,朝夕相依。有污尊耳,幸毋见笑。”松寿道:“请问尊姓大名?口音不似此处。”那人道:“我姓马名珍,乃五虎上将马孟起之后人,世居西蜀。父名马豹,曾为游击将军,战死沙常母亦病故。我今二十七岁,学了一身武艺,未有出身,又无家业。携此铁笛,到处闲游,野鹤闲云,不知岁月。今蒙下问,用敢直陈。不知尊驾何人?亦安闲至此。”松寿道:“我名松寿,乃岭南节度定国公之子。进京供职,路过此间。奉祝太夫人之命,今宵度岁,令我兄弟辈周济寒士。今遇兄下,可谓有缘。祝太夫人所交之银在此,即代以奉赠。方今朝廷垂念有功战士后人,赐以官爵。足下作速进京,到部报名投册,以图出身,代父报国未尽之心,不失为忠臣孝子,强似以有用之才,作市上吹箫之客。不知尊意何如?”马珍叹道:“潦倒穷途,未逢知己,今蒙药石,何异再生!敢不从命?”松寿大喜,即将怀中之银取出奉赠。马珍接在手中,说道:“领祝太夫人慈爱,容图后报。”说毕,向松寿将手一拱,转身竟去。松寿大喜,走原路回来。跟随的小子道:“大爷白将一包银子给了混帐行子。听他一路瞎话,大爷白将以为真。也再没有不谢一声,转身就走,这是什么话呢?”

松寿笑道:“祝老太太的善心,碰他们的善缘。咱们遇着谁,就给谁,管他骗也好,不骗也好,给掉就完了一件差使。”

小子正要再说,只见几个人一路说笑而来。内有一个妇人,不住口中念佛道:“阿弥陀佛这样人家,怎么不要子孙兴旺。不是老太太的恩典,咱们这会儿妻离子散,谁也顾不得谁。”

松寿刚走至面前,问道:“那位老太太?什么恩典?”那来的男子答道:“本城有个郝光达,浑名叫做郝老虎。家里有钱,广放私债。我因穷苦不能度日,向他借了几吊钱作本,贩卖小菜。他要对扣加五利钱,我无奈应允。谁知他安下不良,左一转票,右一转票,我只借他五吊对扣钱,转了六十八两。今日大年晚上,带着多少人立逼要银子,分文都不减少,将我家打了个罄荆就有那个作媒婆的赖寡嘴出来调停,劝我将老婆白氏算给郝老虎作妾,销了借票。劝他另给我两吊钱作本,将个八岁的女儿写在契上。不由分说,立逼着我写契,将我老婆、女儿蜂拥而去。我正在郝老虎门前,拉着老婆、女儿哭别,谁知遇着祝府的大爷,奉老太太之命,正要周济穷人,问明我们哭的缘故,大爷动气,立刻吩咐家人、小子,将郝老虎的恶仆同赖寡嘴捆送到县里去了,要追出他的借票。又给我们几十两碎银,回家作本生理,保全了夫妻儿女。这不是祝老太太的恩典?真是阿弥陀佛!那里报答得荆”松寿点头道:“你们快回家,买些酒肉去过欢喜年罢!”说毕,领着小子们前走。

不多几步,有一土地庙,灯烛辉煌,人甚热闹。松寿进内歇息,旁边长凳上先有几人坐在上面,松寿坐在凳头上,内有一老者道:“今年祝府又添了好些香烛,各庙分外热闹。祝老太太真是好善。”一人答道:“刚才还行一件救命的好事。”

众人问道:“救谁的命?”那人道:“咱们前院住的莫老二,这两年生意平常,欠下有几十吊钱行帐。秋天老婆坐月子死了,丢下个奶孩子。还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娘,又常多玻莫老二终日在家服侍娘,照应孩子,那儿能做买卖,越闹越穷。大年下要买斤肉儿也不能,又被那要帐的堵着门子,闹的不成个样儿。不知莫老二怎么着了急,是多早晚,到那下洼子的杨树上吊死了。那地方白日里不很有人走到那儿,黑间更不用说,谁也瞧不见。谁知祝老太太差了桂侍郎的大爷出来,遇贫苦的有缘周济。这位大爷专走那些荒僻野地,瞧见树上挂着人,赶忙放下,将他救了过来。问明寻死缘故,同他回来。那些要帐的全不知道,听桂大爷说,又验过他脖子上的绳痕,将那些人骇的要死,情愿折扣销帐。桂大爷当众将各帐给他了结,剩下的与他过年。你想救莫老二一命,直救了他娘儿三命,这不是一件好事?我等着桂大爷去后,我要送两吊钱到我姥姥家去,在这儿歇个腿。”

众人听说,无不念佛感颂。

松寿听他说完,起身出离庙门。穿街过巷,走过几条胡同,迎面遇着梅春,笑道:“谁知今晚窘人甚多,我代老太太散了个精光,再有些儿也不够。你散了几家?”松寿说其缘故,并梦玉、桂堂之事。两人同行,走出大街,遇着柳绪,彼此各叙其事。大街上灯笼照如白昼,只见梦玉、桂堂说笑而来。弟兄五人相聚,各述所行之事,彼此大笑,一路同行。忽闻人声大振,火光烛天,五人大惊,忙赶去一看。不知是什么缘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