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给黄公俊以很好的印象,同时也给他以很大的刺激。象久处在暗室的人,突然的见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阳光,有些头眩脑晕,反而一时看不见一物。

满目的金光,满目的锦绣,满目的和妖军完全不同的装束,这是崭新的气象与人物!

天王的朝会的演讲与祷告,给公俊以极大的感动。他不是一个任何宗敎的信徒,他具有中国读书人所特有的鄙夷宗敎的气味儿。和尚们、道士们都只是吃饭的名目,以宗敎的名色来混饭、来做买卖的。但他第一次见到有眞正的宗敎热忱的集会了,被感动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才开始明白:为什么这僻远的金田村的一位敎主,能够招致了那末多的信徒,成就了不很小的事业的原因。这决不是偶然的侥幸。

他全心全意的,以满腔的热诚,参加于这个民族复兴的运动。以他的忠恳与坚定的认识,以他的耐劳与热烈的情感,不久便博得天王、翼王们的信任。

但湖南南部的战争总是持久下去,长沙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目标。

太平军不久便放弃了占领湖南的计划,越过了长沙城而一举攻下了武昌。

这震撼了整个国!民众们如水的赴壑似的来归降,声势一天盛似一天。

太平军浩浩荡荡的由水陆而东下,占领了安庆、江苏、浙江、福建。南京成为太平天国的都城。

而同时,曾国藩罗泽南辈编练乡勇的计划却也成了功。

如黄公俊之所虑的,忠厚、勇敢的湖南人果然被许多好听而有诱惑性的名辞,鼓动了他们的热情 。

曾国藩辈初以保乡守土为名,而得到了拥护与成功,便更炽盛了他们的功名心,要想出乡“讨贼”。乡勇们不意的得到了过度的荣誉与鼓励,便也覚得抵抗太平军乃是他们的建立功名的机会,乃是他们的唯一的事业。

一批一批的无辜的清白的农民们便这样的被送出三湘而成就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兄弟们的功业。

太平军遇到了这么强悍而新兴的生力军是绝对没有料到的事。满洲兵和一般妖军都是那么样脆薄,一击便粉碎。这时却碰到最强固的“敌人”了——而这“敌人”其实却是兄弟。

武昌被夺去,安庆被夺去了之后,天王召开了一次会议,专门讨论湘军的问题。黄公俊为了是湘人,熟悉湘事,也被召参加。

这时候,太平军吸引了过多的复杂的分子,初出发时的人物,不是阵亡,便成了名王大将,安富尊荣;而新加入的,没有主义,没有认识,只是为了功名富贵,强盗、土棍,乃至妖军里的腐败分子和贪污的官吏们也都成了太平军中的主要的一部分人物,锐气和声誉在大减。

黄公俊看出了这腐化的倾向,很痛心,然而这是不可抗的趋势。宗敎的热忱也渐减,每天的朝会,只是敷衍的情态,他没有法子进言。

外面的局势是一天天的坏,生龙活虎般的湘军是逐步的卷逼了来。

怎样对付湘军的问题,成了太平天国的焦虑的中心。

无结果,无办法的讨论,尽管延长下去。

“和湘军之间,有没有妥协的可能呢?”翼王道。

“怕不会有的罢?这战争成了湘军们的光荣与夸傲之资。要不狠狠的给他们以打击,是不会有结果的。”北王道。

“但生力军是从三湘的农民们之间不断的输送出来的呢。帮妖军来和我军作战,成了他们的唯一的事业,近来幷且还成了妖军的主力了呢。曾氏是那样的把握着湘军的全权,有举足轻重之势。”天王蹙额的说道。

“曾氏成了湘人信仰的中心,有办法使他放弃了帮妖的策划而和我军联盟么?——至少是不立在对抗的地位。”翼王道。

北王的眼光扫射过会堂一周。

“咱们这里湘人也不少呢,有法子找到连络的线索没有?”他说。

翼王把眼光停在黄公俊的身上。

“至少这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残杀,必得立刻停止。”

停了一会,他又道:“必得立刻停止,无论用什么条件。”

大众都点头。

“谁去向曾氏致和议的条件呢?”北王道。

翼王的眼光,又停在黄公俊的身上。

公俊也明白,除了他,也没有第二人可去。但这使命实在太艰巨了,他知道决不会有什么结果。湘人是那样的固执而顽强,绝对不能突然转变过来的。

为了整个民族的前途,他却不怕冒任何的艰苦和牺牲,明知是死路一条,却总比停着不走好。

“我,为了天王和天国的前途,愿意冒这趟险。我最痛心的是自己兄弟们帮助了敌人在和自己的兄弟们战斗、相斫!曾氏乃是旧邻里,他的脾气,我知道的,不易说动。姑且以性命作为孤注去试试。万一能够用热情来感化他呢?……不过条件是怎样?”

这又是一个困难的焦点。

经了许久的讨论,结果是,只要停止了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战争,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甚至曾军可以独立,占据几省,不受天国的管束,不信天敎。但必须不打自己人,不帮助妖军。天国的一方面,还可以尽力的接济他。只要同盟幷谅解便足够了。先打倒了满妖,其余的账,尽有日子清算。

公俊便带了这宽大的条件而去。

那一天,灰色的重雾弥漫了天空,惨白、厌闷、无聊、不快,太阳光被屏蔽得半线不见。

渡过了长江,方才有一丝的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