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山坐在一只安乐椅子上,穿了身极朴素的中国衣服,慢腾腾地吸着一支雪茄烟,向着对面倒卧在床上的慕琏说:

“事情我早猜透是这样,却不料会有如此重大的变化。现在只好就事论事,对于她三人怎样安置的问题,将来的防卫,你不能不负责任。再一说,你叔父明明是个阴险而厉害的人,将来有何结果,凭我也难于想得到。不能不说是个困难的问题呵。然而我始终不反对你这种办法,我虽然不以处处听从感情的支配为然,而事情的来到,也非逆料的决定所能判断。为正义起见,当然不能说你的不是。况且这事的起因,也不止你一人,归根到事实上去,我也自许为你的相知的朋友,不能不想到如何方是个从长的计较。说到这上面,……极要紧的一种要素伏在里面,你却不可不从实告诉我。……”他是个目深而长发的,将近三十岁的青年。黧黑而凝固的面孔,显见得是个有毅力而能即知即行的性格。他这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喷出些白气来,便目觑着躺在床上的慕琏不言语了。

慕琏这时因精神上的纷扰,与身体上的疲倦,已经似乎死一般的斜卧在立山屋子的床上。也不答复他问的话,半晌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立山低声道:

“将来吧,你的生活不能不说由此入了危难的境地。世上的非难,还算不了什么,只是实在的事情上,可教人难于替你设策。况且破坏旧制度,即有许多人唾骂你,也许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人的赞同,至多不过为旧社会所侮弃。这还不要紧,但你对于她们三人应如何应付,这是目前解决的事,不能以长叹了却的。我想,……”他说到想字上,便又吸着烟,在椅上抬头默思。

慕琏勉强起来,向几上饮过一杯茶,对着窗外的斜阳凝望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我觉得真是比死还难过。我再想不到像我这个人,还会有这样浪漫的行径。……从此后,我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事的好处。……我现在觉得一切的事,多是如此,我在将来,或者可以另使我换了一番面目。……呵呀!心跳得痛!……”说话还没完,便又用手捧着胸口,卧在床上。

立山也似没了主意地将手中的烟卷,放在磁制的架上。只管踱来踱去,在地上走。又道:

“你同她们来将近二日了。……我想旅馆内究竟不是可常住的地方。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你总得想个更好的方法出来。我当然扶助你的,不过你到底对于她们的真实态度须同我讲得明白。我这边呢,房子虽则容易办好。……这自然是照你的来函嘱托的办理。……到底对于她们的前途,你是有没有一点确切的计划。”

“我自己现在也是为这一点上,闹得头疼欲裂。只是将她们引导出魔鬼之窟来,原不是很难的事。至于后一步的问题,我心中也没了主见。况且……怎么好呢?”这句语意不尽的话,没有说出来。

立山何尝不明白他的为难的情形,也皱了眉头叹道:“人人都是自己去作的孽,可有什么方法?……”

于是两人的谈话,在这一时中,终没有结果。而时间已晚了,晚风吹着庭前盛开的菊花,也如同正在私语。

这夜的八点钟,立山同慕琏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并着脚步走着。街上男女来往的多至不可计数。两旁大商肆的玻璃窗中的电灯,耀得光平的道上,无论什么都看得见。他二人一同走着,却彼此并不言语。立山身躯原比慕琏高些,挺着腰,仰着头,更显得是气概高傲了许多。慕琏带着满脸的病态,很迟缓地在他肩下走。却越看得出是萎靡了。慕琏一边走着,一边寻思着自己这几日来大胆的举动。设不是在叔父的家中为了有所感动,这时还不是仍然可得如同立山一般的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的游行自在。本来想想自己是很好的生活,偏偏会遇到这种事,遇到她们的情境,与……想到这里,便抬头望着街上的行人,差不多都欣欣然执了手杖,提了什物,高兴地走去走来,而自己正是满腹的心事,却发泄不出来。尤令他难于回答而沉闷在胸中的,是刚才立山问他,他不能即刻答复出来的话。

转过几条僻静的街道之后,他们便到了一所周围有小小花圃的半西式的楼房前面。一盏球形的电灯,照在石库门的上面。慕琏往四下里张望一过,便同立山推门进去。

英苕正在床上呕吐得发晕,周夐符伏在木桌子上似乎正在筹思。而那位乡村的姑娘瑞玉,却在一边的木床上,睡得气息很匀称呢。当慕琏,立山进去之后;夐符方拆开头发,往窗台上取奁具梳头,但出其不意地他们一同来到,于是她匆匆地又将已拆开的头发挽上。

慕琏很抑郁地将立山介绍于她们,而英苕卧在床上,摇摇头不做声。

立山看这间旅馆中的楼房,虽是有穿衣镜,木靠背的方床,一切的器具都还讲究,只是免不了俗气。况且她们疲倦的状况,与忧虑的颜色,更教人在这间一来一去的客舍中看了难安!

慕琏没有一句话,只看看床上发呻吟声的英苕,半身盖着被子,自己叹气!夐符神色很难安的往窗外凝望。静了几分钟,还是立山开言道:

“你们是担了无穷的忧恐来的,这事在将来的了局,正不知怎样。说不定你那位叔叔,(他说时头望着慕琏)这刻已经发了电报去找你去。过几日家中的事闹穿了,虽然你们可以不怕什么,不过到了那时候,也麻烦得很。现在,……顶好是想好的方法使你们有个安身的地方,过后即令他亲自来到,也查不出来,方为万全。……”

夐符眼角中含了满眶的泪痕道:

“周先生,你计划何尝不是呀。像我们这几个人,如同发狂似的由那个魔窟中逃出,我们呢,没有什么,只是后来呢,可连累了,……我想周先生虽是给我们可以预备下房子,我们可也不能去住的。生活上怎么办呢?我们又一无所能,咳!……命运不好怨谁呢!还连累别人!”她说话的态度,明明表示出她柔懦的性格来。立山还没有回言,而在床上卧着的英苕忽地带着被子,坐了起来,喘息着道:

“你太怕事了。到了现在,说那些话有什么……用处?倘若……有哪一天,他找到我们,……有我呢,什么人不用管,我自己去和他歪缠。……慕琏,你也不要以为我们倒会连累了你,愁的那个形样。……好就好,不好请你再不要见我。或者无论怎样都可以。……一人作事一人当罢了!……何苦来!……我从前也研究过戏剧,……我决定了,凭我这张口,还可以去混得饭吃去,……”她说时面色都红了,身体颤颤地又重复倒下。只是抓着被角喘气。立山在旁边看了,却不禁心里暗暗称赞她这几句话。慕琏急得脸上也红了,赶紧走到她的旁边道:

“你何苦来说这些话!凡事不可性急,……难道我能够受尽了痛苦,将你带出,再说到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上去。……咳!你太也……”他连日疲劳,又加上一时急愤,话都向腹内咽下了一半。然而不觉得也是欲泪了。

立山接道:

“你们都不要过于急切,事情到时就会有办法的。倒是英姑娘说的演剧的话,这未尝不是个计较,前几天我所认识的美成剧社中正招收新女剧员,这倒是个机会,而且在那里边是可以有生活的,以英姑娘的聪明,这点事绝不为难。我敢预说上了舞台之后,定能受人非常的欢迎,这是很好的机会……但是,”他望了夐符一眼道:“你是否可以写字以及作簿记的事。”

“哪能够……或者去学习学习还可以,”夐符凄然的说:

“这也须想个地方……介绍去……”

慕琏在床侧低头半晌没有言语,后来忽然望着立山道:“你记得密散司俞吧。……她不是我们音乐研究会的导师吗。她上次曾同我讲过要觅得个长期而且没有家庭的人去教导和一半的保姆的性质去看护她的小孩子。我想,……但是日子好多。……”

他还没有说完立山拍掌道:“那是再合式没有的事。她是个教徒。而且性格上还和气些,又是个有新思想的妇人。我们和她一说,定可以成功的。只不知……可以,……”

夐符很感激地答道:“只怕像我这样坐吃清穿惯了的人,不能给人家作事情。”

这时英苕又在床上道:“姊姊!快不要说了,你正好去这样的,还有什么推辞。……”

末后立山又同慕琏商好,因为瑞玉还认得几个字,他们一同补助着她,教她考入女子职业学校。他们详细的讨论了有三点钟的工夫,便把各人的前途暂时决定了。又决定明日分头将各处说好,即行迁居分住。幸亏立山还是个沉静而有计算的人,当他同慕琏要走的时候,还笑着道:

“幸而房子没有定下,这都是你的糊涂计划。我早知是不妥当的。……事要上急的进行方好,日久变生,我也脱不了干系的。……”慕琏点了点头,又跑到床侧同英苕低低地说了几句活。英苕半闭了眼似理不理的。慕琏迟疑了一会,便同立山走出房门。

新秋之夜的冷气,非常峭栗。当他们踏着碎散在地上朦胧的月影,走过御桥时,便听见西面礼拜堂的大钟,正打一点。