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堂曾切实的与慕琏讨论过将来在H埠,开一羊毛公司,与同外人贩卖的事务。他是对于这类事怀抱野心的,他也知道这位曾经受过新教育,而且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侄子,万不能与自己一致。但他自然是另有用意的。他第一件紧要的事:是要从慕琏的思想与言语中,得到一种新的大商业经营的法则,与计划,并且要托慕琏在自己的支配之下,于大都会中作那种大规模的贩卖的任务。所以在他这几日的过分的优礼之中,慕琏已经恳切的将那主要的法则,与应行如何的计划,全都告诉于这位有野心,而善于经营的叔父了。而建堂也将将来如何进行及规划的程序,录订在自己的手册之内。然而他还有些文件章程等,都需要慕琏来办理。

慕琏在这初来的几日之中,原想不能久住,但他向来是有忍耐力的青年,不像意志脆弱的,一些儿陈旧的空气吸不得的。他也知道叔父所以这样殷勤款待他的用意,但他也不好过于狐疑,对于叔父,以为他是怀了利用自己对于商业的学识的观念;一方也是有些亲谊的情感在内,况且自己原想在暑假中,利用余闲的时间,去作点事业。在风光别异的地方,也能逃避在都会中的耳目的烦乱,以得亲近自然的风景。但他直到那一夜的况味,对于这所古旧的石堡,也不大有什么想常常留恋的感情。但直至第二天过后,自己似乎加添上迟疑与去留难决的心思。后来,自己心中,平添上种种解释,以为终是暂且不去的好,仿佛有完全而有更多的希望。因此自己住在这里,不但没有即刻别去的观念,且更有愉快与虚幻,而使之念恋的仿佛梦影般的初次的迷流,在胸中起伏着。这在慕琏,的确是初次感受到这样的恍惚状态了。

那是阴历的下弦之初,夜里十点钟以后,慕琏坐在屋中写了几乎有两点钟的书信。因为向一位在报馆里朋友,报告自己到这个地方的新印感与调查——关于乡村状况的调查。可巧这晚上,建堂有事到城中与一些绅士们讨论县里的加赋问题去了。本来建堂自从慕琏来后,不常离开家的,但因这事与自己确有利害,而不可避免的关系,所以便径行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同家中人说,当日或者能够回来。所以慕琏独自用过晚餐,便聚集了精神,写完了一篇长信。当他下笔的时间中,屡屡地将笔尖含在口中出神,平时坚定的思想,却时时刻刻如同有人来扰乱他一般。这种报告与调查的信,自然用不着精心结构,可是他来到叔父的堡中以后,第一天作文,便有些神思壅滞,下笔迟缓,竟致写差了好多字。有时从记忆中,想到与那位时常研究农民生活的朋友,谈到农民社会的经济,比较着引用几个外国的经济专用名辞,竟会将平日记得烂熟的字,颠倒错乱,写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好容易写完以后,自己却疑惑是神经有了什么病症。由此使他心理上起了绝大的烦激!等候建堂,也没有来到,再也安坐不下去。自己叉着双手在方砖铺的地上,来回走了几趟。觉得室中的所有的东西,都了无意味。一份新从外地邮来的杂志从早上寄到,连拆也未曾拆过,仍然放在案上。看见在白磁罩的灯光下的花花绿绿的邮票上,如同有些引起他注意去寻思的迹象一般。然而终于也寻思不出来。将近半夜的月光,已经从东方升起,这种皎明的印象,在他看来,如有一个新鲜的希望的诱引一般。于是便将外衣披在身上,踏着月影,走出这所伟大而古旧的房子去。当他走到门口时,一个年轻的童子问他哪里去,他没有回答,匆匆地沿着墙根下刺槐的黑影,向西北走下。

他走在路上,有时看见两边的农场,与那些矮屋茅檐的人家,都静静的不要说没得灯火,就连人语,也听不到。满地上淡淡的流荡着如银色的月光,照着矮的小树,也分外清楚。他走过一片草地,急促的脚步声音,却惊醒了几只卧睡的水牛。它们作出蠢重的畜类的鼾声来,并且用蹄子与角,互相蹴踏与抵触着。

堡中的公园门,向来是不关闭的。可是在这位严重而有势力的主人保管之下,自然也没有什么损失与意外的事。慕琏来到竹篱编成的门首,骤然嗅到一种夜中清新的花香,并且看见尖的,圆的,以及细碎的叶影,为了月光的寂寞的缘故,映现在篱笆上面。微风吹动,分外生动些。慕琏徘徊在门外,骤觉得神思清爽了好多。然由此时,便对于自己,似乎在冥冥中发生了一个神秘而未经发现过的疑闷!因此,他仰看着明明的皎月,一个人孤立在绿树荫下,时而偶然听到飞虫在耳旁出声,心地越发清寥,而突袭的难于思索的苦闷,不着实际的问题,却在自己洁白而毫无牵虑的心里,踌躇打击起来!他这边那边地走了一会,便径直的入到园子里来。宽阔而多大树的园中,月光泻下的银色,在矮树的林中,水流声汩汩的在人造的石齿中响着。他彳亍着,绕到一棵高大的梧树后面的石凳上坐下,周身遍印上了圆形梧叶的影子。本来穿的白色的外衣,这时却更为清显。他支颐着对着斜挂的明月,静境中能以使得烦乱的心思,减轻了好多。

恰在这时,他的听觉,却仿佛敏锐了好些。微微听得在园的一角,有人切切的低声谈话一般。他初时并未曾留意,以为是园外的邻家,但后来转念到不能这样近,且是园子也非这样小呵。然而有时风从斜面缓缓的吹过,便又听不真切了。慕琏向来胆力是很壮的,不知什么是他所畏惧的。但在这样的月明梧荫之夜半中,听到有人私语,这不能不使他毛骨悚然了!况且他也听那个浓须的老仆人说:这个园子的旧址,原属一家的墓林,下面却埋没了许多的枯骨。这固然是个荒唐的传说呵,但在这个时候,不能不使他想到这上头去。于是联想使他更想到一种小说的境界。他平日无畏而自负的胆力,却退缩下去。他还以为是听觉的错误,分外如同收视返听的态度,敛起心神来,不料反更听得清楚了,而且还仿佛有两个女子的声音。慕琏这时的好奇心,与畏怖心,同时迫得他起立。便不自觉的向着那个奇怪的声音所传出来的去处走去。他本来穿了软底的白履,所以走在细软的草地上,并没有一点声息。转过了一道曲曲的小桥,分花披柳的走到河流的对面。那面几块大假山石的后头,就是个用茅草结成的亭子,正临着水上。由这面的小径上,可以隐约的看见那边的事。这时月光越加明亮起来,下面清流上除了树木与石亭的黑影之外,什么都可以看得很分明的。他刚转过桥来,瞥见一个小黑影从水边扑楞楞的飞起,原来是因为他的身影,将一只水鸥惊起。他自己因此一吓,便呆立住了。而对面似乎由茅亭中发出来的人语声也突然停止住。相离不到二十步远的亭上,忽听得亭的背面有人关闭木槅子的声音,并且有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亭的那面走下。慕琏却没有即时走入的勇气。他痴立着,正不知怎样方好。忽然听得亭内有一种微微的婉转而娇柔的笑声,由香且静的空气中传出。骤然使得自己,如同入了迷境一般。待要缩回,也已经来不及了。曼长而含有飞荡的笑声之后,半晌没有动静。慕琏刚要举步往前窥察的时候,忽地亭内又有种细声,仿佛在歌唱般的。他仔细听来,只分清两句的字音是:

“此夜西亭月……正圆,……相伴……宿……风烟。……”

又接着笑了一阵,便从亭前的石后,突然现出个半面的女子的面影。却又似故意般地将一身白色的衣影闪动,又似留意将自己来钉了一眼。接着一阵步声,由亭的对面走去。这简直使得慕琏迷惑,且不知所措了。如梦魔中,他的确看见那个美秀的半面的脸,与活动而流利的一双媚眼,细细的身材,确乎不是别的一个。这足以使得他出乎意外。虽然他平日是镇定,而不自扰的人,及至他顿然觉悟过来,想逼近几步瞧个清楚时,却早已走得连影子也没有了。但总是两个女子,方由那边走去。

诱惑与迷乱,将慕琏困住了。他再不能想到在这个古堡的公园中,居然能使他有这等月夜下的特殊的领受。他孤立在溅沫如碎玉般的池上,寻思了多时。又走到亭子里去巡视一番,却什么余迹也没有发见。只有甜细的余香,同最上等的香烟的气味,留在空中。除此外只有满地的月影,伴着那些亭外的凄凄的虫鸣。

慕琏至此觉得有些怅然!布在自己的胸头。

这一夜中,他是受了多么沉重与未曾感受到的烦扰?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