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已过。新年的拜年聚会之后,苏舅妈告诉梁太太,说她发现牡丹突然长大了,两个眼睛显得已经有成人的那种有思虑懂事的神气。不像以前那么绷着脸躲着人,而是大多时间静静的不说话,听着别人说,脸上显着听从忍让冷静超然的表情。在随后的半个月里,牡丹始终是每天和白薇在一起,这对她的恢复以前的精神饱满大有益处。有时去看两个人共同的朋友,有时到西湖去划船,到玉泉店去观赏和尚在山泉里养的两三尺长的大金色鲤鱼;有时徒步去逛九条溪和十八瀑。一天,一次到虎跑去喝茶,那儿的山泉是天下出名的。又一天一同去逛岳王墓,对保卫北宋抵抗金兵的英雄致无限的敬意。

将近上元灯节的时候儿,牡丹显得恢复得差不多了。在晚上,牡丹、白薇、若水一同出去逛灯,每家都出奇致胜争新斗巧的制做些灯悬挂起来。沿着湖滨路,富贵之家都搭席棚,这个老风俗是由南宋建都在杭州时流传下来的。那天晚上,年轻的小姐夫人并不像平日那样避讳人,她们坐在棚里,或是各处走动,评论各种展览的花灯,她们任意观看。那些贵妇小姐头上戴着灯芯草做的花朵,在绯红色光亮照耀之下,更显得娇艳动人。一切普通的法令规矩暂时停止执行,城门彻夜不闭。展览花灯那一带地方挤满了青春男女。在湖岸空旷的一带,孩子们燃放爆竹烟火,飞入天空,火花如雨点儿般落下,没到水面时,已经自行焚烧净尽了。

那是他们回返桐庐前的最后一夜。他们观赏花灯之后,牡丹、白薇、若水又一同走到湖滨去,大家坐在石头台阶上,一边享受一刻清静,一边看悬灯的游船在河面上绿叶丛中飘浮的荷花缝隙里蜿蜒移动。

牡丹一边沉思着一边说:“我想我要离开杭州。”

若水问:“上哪儿去?上京?”

“不是。”

“那你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在这儿我待不下去,我觉得太憋闷。要到个地方去,在那儿没有人认得我,在那儿我可以我行我素,以本来面目过活,上海——香港。”

“但是怎么——怎么过——您怎么维持生活呢?”

牡丹很有精神,她说:“何必愁?总而言之,我非离开这儿不可。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做仆人,在厨房打杂儿……什么都没关系。”

若水说:“那又叫我们为你担心了。”

“我不怕。我在乎什么?好,你们看吧!”

在堤岸上,五六个小烟火放上去,飞入了天空,后面拖着光亮的尾巴,到天上一爆炸,放出黄色紫色一片星雨。湖面上一时照得通明。白薇,衬着背后黑色的湖面,看出牡丹雪白的脸面的侧影,她的头挺直,翘上两唇去的微笑。白薇觉得牡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无一刻安闲不动,淘气捣鬼。

若水喜欢招惹牡丹;他知道牡丹也喜欢。他郑重其事的说:“你可千万不要。做一个礼拜你就腻烦了。”

“做一个礼拜什么?”

“你自己刚才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做厨房的打杂儿的,是不是?”

牡丹兴致勃勃的问:“你不相信我?”

若水故意逗她说:“我不相信。你所需要的是找一个心爱的男人,对不对?”

“不错,找个男人,一个敬爱我就如同你敬爱白薇那样的男人。”

“你过去有一个那么敬爱你的男人哪。梁翰林就那么敬爱你呀,你却不要他。”

牡丹停下来,默然无语。若水是触到了牡丹很怕碰的地方儿。牡丹知道那是并未完结的一段情,就像烟火射入半天空,并没有像扇子般展开艳丽的光彩。别人也许会把她和梁翰林的一段情史称之为不成功,不管怎么说吧,现在是由素馨接着成功了。她有一段日子心中怀疑,十分难过,在她还在北京和孟嘉在一起住之时,到底那时孟嘉是否已然想到那个简明易办的改姓的办法?现在她说:“你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事吗?不是情人的死,而是爱情的死。连爱情都非变不可,多么可悲!”

在白薇的脚踩在石台子上,摇摆她那穿着长裤的两条腿时,她那镀金的两只拖鞋就闪动着两条光,这时她的一只手放在若水的膝盖上。牡丹的记忆忽然回想到若干年前,那时她和白薇才十六七岁,船系在断桥柳荫下的湖堤上,那时她们初次遇到若水。后来白薇虽然结了婚,她俩之间的友情,依然如故。白薇的脸的半月形,下临湖滨的水,她的两条腿大大的叉开,即使在那半黑暗的夜里,有教养的女人都不肯那样叉开的。但是白薇却那样叉开,完全出乎自然,不愿造做,因为若水不但认可,而且因此更爱她;这就是稀有可羡的和谐相爱的明证。

“你结婚有几年了?”

白薇一边想着一边回答说:“四年零七个月了。”

“还是像新娘一样。”

“是啊,还是个新娘啊!”白薇低声温柔的说,一边向若水很快的瞟了一眼。她又在牡丹的大腿上轻拍了一下儿说:“好了,咱们回去吧。明天早晨还要赶早船回家呢。”

牡丹感到意外,也很痛苦,表示反对,她说:“为什么?”

“咱们明天早晨要早起,赶七点钟的船。”

“但是今天晚上是上元节,一年只有一个呀!我还不回家。这么早就回去!”

牡丹脸上流露出来的激动,白薇就看出来她是真还想留连不归。她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些日子,那时候儿她和牡丹和金竹半夜散了戏出来,她得陪着牡丹回家,虽然牡丹不肯,她还是把她送回去。白薇又想起来她和牡丹一同住的夜晚,那是到玉仙去旅行,俩人说话说了一夜。牡丹就有个夜猫子的天性,她需要那种刺激。上元夜晚更可纵情游逛,回家晚了更自然不需要什么解释,尤其是她父母知道她是和至友白薇一齐出来的。

牡丹对白薇夫妇说:“你们俩先回走吧。”若水用肘顶了白薇一下儿,在知道牡丹的确不需要他俩陪伴回家之后,夫妇二人臂挽着臂走开了。牡丹心想她若现在像白薇一样,有个像若水那么个男人在身旁,她这么早回家也未尝不可。倘若她自己远离开杭州城,自己一个人住,不是每夜都像上元夜一样吗?她所希求的就是这种完全的自由——这也是她要离开孟嘉的一个理由。她需要一个寡妇的自由,自己独立,对谁也没有什么当做的事。

在白薇和若水走过了灯光辉煌的广场的边缘,进入了一条小街的灰暗之中时,若水说:“她那么不安——是不是有点儿怪?”白薇也在那样想,但是她却静静的听着。若水接着说:“你现在有件事做,我也有点儿事做。那就是,我们若能给她找一个诗人,或是个画家做她的丈夫,就等于帮了她父母一个大忙。她需要爱情。”

“你以为她之如此,是完全因为她看了些画的缘故吗?”

“不是。她本性如此,她就是那种气质。她在医院里的事太感动人了——她在那位太太背后暗中去探看情人,还在情人那么严峻拒绝她之后,情人睡眠时在一旁看守着他。金竹对她的薄情负心,当然始终没有原谅。你现在算是把她那一阵子迷惘给打破了——使她脱离了她那白日梦的境界。我原先还担心她一直没办法清醒过来呢。现在她好了,但是这种改变未免太快了点儿。我敢说,今天晚上她极需要性爱——不管哪个男人,谁先到她就要谁,我看出来她那眼睛里水汪汪的情欲的光亮。这是灯节的气氛使然,当然。但是来的太突然了。”

白薇说:“是啊,我也想不通。”

若水闭着嘴笑了笑,后来又有几分慵倦的叹了口气。白薇拉紧了他的胳膊。两人静悄悄的听着自己在石头子儿路上的脚步声。

白薇问:“你叹息什么?”

“为了牡丹。咱们在湖边坐着时,我看见在黑暗中她眼睛闪亮。我看得出来。照她所说,她怎么能对孟嘉那样人,说不爱就不爱呢?是她认识了那个打拳的之后就不爱孟嘉了呢?还是她觉得不爱孟嘉了才恋上那个打拳的呢?照她告诉你的话说,好像还有几个别的男人——”

白薇想为牡丹辩护,她说:“男人们迷恋她,那不是她的过错,她长得那么美。”

“不错,美而滥。比好多女人美,也比没有她那么大勇气敢像她那么做的好多女人——滥。”

上元夜的花灯展览高潮已过。好多灯棚已经冷落无人,也黑暗不明了。闲人和一群群的姑娘们还在广场上跳跳蹦蹦的玩耍,有时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使那片地方还有些热闹气氛,但走向外面黑暗中去的人越来越多。在游船码头上有一个巨大的花灯,形状是个七尺高的宝塔,现在只点了一半的灯火,因为大部分的蜡烛已然熄灭,样子看来满像街上一个化妆未完毕的女人,那么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灯光处处,荷花灯已经飘流到远处,散失在四方八面去了。遥望对岸,别墅中照射出来的灯光,像水银带子般在水中闪耀。今天晚上,月亮隐避在片片的云彩之后,只把横亘在远山腰际迷迷蒙蒙团团的灰雾显露了出来。

在大约三百码以外,白堤上一层层的楼阁上,楼外楼上的明亮的灯光照着附近一带乌黑的湖水,再往上,彩色的灯笼把光亮投射在西泠印社一片朦胧波动的薄雾上。牡丹突然想到孟嘉带她到西泠印社的那个下午,他的手握住她的手,那头一次爱情激动的表示。那一切已然过去,就犹如一个反覆矛盾毫无结局的梦,经不起理性分析的梦。隐约可闻的音乐歌唱的回音刺破静静的黑夜。牡丹心想西泠印社里一定有诗人雅集,一定会有。在一股冲动之下,她决定往那方向走去。

她走到饭庄子前面的光亮之中时,音乐的调子夹杂着笑声飘浮在树顶之上。她抬头看。只见点亮的两条龙灯,两个龙头相对而望,头下是一个照亮的球灯,当然表示是二龙戏珠,两条龙身龙尾往下伸展,交抱着阳台的底部。有女人的歌声和丝弦的声音混在一起。在通往诗社的石阶上有些假的月亮,部分隐藏在枝叶之中。

门口阒寂无人。仗着上元灯节气氛中的勇气,牡丹走了进去。一对男女走下台阶到门口迎接她。她问了句:“我可以上去吗?”那个男人,端详了一下儿她那年轻的身段儿,以为她是那些歌妓当中的一个,就回答说:“当然,请进。”

在花园里阴影下的亭台上,男女成双成对的散坐着。牡丹忽然觉得自己孤单得透不过气来。她坐在阳台下面的石头凳子上。听到上面男女欢乐的声音,看到下面西湖中心三潭印月遥远的灯光,那三潭印月正像云雾迷蒙中的仙岛,这时觉得百无聊赖,毫无心思。

牡丹一个人坐了好久。她知道一个少女在夜里单独在那里坐着,必然会引人注意。过了一会儿,一对男女漫步走过,然后又回头望了望。那个男人,抛下了他的女伴,走过来怪不好意思的问她:“对不起。请问您是不是红牡丹?请您原谅,也许我会认错。因为我那天也到金家吊祭。我就是从里面人群中把您送出去的。”

牡丹抬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脸上有些羞惭。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再引对方说话,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又把头低下,那个陌生的男人就走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有三四个男人走下来,像蜜蜂一样绕着她看,邀请她上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他们和气友好,使她觉得她的光临是对那些人的光荣。

诗社的大厅,各屋子里,都是穿着丝绸棉袍衣冠楚楚的男人,头发上戴着晶光闪亮珠宝的女人。男女有的在屋里围着牌桌,有的在外面的阳台上露天而坐,隐蔽在五光十色令人陶醉的温柔的灯光之中。翠绿嫣红的酒摆在桌子上,谈笑之声,随时可闻。当然,并没有一位太太在座。

那三四个朋友请牡丹坐在他们的桌子上。牡丹很喜欢那几个人的友善洒脱,也以四周有爱慕自己的男人环坐为荣。不久,又有另外几个男人坐过来。于是立刻有话传过去,说那个桌子上有“红牡丹”。因为“红牡丹”已是名人,那些歌妓都以注意好奇的眼光往这边望。大家饮酒相敬,牡丹假装做喝酒以示对主人热诚的敬意。大家诙谐谑笑。有的歌妓在她们的男友后面静静的坐着,有的倚在男友的肩上,玉臂抱着男友的脖子,有的是由苏州扬州外地来的,虽然来到杭州,还是说她们那吴侬软语。

牡丹注意到一个出色的年轻男人,顶多不过三十四五岁,坐在桌子的对面。面庞确是与众不同。他的嘴唇上时时浮动着欢乐的微笑,肉皮儿雪白而细嫩;实际上,可以说他根本没有胡子——他的上唇和下巴颏儿那样光滑,好像他从来就不必刮脸。虽然他戴着厚眼镜,眼睛的闪亮使他的脸上增加了愉快活泼的光彩。

他一个人静静的坐着,眼睛向牡丹凝视。坐在牡丹身旁的那个男人低声告诉牡丹,他就是出名的诗人安德年。牡丹向安德年一边幻想一边瞥了一眼,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身旁的男人,可是她却由眼角儿注视着安德年。噢,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诗人。孟嘉曾经十分推崇他,就是在带她来这里的那一天。牡丹还记得安德年五尺高的那副对联,说的是钱塘江和凤凰山。

桌子对面几个男人之中,有一个人,斜欠过身子对她高声叫“红牡丹”。安德年听了之后,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间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嘴里喊了一声“好”!屋里每个人都回过头来,都咧着大嘴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对于他这种放荡不羁早已习惯。牡丹还没注意,安德年早已站在她身旁了。他拉了一把椅子,插入牡丹和原先那位男人之间,竟自在那中间坐下。

他兴高采烈的喊出来:“好!你就是红牡丹!”他的笑完全像小孩子笑。牡丹的脸绯红起来。怎么可以正对着小姐的脸大喊“好”!好像她是个得奖的赛马似的。但是总为了点儿什么理由吧,牡丹并不生气。她开始微笑——这个人太有趣了。牡丹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这个男人拿起牡丹的酒喝了。随即把酒杯梆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用力之大,竟把别人摆在桌子上的酒震动得溅了出来。

有人大声喊:“德年,那是她的酒杯!”但是他根本不理。牡丹注意到他那极白的尖手指头,若当做是女人的手指头也毫无愧色的。

他又重复了一句:“那么你就是红牡丹!”

牡丹还是微笑着扫了他一眼说:“我这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对这位奇才高士怎么说才好。

“噢,这是上元节的晚上啊。我们大家都是深以为荣的。”

牡丹也兴高采烈的说:“如此雅集!如此良夜!”

“难得小姐高兴。说实话,小姐光临以前,我觉得真是无聊得烦死人呢。”

“噢?”

安德年的眼光十分庄重的落到牡丹身上,和牡丹说话时,他的声音也低,那么小心谨慎,好像正在移动娇嫩的花儿一般。牡丹在沉思默想之时,一半似清醒,又有些朦胧态,似乎看到一个东西,而心中正别有所思,对眼前景物则超然忽视,而凝神内敛,每逢她眼光这样看时,真是美得令人骨软筋酥。安德年看见她手托香腮,那诱人的神秘的微笑之后,似乎隐藏有万种风情,不觉神魂飘荡,意乱情迷。这时他的头脑里涌现了一朵蓓蕾初绽的牡丹,便顺口中吟出了下面一首《西江月》:

花儿半开半闭

小停轻颤犹疑

唇间微笑如梦里

芳心谁属难知

安德年一边想着牡丹抚棺痛哭的情景,又打量她那藏有无限神秘深不可测的浅棕色的眸子,会因唇间偶尔一阵清脆的笑声,而晶光闪亮,明媚照人。

这时他对牡丹说:“来!我带你到各处看看。”说着站起来,也把牡丹坐的椅子向后一推。牡丹就跟随他往外走。

“德年,你不能这样儿。别把这位小姐你一个人儿带走。”

“你们不配和她说话。”

别人还喊叫:“德年!德年!”显然他很受大家爱戴。他在杭州城是公认的最大的诗人,其实他的散文也极富诗意。他生来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对这个世界之美来发惊叹之声的,他看这个世界,至今仍然是用赤子之心。从来没有人听见他说过别人一句坏话;因此,人人喜欢他。纵然他名气很大,他却毫无骄矜傲慢之气。

牡丹跟随着他到屋里看,他指给牡丹看当代人画写的立轴字画,其中也有他写的。还指给她看三国时代曹操建筑的铜雀台遗留下来的一块铜瓦。一间屋子里,有些人正围着一张桌子看下棋。穿过了东边一个小台,他们就又到了露天的地方,俩人站了一会儿,看月光之下时明时暗的湖面。牡丹记得在两个夏季之前,在一天傍晚,她同孟嘉站在此处,观望远处的钱塘江,就犹如一条银色的带子。

安德年问牡丹:“你也写诗吗?”

牡丹回答说:“德年,我谈不到正式写。”牡丹喜欢对男人称名不称姓,即便是新相识也是如此。她又说:“只有在特别兴奋激动或是特别忧郁感伤的时候儿,我才写。”

他俩沿着围墙里蜿蜒的小径往前走,地面一边向下倾斜,那边是果木花树茂生的坡地,地上安设有石头凳子,还有白蓝色的瓷鼓立在地上,也是做凳子供人坐的。阵阵微风吹过,树木就悉索作响,但是杭州城并不冷,冬天也从来不下雪。

安德年问牡丹:“你是一个人儿吗?”

“是。”

“你需要早点回家吗?”

“家里只有我父母。但是今天是上元节的晚上……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愿坐马车绕着湖逛逛。我的车就在下头呢。”

“那很好。”

牡丹很高兴得到这个邀请,尤其是在今天晚上有人陪伴。可以说是正中心怀,求之不得的。她有很多次的经验,她很容易和男人交上朋友,这次尤其高兴,因为她知道安德年既是诗人,又是画家,在社会上早有声望,她很喜欢人家对她恭敬。而且安德年长得又英俊,比孟嘉还高一点儿。男人陪伴时给她的舒服,是白薇所不能给她的。带着几分冒险的感觉,她迈步跨进了马车。

他们往湖堤那边走,过了钱塘名妓苏小小墓,顺着路拐弯儿,直往通到西岸的车道走去。

“我听说你丈夫几年前死的。”

“是。”

“你现在没有男人——我意思是说没有男人照顾你。”

“只有我父母。”

过了岳王庙之后,车转入里西湖沿岸的路线时,那关闭的马车突然向左摇了一下儿。这冷不防的一歪,使他们俩猛然挤在一起。安德年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安德年这种举动真让牡丹感到意外。学者是一种人;诗人应当是另一种——多愁善感,不拘礼俗,尤其是钟情好色才是。在西泠印社的门前,牡丹原已准备当天晚上会获得一段异乎寻常而值得回忆的经验,因为她浑身早已感到一种狂热难抗的压力,对花市灯如昼的风流之夜临时的幻觉,使她如腾云驾雾,使她忘怀了一切。结果,安德年,虽是骚人墨客,却像学者儒生夫子一样规矩古板。

里西湖现在正在他们左边,一平如镜,顺着苏堤都是衰柳寒枝。只有车轮辚辚马蹄得得之声,震破了夜晚的沉寂。两个人有一会儿,一直没说话,那一会儿,牡丹几乎感觉到安德年的忐忑不安。在安德年羞羞涩涩问她是不是完全自由,是不是当前是自己一个人时,是上元夜的节目的魔力使他的声音颤抖?使他话说得那么结结巴巴吗?牡丹觉得自己内在的紧张不安,实在用言语不容易表达。突然间,她但愿打破那克制僵持,好摩挲安德年这个男人的身体,把他紧紧的抱住,并且恣情狂放爽快解脱一番,好把前此发生那一切一切的忧愁悲伤藉此深深的掩埋消灭。在同时,有一种急速不安的感觉在朦胧中渐渐逼近,使她感觉到仿佛在漆黑的深夜,自己正坐在一个陌生之地的悬崖峭壁的边缘上。一直不断追寻的爱难道会终于在此出现吗?是呢?不是呢?为什么对方那么羞羞惭惭畏首尾呢?或者,也许像以前金竹头一次幽会时,这位大诗人也把她安放在观音菩萨莲座上供着,认为她头上有荣光圈儿那样神圣,而忘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构成的妇人之身吗?他现在的沉默寡言和刚才在诗社时的洋溢着热情,正形成明显尖锐的对比。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很高兴把你带出来。有那些浓施脂粉的女人在那儿,你在那儿是很不相宜的。”

“为什么?”

“我在灯光中看你的脸,我就知道——我万分相信——你不是那一等人。在那儿,那些男人只把你当做那一等女人,他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

“你以为我是何如人也呢?”

“你与众不同。你了不起,了不起!”说到这儿,安德年又神采飞扬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如在梦中说话,像自言自语。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听说你在灵堂那件事。我是事前走的,没得当时在场。十分可惜。你所做的,算得上光荣。”

“你不以为我做错了事?”

“不。你伟大。比他们都伟大。他们没法儿了解你,你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是那一等人物。”

牡丹听了,觉得有趣,嘻嘻而笑。和牡丹亭里的女主角相比,当然听了很舒服。牡丹亭这本戏写的是爱情克服死亡,这是牡丹很爱看的书。她说:“很多人认为杜丽娘很傻,太多情,太痴情。”

“不要信那种话。那个爱情故事,无论男女老幼,无不爱看。”

他们又回苏堤时,安德年说要送她到涌金门。因为牡丹说过在那儿下车方便。

牡丹站在马车旁边说:“天哪!不知不觉已经一点半了。”

安德年说:“把你写的诗文送给我点儿,我好看一看,好不好?”

“好,我很高兴。”

“寄到诗社,不要寄到我家。写安德年收就可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也许,明天我要到桐庐去。我回来时会告诉你。”

安德年一直站在马车旁,直到牡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