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畔的柳树开始枯黄,紫禁城后面煤山上的枫树正在争红斗紫,这时孟嘉和素馨回到了北京。素馨的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在很多宴会之后,她已经觉得劳累。

由于素馨极力敦促,姐姐牡丹已经和她一齐回来,现在住在妹妹家中。她知道有一条界限,她决不可以超越,那也是她和孟嘉商量同意过的。对于这件事,她也感觉到快乐,内心知道孟嘉依然爱她很深,因此也觉得满足。这也就很够了。因为孟嘉和她都以体面良心为重,二人之间的协定他俩都能严格遵守。由于孟嘉的人品严正,她倒越来越敬爱他,因此旧日的热情又恢复了几分。

那种关系要怎么描写呢?敬爱要止于何处?而情爱又始于何处呢?没有人知道,而牡丹却觉得那种情形甜蜜而愉快。对情爱一般传统的解释,是不得不接受。他们俩再不曾接吻,也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彼此内心的了解,相互的敬爱,友情交好的气息,始终保持着,深藏在彼此的内心。再说妹妹素馨。倘若素馨疑心重,心狠毒,或是人下作,他俩一定会被迫陷入销魂蚀骨的热情漩涡。可是,素馨的头脑稳健冷静,从不糊涂莽撞,知道他俩以前原是情侣,于是完全以对社会人情应酬的那种从容自然,对待他俩。她,由于平静沉稳,由于知道持盈保泰的谦虚自重,赢得了所有亲友的爱慕。如果情形需要,她也会坚定不移,但是她并不杞人忧天。因为她完全对人信而不疑,反倒加强丈夫对她的亲爱。

孟嘉和素馨现在住在东院,牡丹住在正院,但是有好多次孟嘉和牡丹两人单独在一起。素馨已经怀孕数月,很不想外出。她有时候儿和孟嘉一齐乘坐马车出去逛街;有时候儿催着他俩一齐去,自己留在家里。这时候儿,孟嘉感到的痛苦之深,远胜于牡丹。曾经有多少次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唇渴望向牡丹送上一吻。牡丹总是说:“不要,我不爱你。”

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的游戏。每逢牡丹坐得离孟嘉很近,俩人的腿碰到了,牡丹觉得很热情时,孟嘉就说:“不要,我不爱你。”于是二人相视而微笑,这时二人的眼睛,二人的微笑,全把口头说的话推翻了。牡丹最放任的动作就是用手摸一摸孟嘉的胳膊,默默无言的按一下儿他的手。纵然有“勿超越界限”的苦恼折磨,他俩都是感觉到来自默契的力量。所以,在家时,俩人的眼光一遇到,不流露什么感情,已经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一种超越理解的宁静,还有一种极为男女所未曾体验过的美妙的关系。

次年二月半,素馨的母亲自杭州来到北京。北京这儿一直等她来,但直到新年过完她才能脱身离家。再过二十天左右,素馨就要生产。她母亲现在不愿出去到城里游玩,只愿在家一直照顾素馨生头胎的孩子。现在准备迎接这个婴儿的来临,全家平常安安静静,现在则热闹起来。要预备多雇个女仆照看孩子,在漫漫的长夜,母亲和女儿也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女人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出现了新生男婴健康的啼哭声。牡丹也和母亲和妹妹一样激动,她立刻就爱上那新生的婴儿,她内在潜伏的母性都显露出来。这是她第一个姨甥,她看着婴儿的眼睛,手抚摩婴儿的小脸蛋儿,哼哼着哄小孩儿,就犹如孩子是她自己的一样,有几个礼拜,她没有去做孤独的散步,那本来她认为是对她很重要的。孟嘉不和小孩子争,他现在的地位只是在三个女人意识的边缘上而已,倘若他对照料婴儿提供什么意见,担保是被笑为不值一听,立刻被她们堵上嘴,不由觉得自己是女人专长范围内的外行了。

母亲看见牡丹那么喜爱那个婴儿,她对牡丹说:“你怎么样,我还等着呢。”

这还是那好老好老的问题,重重的压在母亲的心上。牡丹没有说什么,但是深切的愿望却在心坎儿上翻腾。

牡丹说:“妈,我当然也愿要我自己的一个家,还不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一天,姐妹二人都在素馨屋里,素馨躺在床上,母亲对她说:“孟嘉在北京一定认得许多不错的读书人。”

“也得容点儿时间,咱们对孟嘉说。”

牡丹一边把孩子在胳膊上颠着一边说:“妈,您不用发愁。我会找到个男人的。”

牡丹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大胆,母亲和素馨不由得微微一笑。

孟嘉正好走进来。

孟嘉一看一家这么高兴,他就问:“你们笑什么?”

素馨回答说:“妈正说咱们应当给姐姐找个男人了。”

“当然。我不知道将来谁是那个有福之人。”

“我要好好儿想一想。”

牡丹兴高采烈的说:“你可不要管,我会找个男人嫁出去的。”她一直抱着孩子,一边用一个手指头摸孩子的小脸蛋儿,一边舌头在嘴里发出轻轻的喀喀的声音。她又说:“不用愁,我自己会找得到的。”

孟嘉觉得好有趣。他说:“你说找个男人好像买双鞋那么容易。”

牡丹不断对小孩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用的这是最原始的表示母爱的世界语言,这种语言始终没有人能写出来,而且写成什么样子的也不合适。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男人?”

“不是,我心里倒有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呦。”

素馨说:“姐姐疯了。”

孟嘉说他要到汉口去一趟,中堂张大人要他去看看汉冶萍铁工厂,那是张大人自己的工业计划。他要去至少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素馨有姐姐和母亲做伴儿,他很放心。

牡丹向他看了一眼,很富有意义的一眼,他一时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素馨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牡丹那样儿对你说话?”

“谁知道?也许她已经找到个意中人了。”

孟嘉看着妻子给孩子喂奶,一时陷入沉思。他从床边儿站起来,向窗子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听着外头黑暗的花园里干枯的树叶悉索作响。

素馨把大襟上的扣子扣好,他说:“到这儿来。你想是不是姐姐又要露一下儿惊人之举呀?”

孟嘉摇摇头,显得别有看法,微笑说:“也未可知。”

“你怎么个想法?”

孟嘉说:“听她说找到个男人像吃豆子那么容易,我真有点儿心中不安。我有一个想法……”他停住话,去点一根烟。然后又说:“我想她像个翅膀儿飞累的鹌鹑,很可能谁先来埋伏下,谁就会把她捉住。”

“我不相信。”

孟嘉又说:“她这个人是最不可预测的。她有好几次受到打击,都很利害。她从来没提过她在扬州的经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一点儿也不错。她不愿提那一段儿——自然也是,我也不肯问她。但是她现在正在打什么主意呢?”

孟嘉说:“只有老天爷知道,就像我说的,她很像一个鹌鹑。在她和孩子玩儿的时候,我就从她全身上都看出来了。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只要找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而她喜欢一个男人并不难。你知道,她对男人有她的想法。就像那个打拳的。”

素馨说:“我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扔了你而硬是要那个打拳的。”

“事情就是那个样子。现在若说她又找到那个人而且和他见面儿了,我也不以为奇。”

“但是那个人杀了太太!恐怕还坐监呢?”

孟嘉说:“那是件意外的事,他并没真正动手杀死她。法官相信他的话,只判了一年半的监禁。牡丹走了以后,我找人查过。现在也许由监狱里出来了。你要这样儿看,那个人的身体健壮,一定很惹牡丹爱。所以牡丹若是喜欢他,嫁给他,生儿育女,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这是终身大事呀!”

“嫁给一个年轻、健康、强壮、浑身肌肉结实的男人,只要真喜欢他,而这个男人又能做个好丈夫,那也不算错呀?总之,咱们对那个人所知不多,还没办法判断。”

“我可以不可以问问她?”

“不必。到时候儿她会跟你说的。”过了一会儿,孟嘉又说:“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孟嘉过了几天之后走的。牡丹这时觉得心情特别的平静。她急于结婚,要有个家,孟嘉所想大致不差。她全部的感情都用完了,现在想安顿下来,就像翅膀儿飞累的鸟儿一样。她只要找到一个男人,她喜欢他,愿意嫁他,而那个男人又足可以满足她这个女人的需要,同样能养活她,又爱她,就可以了。她从对男人的经验里,已经学到了不少,现在她很清楚她的需要是什么。那个男人要老实直爽,要年轻力壮,也还够得上聪明伶俐。她从来没有发现有男人不喜欢她。事情难在要找的那个男人必须仪表好,身体健壮,人品可靠,收入可以过日子——就和父母为女儿物色女婿注意的条件大致相似。也就是安德年的太太说的那种做生意的实际看法。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做她儿女的父亲。她的所望不多。

现在是三月底,西山上的雪正在融化。在很多胡同里,庭院中伸到墙外的乌黑的桃树枝上,细小粉红的桃花正在向外偷窥。在西直门外,有成丛的桃树,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处处可见,树的根底还有大块的积雪凝聚。在东四牌楼和东安市场,很多洋车夫已经脱下了老羊皮的皮袄,经过一整冬,上面已经沾满了肮脏的灰尘。虽然天气还是阵阵轻寒,但是富有之家的男女,出门时,已经穿上新制的春装。在街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坐着洋车经过时,带着成捆的桃花枝子,这是由西山带来了春的消息。

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儿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的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走,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须要有人陪伴,她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也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的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儿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儿里坐,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儿。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的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儿,他显得灰心丧气的样子。您等着吧,他还会从这边儿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儿来?”

“有时候儿在早晨,有时就在现在这时候儿。他总是叫四两花雕,跟谁也不说话,坐着不断往街上望,就像您这样儿。”

牡丹:“下次他来,你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告诉他在这儿一定会找得到我。我会每天这时候儿来。”

“他也一定会来的。”

他们又闲谈了些别的事情,那个女人又回到柜台上去。牡丹这时心里激动起来。她心想傅南涛坐了一年半的监,不知现在什么样子。她简直望眼欲穿,随时盼望他会进来。到吃午饭的时候儿,她忽然想起来必须回家。勉勉强强站起来,离开了酒馆儿。

她还没走到一百步远,正在进总布胡同口儿,听见有人叫;“牡丹!牡丹!”她转身一看,傅南涛正在人行道上飞般的跑来,一边跑一边躲避车辆。牡丹站定,等着他向她这边跑。她心想:“噢,会是他!”浑身觉得好舒服,简直乐不可支。等着他躲过了车辆,一边向他疯狂般挥手。

他跑到了,停下,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看了牡丹一刹那,好像弄清楚不是在做梦。他的白牙闪着光亮。他立刻攥住了牡丹的两只手。

“你刚走我就到了。柜台上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他话说得结结巴巴,牡丹觉得他的两手还在发颤。

牡丹说:“南涛,南涛,我又见到你,好高兴!”

“是吗?”

牡丹端详了他一下儿。在上下打量他时,甚至一时显出几分冷淡。等恢复了正常,牡丹说:“当然我盼望你会来的。”

南涛说:“那咱们再回到酒馆儿去吧。”

牡丹说:“我现在得回家去,他们一定正在等我呢。我明天再出来看你,我们待一整天好不好?”

“那么我跟你走一段儿。”

牡丹让他陪着走进总布胡同,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这算二人又再度遇着那样有节奏有弹性的矫健脚步并肩而行,这种脚步牡丹如今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南涛把牡丹的胳膊用力拉住,他身子贴得她那么紧,一边走,时时膝盖碰膝盖。牡丹觉得这个男人会有力量把她抱起来飞跑的。

牡丹问:“你在监狱的时候儿想我不?”

“我只想你,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自由了,没人能管我了。”

“没人?真的吗?”

“没人。”

他们已经转进小鸦宝胡同,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这时只有他们俩。他站住,望了牡丹一会儿,然后用力把她抱住、把脸低下贴近她的脸,但是牡丹,虽然自己也越来越激动,勉强抑制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南涛把手松开,放了牡丹的手,牡丹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们俩的眼光碰到一处,然后又很自然的向前走。

南涛问她:“我希望你还没有订婚,没有吧?”

“没有。”

牡丹又再度觉得南涛的一只胳膊用力压住她,她只能一半往前走,一半拖拉着脚步。牡丹心里想南涛就是那个纯朴自然的老实人。她不承认自己爱他,但是他使牡丹觉得温暖,觉得得到了保护,她又想起他俩过去曾经在一起度过这样快乐的时光。

离牡丹家只有几栋房子的时候儿,他俩进入一个宽大横街。牡丹看见一条阳沟,立刻想起南涛曾经有一次照她的话跳下沟去。牡丹那淘气顽皮的想法又来了,又想试一试南涛。

她说:“南涛,你真是很爱我吗?”

南涛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呀。”

“那么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话?”

“当然!

牡丹指着那条阳沟说:“跳!”

南涛立刻跳下沟去,自己又高兴,姿势又轻灵矫健,又很带有卖弄的样子。

他站在沟里说:“你看!”

牡丹大笑,幸而那条阳沟是干的。南涛用一只手按在地上,由沟里轻轻一跳而起。

他抱住牡丹问:“怎么样?嫁不嫁我?”

牡丹说:“我不知道。你看,后头有人。”南涛一回头,牡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